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之人世代遵循儒道教化,而這一路刀法,不花哨,不囂張,公正嚴謹,樸實無華,如同一個接受過儒家教育的謙謙君子一樣,舉手投足之間,一切都遵循禮數。這正是我追求的人生境界,很容易就能把我自己融入刀法之中,寶刀也仿佛變成了我的手臂,任意驅使,渾圓自如。
我潛心於刀譜,連那年輕女人什麼時候進來的都沒留意。
“時間到了。”她說。
“我也已經看完刀譜了。”我點頭回應。
“走吧,夜長夢多。”她轉身向外走。
我把短刀插入鞘中,大步跟上去。
她帶著我穿過一條狹長的走廊,出了一個老式木門,站在兩麵高牆夾著的一個小胡同裏。
夜很黑,幾乎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
我抬頭看,高牆頂上纏繞著鐵絲網,再向上就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黑暗夜空。
門邊停著一輛紅色的兩輪摩托車,牌子是從前相當流行的台灣野狼。
她跨上摩托車,按下電鈕,發動車子。
我上了後座,摩托車立刻向前竄出去。
“今晚會很血腥……我不得不改變出手方式,因為我時日無多,不能跟敵人多糾纏。而且,‘趙王會’是‘七王會’裏最陰險狡詐的分支,我永遠不能給對方任何機會。否則的話,我很可能看不到明天早晨的太陽……你也要記住,‘七王會’之內,‘趙王會’如豺狼,‘秦王會’如餓虎……”她的聲音被夜風撕裂,斷斷續續地傳入我耳朵裏。
“你應該去醫院治病,現代醫療條件好了,即使是再重的病,都有治愈的機會。你這樣諱疾忌醫,絕對不明智,我相信大部分人都會選擇先治病,養好了身體,才能繼續戰鬥!”我大聲地告訴她。
摩托車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飛馳,四周一片沉寂,隻有野狼摩托車的引擎轟鳴聲獨自響著。
我對老濟南的城區非常熟悉,很快就看出現在我們剛剛由閔子騫路上了解放路,一直向西去的話,就會經過解放橋、青龍橋、泉城路、西門橋。過了西門橋再走一點,就能到達剪子巷的西口。
“我知道自己的命——病不怕,怕的是命!治好了病,卻治不了命!”她大聲回答。
夜風極冷,她的聲音更冷,那是一個瀕死的人對於命運不公的高聲控訴。
人在江湖,果真是無所畏懼,刀頭舔血,新傷舊疤,隻要人不死,就一定能翻身。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大無畏之力,隻要有這種血性,在人與人之間的戰鬥中就會始終不落下風。但是,人不可能逆命而行,尤其是一個成年人。
“你沒試過,怎麼知道?”我在她耳邊大叫。
她猛地一加油門,摩托車瞬間提速,時速表直達紅色警戒區。
很快,我們就過了青龍橋,駛上泉城路。
泉城路曾是著名的商業金街,比起之前經過的解放路來,兩邊夜景大不相同。在這兒,每一家店鋪的頂上都布置著五顏六色的霓虹燈,以各種標新立異的造型不斷地閃爍著,把空無一人的街道映照得光怪陸離。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就算是淩晨的泉城路,也應該有行人、清潔工、出租車之類的,絕對不可能連一個人影、車影也看不到。
車到舜井街,我立刻轉頭向南麵望。
二十年之間,舜井街由一個繁華逼仄的電子商業街變成了寬敞時尚的大街,一切風雲變幻,我都親眼所見。如我所料,此刻的舜井街正是二十年之前的模樣,街道極其狹窄,兩側店鋪林立,各種新舊招牌將二樓、三樓的窗戶全都遮住,如同鬧市中的集貿市場一般。
車行太快,老街瞬間已經被拋在腦後。在我心裏,街景與時間都如同白駒過隙一般,倏忽過去,早已經物是人非。這種天翻地覆的變化,怎不令人唏噓。
“別往後看,要向前看,要看清未來的路!”她大聲叫,“不要在乎多少人死,要在乎多少人活了下來,在乎多少人還能投入戰鬥!做大事的人,視天下為棋局,世事如棋局局新,每一個死了的活著的人都是棋子,不要在乎一個棋子、一塊地盤的得失,要向前看,向目標前進……”
世事如棋,人如棋子,這是遠古智者傳下的箴言。但是,我做不到,我不願做棋子,也不願拿別人當棋子。
車到西門橋,我聞見護城河裏的魚腥氣,耳邊則是南麵趵突泉出水閘傳來的嘩嘩水聲。那股水由南向北,自打西門橋下經過,一直北去,奔向大明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