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了。”我低聲說。
洪夫人大笑:“看你,有氣無力、病怏怏的,像是餓了三天的無用書生一樣。快點走,到了千佛洞東麵的平地,我的人會鋪開油布,請大家野餐。”
我沒有洪夫人那樣灑脫,或許這樣的事攤在她身上,她也承受不起。
所有人迤邐向東,過了千佛洞,到了鬆樹坪上。
平時,這裏是遊客們歇腳、孩童們嬉戲之處。現在,大概洪夫人的人預先做了清理,不但空無一人,而且地上的落葉雜草都被清理幹淨。
隨從們取出油布鋪在地上,形成了一個十米見方的野餐台,隨即將帶來的冷盤美食擺上,又開了十幾瓶青島啤酒、四瓶進口紅酒。
洪夫人脫掉鞋子,走上油布,招呼大家落座。
沒有人敢冒然向前,全都麵麵相覷,訕訕笑著,各自取了一點食物,走到鬆樹坪以外的角落裏,最後隻剩下我自己一個人。
“夏先生,上來坐吧。”洪夫人招呼。
天氣晴好,風輕雲淡。洪夫人臉上的笑容燦爛溫暖,幾乎讓人忘記了山下的諸多煩心瑣事。
我脫去鞋子,緩步踏上油布。
“坐,喝什麼?”洪夫人問。
我無言地點頭,拿起一瓶啤酒,向她揚了揚。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曹孟德留下的所有詩句中,我獨愛這兩句。人生苦短,不必一味沉溺於悲傷之中。盡快把傷心的一頁翻過去,忘掉過去,從頭再來,豈不快哉?”她也舉起一瓶啤酒,先向山巔遙敬,然後仰頭暢飲。
我慢慢地喝了一口啤酒,品味著啤酒花微微的苦味,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
“看你,又來了。”洪夫人大笑。
我無法強顏歡笑,也不想假裝一分鍾就忘掉唐晚,隻是保持本色,慢慢消化自己的痛苦。
“嘉利在嚴刑逼供,剛剛給我電話說,有些意外的驚喜發現。”洪夫人說。
嘉利帶走了杜艇,嚴刑拷問之下,杜艇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像杜艇那樣的奸商並不值得同情,如果能用簡單便捷的方式套取到他肚子裏的情報,也就沒必要保持君子態度了。
一物降一物,嘉利的霹靂作風,正好能製住杜艇那種無賴。
我點頭:“那太好了。”
“有好消息傳來,當以美酒慶賀。可惜啊可惜,此地沒有音樂,總是少了點意思。”洪夫人說著,拿出手機,點了幾下,播放了一首大陸薛姓歌手的情歌。
那歌曲曾經紅極一時,歌詞清苦,曲調婉轉,極盡傳神地將一個失戀者的心情表達出來。
洪夫人選擇這首歌給我聽,別有用心。
“你還要我怎樣?我怎樣……”那薛姓歌手的聲音磁性十足,一遍遍地哀哀自問,自怨自艾。
“夫人放這首歌給我聽,是要在我的傷口上撒鹽嗎?”我問。
洪夫人大笑:“你還沒有失去幽默感,那就證明,你已經從情字苦海裏掙脫出來了……好好,你沒白白浪費了我們對你的期許,挺過苦厄,又是一條好漢!”
唐晚的事是一個未知數,大家能否生還還不一定,又何必去為了一個未知數愁腸百結?我不是十七八歲的青澀少年,願為失去一個女孩子而憤然自絕。那樣的話,大明湖再深,也容不下輕生者。
我已成年,必須承受那些“不可承受之輕”,用時間療傷,確保自己放下包袱,輕裝前行。
一旦擺脫了自身的累贅,我的思想就重新變得靈敏起來,迅速發現了洪夫人的異常之處。自從上了鬆樹坪,她就沒有停止大笑過,那才是實實在在的強顏歡笑。
作為龍組的大人物,她應該冷靜內斂,莊重大方,而不是沒來由地就爆發出大笑,變得近似暴發戶一般。
“出了什麼重大的事?”我等她臉上不再有笑容,靠近過去,低聲問。
周圍的人都散去,二十步之內,隻有我們兩人,不怕隔牆有耳。
“你情緒正常了,我也就不硬撐了。”洪夫人頓時萎靡下來,單手撐地,深垂著頭,“我的上級對這一戰的計劃十分不滿,要我老老實實等著,等他與手下的謀士營商討三日三夜後,才能做出新指示。是戰是拖,未可知也。我召來的奇術師都已經上路,從全國各地趕往青島、煙台、威海、蓬萊四地,另外我也知會了當地的聯絡人員,對這批人秘密地妥當安排。你看,箭已經在弦上,我左右為難,前後掣肘,射還是不射?”
我苦笑:“夫人,我就知道這件事沒那麼簡單。龍組向上的管轄者太多,層層把控,等到所有的批示下來,東海的水都幹了。”
先前,她告訴我上級的批複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就心裏忐忑,覺得這不是個好兆頭。
古代大將出征,因路途遙遠,通訊不便,所有君主會特意恩準其隨機應變,一切以戰爭大局為重。隻要能取勝,大將可以自主決定。
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則完全不同了,一個電話、一封電子郵件就能報告情況,由京城乘飛機到東海,一個小時就能巡視完全部海岸線。上級要想幹涉,一天隻內,作戰命令改個幾百次都不是問題。
“我想做主,別人讓我做不了主。我想求戰,別人扯後腿,讓我邁不開步。現在,我也糊塗了,不知道自己將要做的事是錯是對。你知道嗎?上級說,此事牽涉重大,他將啟動大國軍事密談管道,完全把我和嘉利晾起來,架空軍權,動彈不得。現在,我們隻能在這裏喝酒吹風,其它什麼也做不了。”洪夫人說。
如果我們隻是胸無大誌的閑人,自然願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閑聊閑玩,虛度光陰,輕輕鬆鬆就把錢賺了,把官做了。
我也泄了氣:“既然上頭說等,我們就等吧。”
洪夫人慘淡一笑:“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如果三日三夜後,上級命令出擊,那我們就更難辦了。大海撲朔莫測,帶著這麼多人出海,瞎子摸象一樣。鮫人不是觀賞魚,嗜血嗜殺,我們連一點點勝機都沒有。這樣出海,形同自殺。”
我的頭大了,在庸才指揮下,天才也會變成沒頭蒼蠅,送上門去,做敵人的刀下鬼。
“不說了不說了,喝酒,喝酒。”洪夫人猛地搖頭,臉上疲態盡顯。
三十歲之後的女人並不耐看,尤其是在心灰意冷、蕭索闌珊的情緒狀態下。我心裏對洪夫人隻剩下憐憫,但卻無計可施。
我不是大人物,隻能幫她衝鋒陷陣,卻決定不了她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