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盆的直徑與臉盤不相上下,但仍然盛不下那條大魚,魚尾巴搭在盆沿上,翹起半尺高,斜斜地伸向空中。
這是一家飯店,通常情況下,飯店裏的種種工作都是圍繞大廚展開的。一家飯店能不能長盛不衰地經營下去,一個好大廚至關緊要。同樣,一個殺人布局能不能完成目標,其軸心也是關鍵。
我判斷,這院中的軸心點就在西屋廚房之內。
“魚來嘍——”端盆的小夥計拉長聲音吆喝著,隨即把瓦盆放在我們桌上。
魚的確很香,但香氣背後藏著殺機,讓我立時覺得,連這香氣也變得可憎起來。
“兩位客官,可要喝酒?”小夥計問。
那人點頭:“高粱燒酒,兩壺。”
小夥計答應一聲,去北屋裏一轉,馬上回來,手裏拎著兩個粗陶的大肚小口酒壺,每一個的容量至少有一斤。
他把酒壺放下,從圍裙口袋裏掏出鐵皮做的火鐮,一擦轉輪,火星四射。火鐮下麵帶著紙媒,火星落在紙媒上,立刻燃起明火。接著,他用紙媒在酒壺口上一燎,燒酒就燃起來。
這種用明火燙酒的方法現在已經不多見了,但卻是老濟南人最喜歡的一種玩法。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仿佛從小夥計點燃燒酒的這一個動作裏看見了抗日戰爭的未來,在強敵壓城的歲月裏,火星永遠存在,國人的仇恨與日俱增,才拚來了最後的勝利。
“很好,下去吧。”我說。
小夥計笑了笑,轉身回了廚房。
“我其實可以調動軍方的力量掃平這裏,但我不願意那麼做。中國人說,水至清則無魚。掃平這裏,一切就都不存在了,包括我想要的。”那人說。
我聽懂了他話裏的威脅意味,並不接話,隻是看著酒壺口上跳動的火苗。
他當然有這種能力,燒殺劫掠是占領軍慣用的招數,曆史上已經屢見不鮮。他不肯選擇簡單辦法,卻另走一條艱難複雜的道路,一定是有某種更深層次的追求。
“你要的東西,用普通方法一定得不著,逼不得已,才這樣委曲求全。”我說。
“你呢?豈不也是如此?”他問。
我一笑低頭,淡定地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
神相水鏡是我想要的東西,更重要的,我想化解滿城危機,無論是過去遺留的還是現代新添的——我必須要保證這座城的安全,讓每一個人都脫離死亡陰影的威脅。
“我們都很不容易。”他吹滅了一隻酒壺上的火焰,雙手端起來,向我致意。
我如他那樣,吹熄亮藍色的酒精火焰,雙手舉壺,與他手中的酒壺一碰。
“敬你,也敬世界上所有偉大的事業。”他說。
“敬偉大正義的事業。”我替他補充。
“哈哈,對,敬世界上所有偉大正義的世界。”他大笑兩聲。
我們對飲,燒熱了的酒入喉,仿佛一團烈火,讓我興奮並極度警醒。
“他們,守著一個秘密。”他借著放下酒壺的動作掩護,低聲說。
“關於神相水鏡?”我立刻醒悟。
“對,他們守著這家店,這家店是過去的皇帝禦賜的名字,門外麵那四個字就是皇帝親筆寫的。在中國,皇帝最高貴,可以與諸神鼻尖。皇帝題寫的字最珍貴,他賜的名字也是至高無上的……”
他說的話意思都很飄忽,可以從各種角度去解讀。
神相水鏡這個名稱中包括一個“神”字,而對方說到皇帝與諸神比肩,也是完全正確的,但我總覺得,所有人的猜想、推測已經接近真相外圍,卻始終隔著一層深淺不同的薄紗,若即若離,若隱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