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起風了(2 / 3)

這陣子,節子因為暑熱,徹底沒了食欲,晚上也經常睡不安穩。為了守著她睡午覺,我比從前更加費神,時刻注意著走廊裏的腳步聲,留意著不讓蜜蜂和牛虻飛進來。天氣太熱,我自己的呼吸也因此變得粗重了許多。

屏氣凝神地在病人的枕旁守護她的睡眠,這對我來說和入睡也沒有多大分別。我過分清晰地感知著她在睡夢中時張時弛的呼吸,這有時幾乎讓我感到痛苦。我的心髒甚至與她一同跳動。輕度的呼吸困難似乎不時侵擾著她,每當那時,她的手就微微顫抖著抬到喉嚨附近,像是要撫平這苦痛——正當我猜想她是不是被噩夢纏身,猶豫該不該叫醒她時,那痛苦的勢頭又似乎已經過去,隨之而來的是一段鬆弛的狀態。於是,我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她那均勻而平靜地呼吸甚至能帶給我一絲快慰。當她醒來,我便輕輕吻住她的頭發。她則困倦地看著我:

“你一直在這兒嗎?”

“呃,我剛才也打了個盹兒。”

有些晚上,如果自己也總睡不著,我便像成了癖一樣,也不知不覺地學她的樣子,抬起手靠近喉嚨,做出試圖撫平痛楚的手勢。而等我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時,才發現我也真的有些呼吸困難,可我卻為此感到愉快。

“你最近的氣色可不太好啊”,有一天她比平時更認真地看著我,這麼對我說。“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沒那回事。”她的話讓我心頭一暖,“我不一直都是這樣嗎?”

“不要老守著個病人,出去散散步吧。”

“天這麼熱,怎麼散步?……晚上又不比白天,周圍一片漆黑……再說,我每天都在醫院裏走來走去的呀。”

為了不再和她繼續聊這個話題,我便跟她念叨起我每天在樓道裏遇見的其他病人。我講起那幾個經常站在陽台上的少年,他們以天空為馬場,把飄動的雲彩比作各種各樣的動物;講起那個重度神經衰弱、讓人有些害怕的高個子病人,總是扶著陪住護士的手臂,漫無目的地在走廊裏走來走去……唯獨沒有跟她提起那個我一次都沒打過照麵的十七號病房的患者,每當我從他門前路過,總能聽到那讓我難受、甚至幾乎令我毛骨悚然的幹咳。我又一次想到,那恐怕是這個療養院裏最嚴重的病患……

八月已經接近尾聲,可每個夜晚依舊令人難以入睡。這樣的一個晚上,當我們輾轉難眠時,(當時早就已經過了規定九點的就寢時間……),離得很遠的對麵樓下那棟病房裏隱約傳來一陣喧囂。當中不時夾雜從樓道裏小跑而過的腳步聲、護士壓低了的呼叫聲和器具尖銳的碰撞聲。我不安地側耳聽了一會兒,喧囂總算止住了。但幾乎與此同時,沉默的嘈雜從每棟病房裏爆發,這和剛剛的噪聲沒有什麼區別,並且最終連我們腳下的這片地方也不再寧靜。

我大概知道剛剛像風暴一般席卷整個療養院的究竟是什麼。方才我數次豎起耳朵,諦聽隔壁房間裏病人的動靜。病房裏的燈早就滅了,可她好像也一直沒睡著。她像是紋絲不動地躺在那裏,甚至都不曾翻身。我也一動不動地呆得連呼吸都困難,靜靜等待這場風暴的平息。

到了午夜,風暴才終於有要停歇的樣子。我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迷迷糊糊地剛要睡過去,隔壁房間突然傳來兩三聲她一忍再忍、終於爆發出來的神經質的咳嗽。我頓時醒了過來,那邊的咳嗽似乎立刻停了,可我怎麼也放心不下,輕手輕腳地走去了隔壁。一片黑暗之中她獨自一人,像是有些害怕,大睜著兩隻眼睛,朝我這邊望著。

“不要緊的。”

她勉強微笑,用我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我默默坐在她床的外邊。

“就坐在這兒吧。”

她一反常態,怯生生地對我說。就這樣,我們一夜未曾合眼,直到天明。

這件事情發生後不過兩三天,夏天就匆匆敗落了。

到了九月,幾近瓢潑的大雨下下停停,不知反複了多少次之後,又仿佛無休無止地下了起來。像是不等樹葉枯黃就先要把它們漚爛似的。療養院的每間病房都從早到晚門窗緊閉,一片昏暗。風不時搖晃著窗子,屋後的雜木林中不斷傳來單調、滯悶的聲音。無風的日子裏,我們則整日聽著雨水從屋頂落到陽台上。一天清早,大雨總算轉成蒙蒙細雨,陽台前麵那狹長的中庭多少敞亮了些,我茫然地看著窗外,隻見一位護士在細雨蒙蒙中信手采擷正開得爛漫的野菊花和波斯菊,之後從中庭的另一頭往這邊走了過來。我認出她是十七號病房的陪護護士,突然想到:“啊,那個總是發出令人別扭的咳嗽聲的病人,恐怕是死了吧?”我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位在雨中采花的護士,不知為什麼,她的樣子竟顯得有幾分開心。看著看著,我突然感到一陣揪心般的難過。

“這裏最嚴重的病人果然就是那一位吧?那要是他終究難逃一死,下一個,會是誰呢?……啊,要是院長之前不和我談那次話該多好啊……”

直到那個護士抱著一大束花走來,隨後被陽台擋住,失去了影蹤;我依然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傻呆呆地望著。

“你在看什麼,看得那麼認真?”病人躺在床上問我。

“剛才有個護士,下著雨還在采花。不知是要給誰。”

我這麼自言自語地嘟囔著,總算離開了那扇窗。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整天我幾乎都沒仔細瞧她一眼。她明明已經洞悉了一切,卻故意裝出毫不知情的模樣。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這讓我更加痛苦。我不斷告訴自己:兩個人這樣抱著無法與對方分擔的不安和恐懼,想法就會漸漸產生分歧,這是絕對不行的,於是拚命想快點忘記這件事,但偏偏此刻腦海裏除去此事便再無其他。到頭來,我甚至想起了我們住進療養院第一天的那個飄著大雪的晚上她做的夢來。那個不吉利的夢,我起初本不想聽,可後來終於忍不住,主動問了她——在那個奇怪的夢裏,她成了一具死屍,躺在棺材裏。人們抬著那口棺材,一會兒穿過不知名的原野,一會兒又走入森林。她明明已經死了,卻透過棺材清楚地看到寒冬荒蕪的大地和黝黑的樅樹、聽到吹過大地和樹梢的蕭瑟風聲……夢醒後,她仍能真切地感到自己的耳朵很冷,並且耳朵裏滿是樅樹的濤聲……

就在這蒙蒙細雨接連不斷的日子裏,季節已經徹底轉換。仔細觀察便會發現,之前那麼多的患者們全都一個個地離開,剩下的都是不得不在這裏過冬的重病患,療養院又變得像夏天來臨前一樣冷清。十七號病房患者的死亡更是凸顯了這份靜默。

九月末的一個早上,屋後的那片雜木林中濃霧繚繞,透過走廊北側的窗子,我無意間看到樹林裏有人進進出出,覺得很奇怪。我問了問護士,她們像是也什麼都不知道,我便把心裏的疑問拋到了腦後。可第二天一大早又來了兩三個勤雜工,林霧中隱約看見他們在砍伐山坡邊緣的栗子樹。

這一天,我偶然得知了一件患者們大概還都不知道的事情:原來之前那位有些可怕的神經衰弱的病人在那片林子裏上吊自殺了。如此說來,以前每天都能在走廊裏看見那高個子男人好幾次,扶著陪住護士的手臂走來走去;從昨天起他的確忽然不見了影蹤。

“原來是輪到那個男人了……”十七號病房的病人死後,我整個人都變得神經兮兮的。而那之後不到一周內發生的這起出乎意料的死亡,不能不說讓我鬆了口氣。以至於連這場陰森悲慘的死亡本應帶給我的不快,都因此被淡化得幾乎沒有感覺。

“即使醫生說節子的病況僅次於不久前死掉的那家夥,也不意味著就給她判了死刑!”我故作輕鬆地給自己開解。

屋後樹林裏的栗子樹被砍掉兩三棵後,空出來的地方總讓人覺得缺了些什麼。於是那幾個勤雜工幹脆接著沿著山坡邊緣挖出去,將土運到下麵坡度略陡的住院樓北側的空地上,把那裏填得平些。原來他們打算把那裏修成一個花壇。

“你父親來信啦!”

我從護士交給我的一大疊信中拿出一封交給節子。她在床上躺著,收到信後立刻變得像個小女孩,眼裏閃著光,讀起信來。

“啊呀,父親說要過來!”

原來他父親正在旅行,當中寫信告訴我們,打算利用返程的時間,最近幾天內來療養院看看。

那是十月的一個大晴天,隻是風稍有些大。這段日子節子因為一直臥床,食欲不振,顯得有些消瘦。可從那天起,她開始強迫自己多吃,還不時靠在床上或是坐起來。她還常常像是想到了什麼好事一般,臉上浮起笑容。我沒有打擾她,我知道,她是在複習那隻在父親麵前展露的少女般的微笑。

幾天之後的一個下午,她父親到了。

他看上去比之前老了一些,更顯而易見的是他的腰已經彎得很明顯了。這不禁使他看上去像是對醫院的氛圍有些恐懼。他就這麼弓著身子走進病房,坐在節子枕邊,我平時坐的那個地方。節子最近許是有點運動過量,從前一天傍晚開始有些發燒,盡管她心裏很是期待,但隻得聽醫生的話,從早上便一直安靜地躺著。

他父親看樣子像是一心以為女兒的病已好得差不多了,此刻看到她還這樣一直臥床,臉上露出一絲不安。似乎是為了找出女兒依然如此的原因,他細心地環視整個病房,仔細觀察護士們的一舉一動,還去陽台轉了一圈;所有這些似乎都使他滿意。正當這時,他看到節子的臉露出了薔薇色的潮紅。這其實並非因為興奮,而是發熱所致。但他卻反複地說:“不過氣色還挺好的”,像是在說服自己,女兒的病在某些方麵真的好多了。

我借口有事要辦,走出病房,讓他們父女二人獨處。過了一會兒,再走進屋裏一看,節子又在床上坐起來了。床單上攤滿了他父親帶來的點心盒子和小紙包,好像都是父親認為她小時候喜歡,而今依然喜歡的東西。一看到我,她就像個惡作劇被揭穿了的小女孩,紅著臉龐,把床上的東西收了起來,馬上就躺下了。

我有些發窘,在離父女倆稍微遠些的窗邊的椅子上坐下。他倆接著剛剛被我打斷的話頭,用比剛才更小的聲音繼續聊開來。淨是一些我不認識的與他家交情甚厚的人們的近況。她似乎對其中的一些事有所感慨,但這些都是我所不了解的。

我端詳著他們如此愉快的交談,覺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幅畫。我在她和父親講話時的表情和語調頓挫中,看到一種極其純真的少女的光彩正在她身上複蘇。她那如孩童般幸福的神情,讓我在心中想象起我未曾參與的她的少女時代……

過了一會兒,屋裏隻剩下我們兩人時,我在她耳邊揶揄地說:

“你今天真像是個我沒見過的薔薇色的少女。”

“說什麼呢!”她像個小姑娘似的雙手捂住了臉。

父親在療養院待了兩天便回去了。

他動身之前,讓我帶他在療養院周圍走一走。其實是希望和我單獨談一談。那一天天空晴朗,萬裏無雲,八嶽山赭色的山壁清晰可見。我不時指給他看那群山,父親卻隻是略微抬眼,專心地繼續講話。

“她的身體是不是不適應這裏的氣候啊?已經在這兒待了半年多了,我還以為她的情況會比現在更好一些呢……”

“唔,今年夏天無論哪裏的天氣都不太好嘛……而且我聽說,這種山裏的療養院冬天比較適合病人康複……”

“要是能冬天也堅持在這裏過的話,也許會好一些吧……可是她不會耐著性子在這裏等著過冬的……”

“不過我已經做好冬天也住在這兒的心理準備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讓他父親明白,這大山裏的孤獨究竟為我們孕育了多少幸福。可一想到他父親為我們做出的犧牲,那些話便再也說不出口,隻好將這並不協調的對話延續下去:“您好不容易來這裏一趟,就盡量多留幾天,四處看看吧?”

“……不過,你願意陪她一起在這裏待到冬天嗎?”

“嗯,那是一定的。”

“這真是太對不住你啦……你的工作有進展嗎?”

“沒有……”

“你也不能總是為她操心,多少也得做些事才行啊!”

“嗯……我打算這就……”我吞吞吐吐地回答。

——“是啊,我已經扔下自己的工作太長時間了。得盡早把落下的工作撿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這些,我竟變得幹勁十足。此後,我們默默無言,無數鱗片狀的雲彩不知何時從西邊的天際迅速奔向廣袤的蒼穹,我和他父親佇立在山坡上,久久地望著那天空。

過了一會兒,我們穿過已經黃葉斑駁的雜木林,從療養院的後門走了回來。當天同樣有兩三個勤雜工在挖那個土坡。從旁邊走過的時候,我隻是若無其事地說了一句:“他們好像要在這邊修一個花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