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我將睡前的準備悉數做好,坐在爐火旁翻開裏爾克的《安魂曲》,窗外不時有風吹過。
十二月十七日
又下雪了,從早晨起就一直下個不停。眼見著麵前的山穀又一次變得雪白,隆冬就這樣漸漸降臨。今天我也一整天都待在火爐旁,有時像是想起了些什麼,走到窗邊恍惚地望著那飄著雪的山穀;接著又馬上回到火爐邊,捧起裏爾克的《安魂曲》。讀著詩集,我那顆柔弱不堪的心追悔不已:已經這麼久了,我為何依然不願讓你靜靜離去,依然對你渴求不已……
我有許多死去的親人,我聽憑他們離去,
我訝異地看到,他們並不似傳聞中的樣子。
他們如此篤定,很快便安於死亡,甚至相當愉快。
可隻有你——隻有你返身歸來。
你擦過我的肩膀,你在我身邊彷徨,你撞到了些什麼,它們發出聲響,
告密你的歸來。啊,請別帶走那些,
我花費時日學到的東西。我是對的,而你錯了。
你是被誰的物什引發了鄉愁。即使我們看到了它,
它也並不在此處。它僅僅存在於我們的感受當中,
僅僅是我們自身的折射。
十二月十八日
雪終於停了,我見機會難得,便來到那片還沒去過的樹林,一步步向深處走去。時不時會有棵樹上轟隆一聲,一團雪便砸下來。我被濺得滿身雪花,但仍舊興致勃勃地走過一片又一片林子。這裏顯然沒有任何人走過的痕跡,隻有野兔從當中奔跑跳躍的印子隨處可見。偶爾還能看到一串像是山雞的腳印,輕快地橫穿過徑……
但無論往哪裏走,森林永遠無邊無盡。這時,雪雲似乎已經在樹林上空鋪展開來,我斷了繼續往深處走的念頭,半途折返。但好像哪條路都是錯的,不知不覺間,我連自己的腳印都看不到了。我頓時心慌起來,可還是在積雪裏跨著步子,憑著感覺,飛快地朝自己小木屋附近的那片林子走去。恍惚之間,我真真切切地聽到自己身後有另一對腳步聲,那聲音絕不是我的,可是很輕很輕、似有似無……
我大步流星地走出樹林,一次也沒有回頭。心裏像是被什麼狠狠地揪住,我任由昨天讀完的裏爾克的《安魂曲》中最後的幾行詩脫口而出:
請別再回頭。若你能夠忍耐,
就從死者們當中逝去吧。死者也有自己要做的事。
隻是若不至令你分神,還盼你助我一臂之力,
就如遠方的種種屢屢給予我力量一般——在我心深處。
十二月二十四日
夜裏,我被村裏那位姑娘邀去她家,度過了一個寂寞的聖誕。盡管這座山村每到冬天便人跡罕至,可畢竟夏天有大批洋人紛至遝來這片土地,所以這裏的普通人家也學起了洋人的樣子,以此為樂。
九點左右,山穀裏映著雪光,我獨自從村裏回來。穿過最後一片枯木林的時候,我忽然發現,路旁被雪蓋成一個雪球的灌木叢上,撒著一束不知從哪裏來的幽光——這樣的地方怎麼會有這種光呢?我不禁有些好奇,環視這條有點點別墅散落其間的狹窄山穀,發現隻在山穀最上麵的地方有一座小屋點著燈,那好像就是我的屋子……“看來那山穀頂上隻住著我一個人啊!”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慢慢爬上山坡。“以前我從來都沒注意過,原來我那小木屋的燈光居然能照到這穀底的林子裏來。你看……”我自言自語般地說著:“看啊,這邊也有、那邊也有,差不多照遍了整個山穀。灑在雪地上這點點光亮,原來都是我那小木屋裏發出的燈光啊……”
總算爬上了坡,來到小木屋前。我直接走上陽台,想再看看這麼一間小屋的光究竟能將山穀照亮到什麼程度。但從這裏看去,小屋的燈火卻隻能在房子周圍投下微光。而這有限的光亮也隨著與小屋距離的拉遠,變得愈發昏暗,最後和山穀裏的雪光融為一體。
“什麼嘛!從下麵看上去明明那麼亮,從這裏看過去,居然隻有這麼點光。”我有點泄氣地自言自語,卻不經意間想到:“——不過,這光影的情形,不正像我的人生一樣嗎?我以為自己這一生的光亮,就隻有自己周圍的這麼幾許;而實際上,就像這小木屋裏的燈光一樣,遠比我想象得多得多。而且,那些光芒似乎並不跟從我的意識,它們就像這燈火一般,兀自在各處閃亮,將我的生命延續下去……”
這從未有過的想法,使我久久佇立在那個雪光晶瑩、寒氣逼人的陽台上。
十二月三十日
真是一個安靜的夜晚。今晚,我又獨自一人,任憑種種思緒湧上心頭。
“我既沒有超乎常人的幸福,也並非不幸。那些與幸福有關的各種話題,曾令我們那樣地焦慮不安;可現在如果我想忘掉它們,也隨時都能忘得一幹二淨。我反倒覺得,最近這段日子裏的自己更接近所謂的幸福。嗨,硬要說的話,最近我的心離幸福很近,隻是比幸福多了一點點悲傷——話雖這麼說,可這並不代表我一點都不快樂……現如今我之所以每一天都過得旁若無人,可能與我一直以來盡可能避免與世人交流、堅持一個人獨來獨往有關。可其實,我這麼一個沒出息的家夥能夠做到這一點,完全都是因為你。可是啊,節子。即使如此,我之前也從來沒想過,全都是因為你,我現在才這樣孤獨地過活。我所做的一切,怎麼看都像是我隨心所欲地隻顧著自己的感受。但也或許,說不定我做這一切全都是為了你,我卻一直讓自己覺得,我全都是為了自己才這麼做。也許我已經習慣了接受你對我的愛,習慣到即使對不起自己,也在所不惜。而在你給予我的愛裏,當真是對我一無所求的嗎?
我反複思忖著,似乎又想到些什麼,起身走出小屋,如往常一般站在陽台上。似乎正有風在這座山穀的背麵不斷地咆哮,聲音聽起來像是來自十分遙遠的天邊。我就這麼久久地站在陽台上,仿佛隻是為了諦聽那遙遠的風聲。橫亙在我眼前的這座山穀裏的一切,起初在我眼中不過是雪光映照下微微發亮的一個壘塊,但不經意間,許是我的眼睛習慣了這片視野,許是我在不知不覺中憑著自己的記憶填補了它的輪廓,它漸漸在我眼中有了清晰的線條和形狀。這個人們口中的幸福之穀,頓時讓我感到它的一切都變得那麼親切——是啊,隻要習慣了這裏的生活,想必我也會和大家一樣,喚它幸福之穀時不必再帶著勉強……當山穀對麵的冷風呼嘯時,隻有這裏依然如此安寧。哦,我有時能聽到小木屋的後麵傳來輕微的聲響,恐怕那就是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在令樹木光禿禿的枝椏相互碰撞吧。另外似乎還剩下一些像微風一樣的力量,沙啦啦地將我腳邊的兩三片落葉撥開,把它們挪到其他落葉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