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覆亡(1 / 2)

穆春深深記得,這一天,是元啟十年八月初一。

從早上起,天就陰森森的,滿是烏霾,黯淡得不見一絲光亮。

雨要下不下,逼得人心裏悶熱黏膩。

空氣中,因為潮濕,散發著濃烈的黴味。

她跪在嚴家西北角荒廢許久的佛堂裏。膝下是冰涼的大青磚和烏黑的泥塵,頭頂是手托淨瓶,一臉慈悲的觀音菩薩。

她已經跪了五天。

姿勢僵硬,神情麻木,眼神空洞。

似乎天地間萬事萬物,都早與她沒有一點相幹。

滿是青苔的內門檻石上,一隻老鼠和幾隻臭蟲,悄悄吃著破碗裏的長毛酸腐的糙米粥。

午時正,驚雷響。

瞬間,大雨傾瀉而下,劈裏啪啦打在雕梁畫棟的屋簷,打在矗天而立的古槐,打在亭台樓閣,打在水榭小橋,打在嚴家富麗堂皇的大宅每一寸磚瓦上。

風從破爛的窗棱裏穿梭呼嘯,猶如幼兒哭泣,慘淡淒涼。

年久失修的佛堂頂,一滴一滴的雨水落下,很快點成珠,珠成線,有幾條雨線落在她臉上,將她淋得如同一個被扒光衣服的小醜。

她也不覺得難堪,任憑長發被風雨吹得翻卷,最後緊緊貼在臉上。

雨勢更猛些,屋裏雨水漏得更狠,像是有人用手,狠狠扇著耳光。

避無可避,也不想避。

不覺得疼,甚至希望這巴掌,扇得再狠些。

她心裏的歉疚,才能好那麼一點點。

不,那歉疚,早已經在心裏生了根,發了芽,長出藤蔓,一直攀爬到她的咽喉,死死纏繞。

再也解脫不能。

菩薩慈悲的眼裏盛滿雨水,順著豐腴的臉頰流下,像極了人悲傷絕望時的淚。

她渾然不覺,毫無感知。

連膝蓋也不曾挪動半分,如泥塑的木偶,失了魂魄。

直到佛堂外麵有聲音。

“真是煩死了,困在這沒人的晦氣地方。這雨怎麼一下子下這麼大?”

“誰知道呢。不過,我剛剛聽西院的芍藥說,這雨下得怕是有蹊蹺……”說話人聲音壓低了些,卻仍舊是清楚明白的傳進穆春的耳朵裏,盡管她並不想聽。

“……說是穆家祖宅半個時辰前著火了,這是老天爺可憐穆家呢。”說話人往佛堂裏麵看了一眼。隔著門,她什麼也沒看見。

默不作聲地瞧了門上落的鎖,跟對話之人示意,瞧見對話之人也默不作聲地拿出鑰匙,輕輕開了鎖,她則繼續說。

“一個月前,穆老太爺吊死在房裏,穆大太太當時剛給老太爺發完喪,就被穆家族人罵是喪門星,將她孤兒寡母逐出穆家。”

穆春念經的聲音戛然而止,渾身抖如篩糠。

臉上被雨水繼續打得劈裏啪啦。

她終於動了動,胡亂抹了一把。

“穆大太太無法,抱著穆家四小姐回了京城娘家,不知道怎麼昨日又折回來了。今日穆家老宅就起火了,據說火光衝天,旁邊的房舍都燒著了……若不是這雨,估計要燒的片瓦不剩……剛才聽說,衙門裏已經抬了兩具屍體出來,一大一小,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可憐啊……”

“你小聲些,裏麵那位聽見可不好。”

“聽見不聽見的,她能有什麼法子?她自身難保呢。”

“這話怎麼說?”

“你還不知道呀?二老爺答應了黃老爺,要把姨娘送給他享用呢。那黃老爺真是,六七十歲的人了,路都走不穩了,還荒淫無度,也不怕死在女人肚皮上……”她說完嘟噥道:“這雨還下個沒完了還!”

話音未落,身後傳來“乒乒乓乓”砸門之聲。一陣急過一陣。

她二人對視一眼,心下明了,慌忙避開,站在屋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