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地上,眼睛隻能看到殷九爺穿著青色圓口布鞋的雙腳。原來,上香之時,他的雙腳並沒有規規矩矩地並攏,而是采取了不丁不八的站姿。這是一個充滿挑釁與警戒的站立腳法,通常隻有在兩人對敵時才會用到。所以,我立刻醒悟,殷九爺表麵上對爺爺恭敬祭拜,內心卻是充滿了敵意。
也難怪,中國人有“同行是冤家”的古訓,既然殷九爺將我爺爺當做同道中人,這種“冤家”的情結是不可避免的。
其餘四人並沒有上香的意思,隻是站在側麵抄著手旁觀。
殷九爺摸著自己彎曲的鼻尖,望著爺爺的遺像若有所思。
官大娘忍不住提醒:“殷九爺,那怪物就在北屋的冰棺裏,要不要現在就去看看?否則的話,怕是夜長夢多,驚擾了老夏叔的千秋大夢。”
他們是為冰棺裏的鬼臉雕蟬來的,而且從官大娘的恭敬態度看,這幾人的本領全都在她之上。
殷九爺點頭:“好,這就過去。”
他帶頭出了靈棚,大步走進北屋,其餘人全都跟了上去。
北屋內外,所有的香都已經燃盡了,滿地都是輕飄飄的香灰,隨著眾人的鞋底此起彼伏地飛揚著。
“小官,你布了香陣?”殷九爺在北屋外停步。
門檻之外,香灰淩亂,半數已經被夜風卷走。
“大驚小怪!”有人嘀咕。
官大娘苦笑:“殷九爺,各位,我膽子小,隻怕有煞鬼作怪,所以一退出來,就用‘諸葛神侯五丈原香陣’封了門,等各位趕來援手。”
“煞鬼怕什麼?有殷九爺在呢!”那人又不屑地笑了,“年輕的時候,殷九爺還親自抓了煞鳥燉來吃,怕什麼?怕什麼?”
官大娘皺眉:“這個……各位,這次的事隻怕有些棘手,剛才電話裏說得比較簡單,老夏叔上路的時候,我親手幫他收拾上下,已經完成了所有‘封煞、驅邪’的程序,就是怕出意外。那隻蟬來得蹊蹺,似乎跟煞鬼並沒有太大幹係——”
那人冷笑一聲:“跟煞鬼無關,你又請殷九爺來做什麼?”
殷九爺舉手,製止那人繼續鬥嘴。
我在官大娘後麵跟著,心裏焦躁,但卻插不上嘴。
“把香陣撤了吧。”殷九爺說。
他是這群人裏威望最高的一個,隻要他開口,別人就立刻噤聲。
官大娘點頭,輕輕地伸出左腳,踏在薄薄的香灰之上,先左後右地掃了兩下,香灰便被掃至門口兩側,大部分都跌入磚縫之中。
“小官,我一向覺得你是個聰明人,這次的事,你有什麼看法?”殷九爺淡淡地問。
官大娘想了想,胸口起伏了幾次,鼓起勇氣回答:“我懷疑,跟苗疆蠱術有關。”
除了殷九爺,其他人臉上全都變了神色。
蠱術屬於雲貴川一帶的奇術,跟長江以北尤其是黃河兩岸的奇術門派大不相同,尤其以辛烈、毒辣見長。
我從古籍中讀到過很多蠱術殺人的例子,被殺者死狀慘烈,令人作嘔。
“是嗎?那就麻煩了。”殷九爺的語氣仍然淡淡的,但眼珠子不停地轉來轉去,像是在急速地思考著什麼。
“請。”官大娘向屋內伸手。
殷九爺一笑:“你是夏家的半個主人,頭前帶路吧。”
官大娘大步走進屋,俯下身,在冰棺蓋子上輕輕一吹,香灰紛紛落地,露出有機玻璃棺蓋的本來麵目。此刻,那隻怪蟬一動沒動,仍然倒掛在棺蓋內側,將腹部那張鬼臉平平地展示出來。
幾個人無聲地散開,把冰棺圍在中間,但誰都沒有第一個出聲。
在我看來,幾個小時過去,那鬼臉凹陷下去的部分似乎變得更深了。可以想象,如果那些刻痕無限加深的話,將會在蟬身上雕出一個鏤空的鬼臉來。
殷九爺從口袋裏取出一把黃銅柄的放大鏡,對準那怪蟬的腹部。
我從側麵伸過頭去看,那鏡子的放大倍數為四,蟬腹上的鬼臉立刻變得無比清晰。
大家幹站了幾分鍾,還是殷九爺打破了死寂:“你們誰能先說一下對這東西的直觀感覺?”
那四個人麵麵相覷,沒人開口。
“無論它是煞鬼還是蠱蟲,我們都必須先把它抓出來,再拿到顯微鏡下去研究。”殷九爺又說。
先前那人倒吸了一口涼氣:“殷九爺,如果它是苗疆蠱蟲,我們還是不要輕舉妄動吧?一旦有個什麼閃失,隻怕它會飛出來禍害全城百姓。到那時候,我們的罪過就大了。”
關於蠱,世上以訛傳訛的資料汗牛充棟,將那種奇術捧上了天,仿佛世界上所有昆蟲隻要經過放蠱者的手稍加調弄,就會變成殺人不見血的詭異蠱蟲。久而久之,苗疆蠱術越來越神秘怪異,而江北人則談蠱色變,自己把自己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