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我覺得並非是鬼在哭,而是我的心在一邊滴著血一邊哭,一切慘痛的聲音都是我一個人發出的,而且我已經將世間所有的苦難冤情全都背在身上,替作惡者償還債務。換句話說,我到達那裏,並非自願,而是含冤而至,以清清白白之軀,為世間萬惡贖罪,如同當日十字架上的殉難者一般。
“冤有頭債有主,那不是我的罪,怎麼可以強加在我身上——”我猛省過來,雙臂一振,要掙脫開那些死死糾纏的鬼哭聲。不過,我到此刻才發現,墜落太深,已經不能回頭,黑漆漆的無底深淵將是我的生命埋葬之地。
我向上看,天是黑的;向下看,海是黑的;向四周看,海浪、空氣也全都是黑的。
在這樣一個漆黑的世界裏,想要獨清、獨醒已經萬萬沒有可能。
“我——冤——枉——啊……”我仰天長嘯,聲音一出口,即被無盡的黑暗吸收殆盡,根本傳播不開。況且,就算我是冤枉的,天上地下、六合八荒之內,還有誰能替我伸冤?
下意識的,我的長嘯變了音調,如千家鬼哭一般,哀號呻吟不止。
我生命中從未有過如此的絕望無助時刻,全身所有的力氣消失,隻剩一副軟弱怯懦的軀殼。在這樣一種狀況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連結束自己的生命都成了奢望。
“起來,起來,快,給我手,我拉你起來——”有個聲音在近處響起。
我看不到說話的人,隻覺得他異常熟悉。
“走,石頭,走!”他又叫。
我伸手向前打撈,碰到一隻溫暖有力的手,馬上一把抓住,在對方一扯之下,屈膝彈跳起來。
“走,去走自己的路,快走!”不知怎的,他向上一揮,就把我托起在他的肩膀上。
我踩著他的肩,奮力一蹬,便躍出了水麵。
一切痛苦詭異的幻象也在這一躍之下瞬間消失,我仍然在這林中小屋之內,麵對滿臉倦容的哥舒水袖。
“你已經聽到了鬼哭聲,滿意了吧?”她說。
我垂首看看,腳下踩著的明明是堅實的地麵。
“這是單純的幻覺嗎?我踩著的那人——”突然間,我眼睛一熱,整顆心都被痛苦攫住。
在黑暗中,我那最後一踩,也許就已經讓救我的人遭受滅頂之災。
“是,也不是。人類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是不完整的,在幻覺與真實之間,還有另外一種狀態。”她回答。
“那是我哥哥夏天成。”我捂住胸口,骨骼之下,心如刀鋸。
毫無疑問,在黑暗中甘願用生命救我的,是我的大哥夏天成,是血濃於水、骨肉至親的大哥。在這世間,也唯有他才心甘情願這樣做。
我盯著哥舒水袖的臉,澀聲問:“你既然能讓我去那地方,就能讓我大哥出來,對不對?隻要能救他,讓我幹什麼都行。”
長久以來,我以為大哥已經死了,死無葬身之地。
“你明白,這不可能。我們隻能聽到鬼在哭、龍在笑,卻什麼都做不了。”她回答。
“他還活著嗎?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我追問。
“你要去問問你的心,這答案,隻有你的心能回答。”她向我的胸口指了指。
我找不到答案,心底有個聲音在咄咄逼人地追問:“他是你嫡親的大哥,他肯救你,你能像他一樣,獻出生命救他嗎?當日在鐵公祠,你既然救不了他,為什麼不能陪他一起死?好兄弟,一條心,同生共死,這不正是一個男人應該做到的嗎?”
這件事已經成了我生命中一個巨大的坎,無法翻越,也無法補救。
我當然可以跟大哥一起死,橫豎就是兩條命而已,但那樣的話,夏家就真的沒人能夠站出來報仇雪恨了。這麼多年,我一直硬撐著受良心指責,為的就是報仇。
“謝謝您讓我聽到了鬼哭,也想起了過去的那些事。”我忍著心痛,向哥舒水袖鞠躬致謝。
“齊眉沒有看錯,隻有你能在無底之淵中幸存下來。”哥舒水袖長歎。
我能想到,所謂的“無底之淵”就是我在幻覺中到達的地方,也能猜到,那地方並不在地球的任何一個物理存在的地方,而在人的思想、意識、潛意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