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六夜裏。他隻能再活一夜了。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天已經破曉——禮拜天到了。

直到這可怕的最後一夜,一種意識到自己已經瀕臨絕境的幻滅感向他那晦暗的靈魂全力襲來。他倒也不是抱有什麼明確的或者說很大的希望,以為自己能夠得到寬恕,而是他認為死亡近在眼前的可能性仍然很模糊,根本無法細想下去。他同那兩個輪流看守他的男子很少談話,兩人也沒打算引起他的注意。他醒著坐在那裏,卻又在做夢。他時時驚跳而起,嘴裏喘著大氣,渾身皮膚滾燙,慌亂地跑來跑去,恐懼與憤怒驟然發作,連那兩名看守——他們對這類場麵早已屢見不鮮——也膽戰心驚地躲著他。末了,在歹心邪念的折磨下,他變得十分可怕,看守嚇得不敢單獨和他麵對麵坐在那裏;隻得兩個人一塊兒看著他。

他蜷縮在石床上,回想著往事。被捕那天,他被人群中飛來的什麼東西打傷,腦袋上還紮著一塊亞麻布。紅頭發技散在毫無血色的臉上,胡須給扯掉了不少,這時成了一綹一綹的。雙眼放射出可怕的光澤。好久沒有洗澡,皮膚給體內的高燒烤得起了折皺。八點——九點——十點。如果這不是嚇唬他的惡作劇,而是果真這樣接踵而至的一個又一個小時,到它們轉回來的時候,他又在什麼地方。十一點。前一個小時的鍾聲剛剛停止轟鳴,鍾又敲響了。到八點鍾,他將成為自己的葬禮行列裏唯一的送喪人。現在是十一點——

新門監獄那些可怕的牆壁把那麼多的不幸和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痛苦隱藏起來,不單單瞞過了人們的眼睛,而且更多更長久的是瞞過了人們的思考——那些牆壁也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慘狀。幾個從門外路過的人放慢腳步,很想知道明天就要上絞刑架的那個人在幹什麼,人們要是看得見他,那天夜裏可就別想安然入睡了。

從黃昏直到差不多午夜,人們三兩成群來到接待室門口,神色焦慮地打聽有沒有接到什麼緩期執行的命令。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他們又將這個大快人心的消息傳給了大街上一簇簇的人群,大家比比劃劃,相互議論,說他肯定會從那道門裏出來,絞刑台會搭在那裏,然後戀戀不舍地走開,還不斷回頭,想像著那個場麵。人們漸漸散去。在深夜的一個小時裏,街道留給了幽靜與黑暗。

監獄前邊的空場已經清理出來,幾道結實的黑漆柵欄橫架在馬路上,用來抵擋預期的人群的擠壓。這時,布朗羅先生和奧立弗出現在木柵入口,他們出示了由一位司法長官簽署的準予探訪犯人的指令,便立刻被讓進了接待室。

“這位小紳士也一塊兒去嗎,先生?”負責替他們引路的警察說道。“這種情形不適合小孩子看,先生。”

“的確不適合,朋友,”布朗羅先生回答,“但我與這個人的事情同他密切相關。並且,在這個人得意忘形、為非作歹達到頂峰的時候,這孩子見過他,所以我認為不妨——即使需要忍受一定程度的痛苦和懼怕也是值得的——眼下他應該去見見他。”

這番話是在旁邊說的,為的是不讓奧立弗聽見。警察舉手敬了一個禮,又頗為好奇地看了奧立弗一眼,打開與他們進來的那道門相對的另一道門,帶著他們穿過陰暗曲折的通道,往牢房走去。

“這兒,”獄警在一個黑洞洞的走廊裏停下來,有兩名工人正一聲不吭地在走廊裏做某些準備工作。警察說道——“這就是他上路的地方,如果您走這一邊,還可以看見他出去經過的門。”

獄警領著他倆來到一間石板鋪地的廚房,裏邊安放著好幾口為犯人做飯的銅鍋,他朝一道門指了指。門的上方有一個敞開的格子窗,窗外傳來七嘴八舌的說話聲,其中還混雜著榔頭起落和木板掉在地上的響聲。人們正在搭絞刑架。

他們朝前走去,穿過一道道由別的獄警從裏邊打開的堅固的牢門,走進一個大院,登上狹窄的階梯,進入走廊,走廊左側又是一排堅固的牢門。獄警示意他們在原地等一等,自己用一串鑰匙敲了敲其中的一道門。兩名看守小聲嘀咕了幾句,才來到門外走廊裏,他們伸伸懶腰,似乎對這一輪臨時的換班感到很高興,然後示意兩位探視人跟著那名警察進牢房裏去。布朗羅先生和奧立弗走了進去。

死刑犯坐在床上,身子晃來晃去,臉上的表情不大像人,倒像是一頭落入陷阱的野獸。他的心思顯然正在昔時的生活中遊蕩,嘴裏不停地喃喃自語,除了把他們的到來當作幻覺的一部分而外,什麼也沒有意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