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曲水亭街大葬(2)(2 / 2)

“天石,葬禮正在進行,外麵的靈棚都搭好了,隻要你精神恢複,就可以到外麵靈棚裏去。鄰居們都很幫忙,錢和物一切準備停當,無需你任何操心。”唐晚言簡意賅地介紹情況,把我想知道的全都一一點明。

我抬起右手,在額頭上輕輕拍打了兩下。

滿腦子裏脹得像熟透了的西瓜,手打在額頭上,竟然發出了“嗵嗵”的回聲。

“你還好嗎?”唐晚的手背貼在我額頭上,送過來一絲清涼。

“謝謝。”這已經是我唯一可說的兩個字。

“不要謝我,等你能下床了,多謝謝鄰居,他們都是好人。”唐晚回應,“現在,躺下輸液,就是對大家最好的報答。”

一邊說,她一邊伸手到我背後去,扶我慢慢躺下。

忠義胡同、曲水亭街的老鄰居們當然都是好人,這一方好水土養育的是老濟南僅存的忠義仁厚群體。相比於他們,四城內外,老濟南那些老規矩、老傳統、老習慣都被外來文化、民工團體、投資集團衝擊得體無完膚,終而至於蕩然無存。

濟南是個好地方,當資本狂潮席卷全球、人類追求隻剩名利的時候,恐怕中國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成為幸免於難的桃花源。

水聲仍在響著,昔日或熱鬧喧囂、或輕吟淺唱的流水聲現在帶給我的隻是深不見底的淒惶。老宅不大,但隻剩我一個人的話,必定會空蕩蕩的。我的心也被掏空了,隻剩下一副身體的軀殼,幹癟萎縮,再沒有活力。

“睡吧,再睡一會兒,你就會沒事的。”唐晚在我耳邊輕輕說。

我經過了很長的一段半睡半醒的過程,醒著做夢,又在夢裏醒著。每一分鍾,“神相水鏡”四個字都會自動跳出來,像四根尖銳的針,反複地在我身上紮刺著,令我不得安寧。

“找到‘神相水鏡’——”爺爺在叫。

“神相水鏡——”太爺爺在叫。

“把‘神相水鏡’交出來——”不知來自何方的神秘敵人也在叫。

君子無罪,懷璧其罪。大哥的慘死正是因為它,所有人追逐的焦點也是它。那麼,隻要我向它靠近,離找到真凶就越近對嗎?

“我要報仇,我要給大哥報仇!”我反複告訴自己。

在半清醒時,我感覺到唐晚一直握著我的手。時不時的,她還試探著我的額頭,隨之輕聲歎氣,如西更道的玉蘭樹落花飄零在劉氏泉的水上。

“她要什麼?她為什麼對我好?難道也是為了‘神相水鏡’?”我在夢裏自問。

哲人說過,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以唐晚的相貌和職業,不可能對我一見鍾情,除非——

老濟南的規矩,家裏老人故去,需在宅內停靈三天,到第三天正午才能起靈,先到殯儀館去煉化,然後帶著骨灰盒趕赴墳地埋葬,之後會有三日上墳、五七上墳、百日上墳。

以上是全套規矩,這幾年不斷有鄰居過世,我去幫忙時已經熟知一切流程。現在,我隻求爺爺平安下葬,給他的一生劃下完整的句號,不再受任何打擾。

葬禮第二日的黃昏,我終於完全清醒,可以在靈棚裏跪坐著。

我的側麵是一個大大的“奠”字,那字的左右,分別垂著一條白色紙花,斜搭在爺爺的黑白照片上。兩尺高的烏木相框中,爺爺微笑著凝視著空蕩蕩的靈棚,神態安詳,目光睿智。

一陣嗒嗒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靈棚右側的白麻布帷幕一挑,露出了官大娘那張蒼白的瘦臉。

我剛要起身,官大娘已經擺手製止:“坐著吧,知道你病還沒好利索。”

她拖了一個小馬紮,在我旁邊坐下。

“剛才我在胡同口看見唐醫生走了,趁著這時候家裏沒人才過來的,咱娘倆兒說兩句背人的話。”官大娘說。

我點點頭,靜等著她開口。

她摸索著口袋,取出一個不鏽鋼的旱煙盒,熟練地把黃煙絲捏到煙紙裏,三捏兩卷,做成一支喇叭筒煙卷。

“幹我們這一行,很多事都很微妙,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沒法跟別人說。過去,老輩子的人請我們過去幹活,他們都聽從安排,從不東扯西問的,也不追究緣由。活幹完了,該送的送,該請的請,該破的破,完了也就完了,風一吹人就散,轉天醒來,誰也不再重提。這一行裏很多故事例子,都不該出現在街頭巷尾的坊間閑談裏,因為那都是秘不可宣的隱私。你想想,這老街巷老胡同老宅裏,誰家還沒有個家仙、家神的?肆意評論別人家的家事,那就犯了大忌諱……”官大娘點上煙,一邊吸一邊說了個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