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訪談中,莫言曾說過:“作家寫故鄉這就是一種命定的東西,每一個寫作者都無法回避的。”[6] 但表現故鄉的方式,呈現故鄉的姿態,卻存在著極大的差異。
二、文學反思與影視消費之間的一次轉換
小說《白狗秋千架》整體基調壓抑而低沉,底層農民的艱辛與知識分子的自我反思彼此交織,使文字與畫麵呈現出尖銳的刺痛感。而改編影片《暖》則給人一種溫暖、懷舊之感,略帶憂傷的唯美、靈動、溫婉的詩意畫麵,極大地迎合了觀眾的消費心理。這種改變正如導演霍建起所說:“我們一生中會無數次地被人傷害,也會無數次地傷害別人,但最終回頭看,還是會覺得很溫暖的。”[7]24這種溫暖正是影視作品吸引觀眾、感動觀眾的最好法寶。這次與原著完全相反的大改動可謂成功,甚至連莫言看完樣片也承認自己被“煽出眼淚來”。煽情是影視消費主義的一件重要法寶。這種煽情式影視改編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麵:
第一,人物形象的改動。小說中的暖命運坎坷,失去一隻眼睛,嫁給一個啞巴,生了又啞又傻的三胞胎男孩。艱辛與絕望將曾經美麗的暖變得凶惡、尖刻而粗俗,十年後與“我”的第一次相遇,“暖用左眼盯著我看,眼白上布滿血絲,看起來很惡。”[8]202當談及思鄉之情時,暖不以為然地爆粗口:“有什麼好想的,這破地方。想這破橋?高粱地裏像他媽X的蒸籠一樣,快把人蒸熟了。”[8]205歲月與生活殘酷地摧殘掉暖的美麗與溫柔,簡單的神情與反諷式對話將暖的不如意與冷漠淋漓盡致地表現 出來。
在影片中“獨眼暖”變成了“跛腳暖”,三個啞巴男孩刪減為一個聰明、伶俐、可愛並且會說話的小女孩,從而使人物形象在生理上減少了戾氣。尤其是小說中粗魯野蠻、脾氣暴躁、多疑猜忌的啞巴丈夫,在影片中變得純真、善良、溫情,始終默默地喜歡著暖。影片結尾處,啞巴含淚讓井河帶著暖與女兒一起離開,顯示出了胸襟、氣度、懺悔與自我犧牲精神。連導演霍建起都毫不掩飾地說:“我心底很喜歡啞巴這個角色,他寄托了一種對生活的美好。”[7]22
第二,故事情節的變化。影片《暖》對小說故事情節改動最大的地方是在結尾之處。小說《白狗秋千架》的結尾是暖在高粱地裏“借種”,她要生一個會說話的孩子,這是一個農村婦女在經曆命運種種打擊之後的絕望掙紮,也是“我”麵臨的一個倫理選擇困境。而影片完全回避了這一倫理拷問,而是變成了一幕溫情、憂傷的畫麵。這種改編如霍建起所說:“藝術未必要直麵現實,它所追求的,是一種中庸、和諧,禮樂相濟、人情融融的溫情美。”[9] 回避現實的殘酷,是創作者對觀眾審美的一種迎合與兼顧。
第三,故事空間的位移。小說《白狗秋千架》中,故事發生的地點是高密東北鄉,一個典型北方特色的鄉村,氛圍深沉厚重。電影《暖》則將環境轉移至南方,在江西古徽州選景,整體風格呈現出恬淡靜美、含蓄雋永的色彩。
三、故鄉的民間認知向知識分子傳統想象過渡
對於作家寫作立場的問題,莫言在蘇州大學的一次講座中聲稱,他要拋棄“為老百姓寫作”的準廟堂式寫作姿態,並倡導“作為老百姓的寫作”的民間寫作態度。[10] 莫言對於底層民間的認識與寫作一直以來都保持著“低姿態”,在貧弱的鄉村麵前很少以啟蒙者的高姿態自居,甚至堅持認為“任何一個啟蒙者都是需要被別人啟蒙的”[11]。這一寫作立場與文學理念一直貫穿於莫言的整體文學創作曆程。《白狗秋千架》中,莫言以知識分子的還鄉為線索,淡去了魯迅《祝福》《故鄉》等作品中那些對於故鄉貧弱、愚昧的哀傷與憤慨。相反,故鄉人的民間價值判斷令知識分子的“我”羞愧、尷尬。
小說中的“我”是一位十年未歸的大學教師,作為“城裏人”榮歸故裏的我,麵對故鄉沒有高人一等之感,反而備受冷落與譏諷。“大學講師”的炫耀被暖尖酸譏諷,城裏流行的“牛仔褲”更是一路上被鄉人鄙視,故鄉人“對我的牛仔褲投過鄙夷的目光,弄得我很狼狽。於是解釋:處理貨,三塊六毛錢一條——其實我花了二十五塊錢。既然便宜,村裏的人們也就原諒了我”[8]208。啞巴甚至因為“牛仔褲”對“我”翹起小拇指表示輕蔑與憎惡,不允許他進入家門,這令“我”後悔穿著“牛仔褲”回鄉。隻有認可了鄉村價值觀才會心生尷尬與羞愧。可以說,“我”在外多年積累的知識分子優越心理、精英意識,在故鄉人麵前被逼視得支離破碎、狼狽不堪。“牛仔褲”作為城市的流行標誌,在鄉村實用主義麵前顯得單薄而虛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