外公常劉保把曉峰送回家後,又隨即摸黑趕回常家嶺。翠萍留他住一晚,他說不放心,你媽一個人在家,還是回去。翠萍心想,老爸你總是在我麵前裝得象啊,以前晚上你有多少時日是在家呆?但翠萍隻在心裏說,畢竟他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對母親對自己都還不錯。
曉峰潦草地寫完作業已是十一點,腳也懶得洗倒頭便睡。早上醒來,感覺褲頭裏濕漉漉黏糊糊的,仔細想一下,不禁打個激靈,他記起了快天亮時做的夢。真奇怪啊,夢裏的那個女孩胖胖的,乳房很大,屁股也大,但那個地方卻朦朦朧朧的,怎麼也看不清楚。
曉峰換下褲頭,拿在眼前仔細看了看,白色的黏黏的糊狀的東西,他擤擤鼻子,嗅到一股很重的腥味。這就是自己尿出來的麼?他有些奇怪。尿尿時,對自己的雞巴仔細看了一眼,見它還是老樣子,一點沒有異樣,便不在意。擔心多換了件褲頭,媽媽如果注意到,問起來不好回答,就偷偷浸濕,胡亂搓了幾下,取了個衣架,晾在自己房間的門背後,然後刷牙洗臉,做完這一切已到六點半了,趕緊提了書包跑。翠萍在後麵追著喊:“你帶吃早點的錢沒有?”曉峰一邊跑一邊答“帶了帶了。”
一個上午,曉峰被自己的夢攪得忐忑不安,常常走神,不時瞟一眼坐四組二排的龔月。龔月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的樣子叫曉峰有些怨意。心想,我昨天專門去送你,你今早怎麼就不給我一個笑臉呢。他想同龔月說說昨夜的夢。不知是等放學說還是寫個字條偷偷傳過去。正在尋思著,忽然教室裏靜極了,前麵兩個課桌的同學都回頭看他,他這才發現英語何老師正看著他,等他回答問題。何老師是個女的,平時跟翠萍關係不錯,見曉峰如雲裏霧裏一樣,根本沒聽到問的是什麼,就關切地問:“曉峰,你今天怎麼啦?”
曉峰趕緊站起來,慌亂地搖搖頭,說:“沒什麼。”
“那就認真聽課啦,今天教的都是新內容,不專心就難記住的。”
“嗯。”曉峰紅著臉答應一聲,何老師就說:“Sit down。”
細心的同學就能聽出來,回答得好時,何老師就會在後麵加個單詞“請”。答不上來她也不會為難你。曉峰比較喜歡何老師,她有一頭漂亮的長發,用一個發夾夾著,隨意地披在腦後,顯得瀟灑高雅,她一口流利的英語更叫曉峰羨慕不已。而且她從來不諷刺學生,更不打罵,不象那個數學老師。數學老師太凶了,同學們都在背地裏叫他“鬥牛”——因為他姓劉,大家就偏點音罵他。
吃飯的時候,曉峰仍是有些恍惚。夢裏那種奇異的感覺,從腹部輻射到全身每一根神經,這種感覺令他回味不已。他悶頭吃著,不像平常那樣唧唧喳喳,連玲玲都感到有些奇怪,瞥他一眼,也沒吱聲,夾了幾筷子菜,捧到一邊去看電視。
翠萍問:“今天挨熊了?”
“沒。”曉峰甕聲甕氣地答。
“怎麼不高興?”
“不是。沒勁。昨夜沒睡好。”
“嘿!你還有睡不好的時候?”翠萍象看天外來客似的看著他。
“是真的。媽——”曉峰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知道了,”翠萍點著頭說:“你為龔月擔心吧?”
曉峰不吱聲。翠萍說:“她媽媽也是,怎麼能把三個小孩子丟在家裏,家裏田地也荒了。孩子活受罪。”
“媽——”曉峰皺著眉頭,想了想還是鼓起勇氣說:“媽,能不能讓龔月他們到我家住?”
翠萍一愣,看著兒子,半天沒做聲。
“下午放學時天快黑了,她們屋場就她一個人讀初一,有兩個初三的學生住校。龔月一個人怕。”
翠萍想了想,說:“那就讓她弟妹在學校裏寫作業,等她一起回家啦。”
曉峰轉動了一下眼珠,思索著:“小學中午放學不是遲些嗎?都怪你們小學,作息時間不一樣。”
翠萍說:“龔月中午吃完飯可以把飯菜帶給她弟妹,這樣他弟妹就可以在下午等她一起回家。”
“這多麻煩。她中午一個人還要趕回家燒飯。你說,她跟我一般大,多可憐啊。反正我家也要煮飯的,多燒點不就行了?”
“兒子哎,不是我不願意,不是一餐兩餐在我家做客。你說要長期在我家吃,要不要交夥食費,交多少?她媽媽舍得嗎?還有,又不是她一個人,會多出許多麻煩。我又不是專職的家庭婦女。我們家有你和妹妹,就已經夠我忙的了。”
曉峰噘著嘴,一時也沒了主意。心想,大人要不同意,會有許多理由。
翠萍收拾著碗筷,說:“今天星期五,我下午沒課,可能去打牌,如果回來晚了,你就把電飯煲插上電,加一點點水,菜可以吃涼的,都是色拉油炒的。”
玲玲搶著說:“媽媽,你去玩吧。我會做。”翠萍看看玲玲,又瞥了眼兒子,曉峰板著臉不應答。翠萍有些討好地說:“聽話,兒子,我明天給你燒紅燒野鯽魚。”
“你玩你的吧!”曉峰惱怒地說,他感到胸腔裏的氣流在回旋膨脹。翠萍沒理會兒子的心情,自顧自去收拾自己。
“你是去打牌還是去約會呀?”曉峰瞥了一眼媽媽的焦躁神色,補了一句,“你晚上不在家,我們好孤單。”
翠萍一聽兒子說“約會”這個詞,心裏一愣,有些難為情,便避開這話,說:“都這麼大了,兩個人在家,還孤單?”
“哼——你沒看秦勤嗎,他媽媽每天晚上都陪著他,寫完作業又看電視。他還比我大一歲呢。”
“你怎麼這麼囉嗦啊?男子漢大丈夫,從小就要養成自立自強的好習慣。寫完作業你也早點睡,不行嗎?”
曉峰把書包往沙發上一慣,有些氣惱地說:“要是爸爸在家就好了,我放學後可以同他去打球呢。你這個媽媽不負責任,爸爸打電話來,看我不告狀才怪呢。”
“哼,你以為他好,是吧?他以前在家是什麼樣的,你忘了嗎?他現在在外麵,鬼才知道他老實呢。”
“至少爸爸在家要比不在家好,起碼晚上你不會到處亂跑。”曉峰一邊端起飯碗一邊嘰咕。
“你叫他回來呀,他回來,吃什麼?靠我這點工資哪養得活你。”翠萍有些氣惱。
“他就不能在附近做點事嗎?電視上不是常做廣告,說縣工業園區招工人嗎?非要跑到深圳去,深圳是天堂呀?一個月不也就掙三千多元嘛,算什麼!”曉峰嘴噘得老高。
“好了好了。你小孩懂個屁!縣裏的工廠工資才千把元。你算算,夠用嗎?不是你爸掙三千元,要在家裏坐著,靠我的幾百元還不都餓死,還會有你肉片吃?連光飯都沒得吃。”翠萍自己也氣惱,一屁股坐在小馬紮上。
過了一會兒,曉峰蹭到翠萍身邊,說:“媽媽,你這麼聰明,當初怎麼沒考上大學啊?”
“還不是怪你外公!”翠萍沒好氣,“要不是他死強,我現在還會在這裏嗎?還會認識你爸嗎?還會有你嗎?還會象這樣過著家不家的日子嗎?”
曉峰見媽媽動了真氣,就翻翻眼皮,再不吱聲。
從小,曉峰對外公常劉保一直很崇拜。在這個鄉街上,外公掖下夾著個公文包,手中端著個茶杯,緩緩走路的魁梧形象,比起鄉長和校長來都要有風度得多。
外公家就在不遠處,隻隔兩座小山坡和兩片田壟。外公大名常劉保,村民們習慣稱他“流書記”,他不介意,以為是“劉書記”,反正都一樣。他當了二十來年的村書記,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們一個當兵提幹一個考了大學,離家遠遠的。劉保書記在村裏可算說一不二的人,人們私下裏議論,他睡過的女人,少說也有三五十個,村裏有點模樣的媳婦,被他瞄上了,他總要想法子弄到手。劉保在家裏也說一不二,翠萍高考沒考取,劉保說:“考不上正好,一個閨女得留在身邊,不然病了都沒人端茶送水。”
翠萍高考後,想複讀,但她爸劉保書記不同意,說:“你就到村裏小學去當老師。這個我能打包票。”
翠萍說:“當一個小學教師有什麼意思?”
“你還想像你哥那樣啊?女孩子家,好好過日子就行。許多人考上大學回來不一樣當教師嗎?過兩年我給你物色一個好婆家,不愁吃不愁穿,一輩子舒舒服服”。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一個農村女孩子能脫離田地就滿足了,翠萍想想也是,盡管心中仍有些不舒服,還是去了村小學,開始了她的小學代課教師的生涯。
劉保書記的活動能力還是挺強的。三年後,他把翠萍調到了鄉中心小學。不久,翠萍談了個男朋友,姓高名中,比她大三歲,人在鄉糧站,正式工,家在縣城。劉保書記知道後,隻問她一句話:你真的願意嫁給他?
翠萍毫不猶豫點頭。劉保書記說:“那好。你自己看中的我不反對,下半年願意就把事辦了。”
劉保是什麼人?當了多年的村書記,也算得人精了。女兒一個代課教師,能談上這樣的男朋友,也算沒給自己丟麵子。這樣,翠萍就在高中畢業後的第三年底,她剛21歲時就成了糧站職工高中的新娘。高中那年24歲,父母都是縣被單廠的工人,廠裏不景氣,家裏經濟狀況並不怎麼好。但糧站的福利一向很好,高中有一間房子,結婚後,糧站又給他安排了半間做廚房。日子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過著,直到兒子曉峰出世,直到糧食係統改革。
糧食係統改革,徹底打破了翠萍一家的平淡安逸的生活。
高中被裁,一萬五千元買斷,賦閑在家,起先仍住在糧站。城裏住房也在搞改革,不在糧站上班,卻住在裏麵,心裏總覺得不踏實,翠萍把想法同父親一說,父親想想也是,就出麵在小學旁邊為他們買點地皮,蓋了兩間兩層的樓房。花了幾萬元,小倆口出大頭,劉保書記湊了幾千元。花光了積蓄,高中從此沒生活來源,一家三口靠翠萍的400多元工資,過日子緊緊巴巴,有時沒錢買菜,翠萍便跑到父母家菜地裏摘回一大籃子,湊合著吃幾天。高中早先抽紅梅牌的煙,偶爾還買幾包黃盒的皖煙,蓋了房子後就隻好降級,抽起盛唐來。盛唐牌的隻要兩塊多錢一包,一般請工匠在家裏做事,每天都要發一包這個等級的煙。高中一時適應不了下崗後的賦閑,開始在街頭東家逛到西家,有時就在人家店門口打牌,一兩元錢一把,手氣不好時也能輸掉幾十元。翠萍得知大為惱火,本就手頭拮據,哪有閑錢去玩啊?從此隔幾日就吵一場,真應了“窮相爭”那句老話。吵來吵去,翠萍說,人家在外麵每年掙那麼多回來,你怎麼就坐在家裏啊?一個大男人,好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