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清明(1 / 3)

冬天的氣息逐漸消失下去了,一場雪過後,一連多日的好晴,春天帶著暖陽,回大地好像回了一趟娘家般隨意,滿校園的雪被陽光很快就清剿的不留痕跡,雪化過後,校園中露出春天的氣息,枝頭的綠意開始蠢蠢欲動。尤其是中午時分,氣溫一度升到十攝氏度以上,褪去春天的單衣正是時候。

樓下的學生依然提著書本步履匆匆,走在或去教室或去餐廳的路上。大四生的早晨是從正午開始的,楊哲習慣了自然醒,每每醒來,看到窗外白花花的陽光,心裏一種虛度時光的負罪感便油然而生。但這負罪感很快隨著衛生間一通快意凜然的尿給衝向下水道。先前的他懶得下樓,習慣了和泡麵一起叫“小蜜蜂”來送外賣。“小蜜蜂”外賣的實體店所在處很是神秘,一直不可考,但他們打出的“三十分鍾內送到,送不到免費”的旗號甚是誘人,解決了宿舍裏打麻將打遊戲者的溫飽,而送飯人員大都是本校勤工儉學的學生,通常都如打劫的匪徒,把飯盒裝在背包裏,戴著棒球帽,鼻梁上架著墨鏡,低頭貓腰快步入宿舍樓,貼著牆根施展淩波微步,躲過樓道大叔的目光,等溜到二樓時,頓時理直氣壯,開始扯開喉嚨公開叫賣,宿舍的門開始依次打開,出現若幹個穿著內褲尋食的男生。

泡麵是小蜜蜂外賣的老客戶,每次必點油麥菜肉絲蓋飯,時間久了,送外賣的每次來到8號樓E段,都要備上一份油麥菜肉絲蓋飯。有幾次泡麵在宿舍吃過了泡麵,沒有叫外賣,送外賣的一時不適應老客戶沒有要求,在502宿舍門外一直徘徊著叫賣“油麥菜肉絲蓋飯”,泡麵實在是聽不下去,才跺著腳開了宿舍門,把這份飯買了,送給還未吃飯的楊哲吃。楊哲陪著泡麵吃了半個學期“小蜜蜂”外賣,外賣的米有時硬如碎石,粒粒皆硌牙;有時又軟如麵糊,如膠似漆地黏在一起,菜的分量也不足,通常十二點吃完,十二點半就餓。但近些天,楊哲卻不再陪泡麵吃“小蜜蜂”了,他每到中午時分,就準時前往西施樓附近的一號餐廳,在那裏規規矩矩地吃餐廳裏的飯,他的幾乎將近三年沒有使用的飯卡,也開始充錢投入使用了。他來這裏吃飯的原因很簡單,那天他不經意間聽說喬涵一也經常來這裏就餐,那麼喬涵一去的地方,無疑就是他朝拜的天堂。他幾乎除了因睡不醒而不吃早飯以外,其餘午飯和晚飯盡皆在此。每次吃飯的時候,他都端著餐盤幾乎遊弋整個餐廳,用獵人般的目光搜尋每一個角落,讓吃飯的人都感到這個小子打飯時看錯了方向,不看賣飯處單看吃飯處。楊哲從一號餐廳吃完飯以後,回宿舍的路上,還要故意圍著西施樓繞一圈,但每一次都是滿懷希望而來,失望離去。一周下來楊哲一無所獲,每日眼中湧動的都是陌生的人群。這些日子,若是一天下來,沒有一點喬涵一的消息,他就會倍感失落,感到一天白白過去,沒有一點成就感。晚上的時候,他掏出手機找出那個讓他怦然心動的號碼,想打過去或發個短信,但是每一次他都覺得自己這樣主動,會不會顯得自己太掉身價?遂放下手機,心裏酸酸地想:我就不與你聯係,看你能死撐多久,自我安慰一番後,心理上獲得了優勢,才稍顯平衡地安然睡去。

最終是死撐到周末,以楊哲的徹底失敗而告終。春天是從柔媚的春風開始的,晚風也蕩漾著曖昧的氣息,引得人也想和植物一樣去思春。楊哲吃過晚飯後,在宿舍覺得坐站亦不是,遂下了宿舍樓,穿過樓下的槐樹林,走過小賣部雲集的區域右轉,沿著林蔭路走上兩分鍾,便到了西施樓附近。距離西施樓越近,楊哲的心髒隨著腳步的交替越是跳動加快,內心是六分的欣喜和四分畏懼。是的,書上那句話沒錯:愛上了一個女孩子,就是恐懼上了這個女孩子。你越是接近她,越是感到一種恐懼,你恐懼的不在她本身,而是在於麵對掌控自己悲歡大權的人時,暗流湧動的一種自卑。

到了喬涵一的樓下,楊哲仰麵見燈火輝煌的西施樓,感到一種朝聖者終於到耶路撒冷的暈眩。他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喬涵一所在宿舍的窗戶,就站在那扇窗戶對麵的路上,呆呆地看了半天,模糊的燈影中,陽台上時不時出來一個女生。楊哲希望喬涵一自己走出來,看著她的樣子再撥打她的電話,想看到她接到自己電話時那個可愛的表情。楊哲癡癡地看著那個窗台,就連他們接下來的聊天內容都想好了。

但他等了半個小時,頭部往高處仰望的幾乎快成了避雷針,還是沒看到他期待的身影。楊哲一狠心,掏出手機,飛快地找到那個號碼,心想猶豫一秒便耽擱一秒,眼一閉就把那個號碼撥了出去。

一陣《我隻在乎你》的鈴聲飄來,楊哲激動地聽著裏麵鄧麗君的歌聲,歌聲戛然而止,顯然喬涵一接了,此時此刻,大地似乎也跟隨著抖動了一下:

“喂?是涵一嗎?我是楊哲。”楊哲故作鎮定,但是尾音有點顫,先前想好的那一套,已全派不上用場。

“嗯。楊學長你好。你有什麼事嗎?”喬涵一聲音如水煮麵條一般的清淡。

“我……”楊哲原先想的奇順無比的詞,此刻全都作鳥獸散,“我路過你宿舍樓下,你在幹嗎呢?能下來聊聊天嗎?”

“哦,嗬嗬,這樣啊,實在不好意思,我在鄭州呢。要不等我回去吧。”

……

“嗯,行。那祝你在鄭州玩得愉快。”楊哲此刻內心可以用悲傷來形容。

“謝謝。”喬涵一禮貌而客氣,像是對待一個陌生人。

“嗯,那好,再見吧。涵一。”

“嗯,再見,楊學長。”

電話裏一陣忙音,此刻再沒有一種聲音比這個“嘟嘟”聲更讓人覺得刺耳和失落的了。楊哲失魂落魄地走回宿舍,路上每一陣風吹來都像是嘲笑;路燈耷拉著腦袋,黯淡的燈光像是嘲諷的目光;去上晚自習的女生說說笑笑地從他身前身後走過,她們的說說笑笑,在楊哲看來像是竊竊私語,在議論和惡心著他。他像是一隻過街的老鼠,盡往黑暗裏走。“老鼠”上了宿舍樓,推開502宿舍的門,泡麵正在床上打遊戲,百忙之中見楊哲回來,隨口問:“去哪了?”楊哲的靈魂已經抽空,隻是嘴裏機械地回答:“出去看了看星星。”泡麵笑了笑,說:“你小子出去也不說一聲,要不我就讓你給我捎一包泡麵了,上周我帶的泡麵吃完了。”楊哲也不答話,拿起床邊的吉他走到陽台上。孰料坐在陽台上,彈了幾下,卻不成調,心亂自然弦更亂。他隻得頹然回到宿舍床上,用被子蒙住了頭,似乎隻有這樣,別人才看不到他的羞愧。

樓下依然是熙來攘往的學生,他們吹著嘹亮的口哨,宿舍樓陽台上的聲控燈跟著明滅不已。聲控燈每一次暗下去,楊哲都會睜開眼睛,仿佛隻有在黑暗中才讓他感到安全。

好像日子又倒退回了冰河世紀,外麵逐漸變暖的春天似乎與自己又毫無關係,隻覺得自己生活在寒冬裏,就算看到窗外的溫暖陽光,也感到那溫暖隻是陽光的一層外衣,內裏依然是冷。他躺在床上紋絲不動,都快變成了一具木乃伊,好不容易靠著與泡麵一起吃泡麵才挨到了周末。

周六上午,忽然宿舍的電話響起,原來是大仙攛掇去鳳凰山踏青,她聽同學說鳳凰山那邊有一個桃園,現在正是桃花盛開的時候。她說就算看不成桃花,大家也可以爬爬山什麼的,多愜意,要是一直待在宿舍,和春天有半毛錢關係。楊哲被她說動,遂答應了同去,他又攛掇臀s、和尚一起去。泡麵遊戲升級正到了關鍵時候,毅然端坐於床,雷打不動。色鳥則還在學生會那邊,斡旋於此事於彼事之間。臀s本想帶女友一起去,孰料楊哲早看穿了,說今天就約法一章,誰也不能帶家屬,臀s隻好扭了扭屁股,撅著嘴無奈地給女友請示今天的行蹤。女友在那邊還不情願,說出去玩不帶著自己是罪不容恕的,臀s隻好又扭了扭屁股,在電話裏哄了半天。這個舉動,讓一旁先前恨無女友的和尚和楊哲慶幸起自己沒有女友來。

大仙是班中為數不多的與男生關係打得火熱的女生,她是大二時候從經管學院轉到中文係來的,她當初轉學來中文係的目的很單純,就是在經管學院實在厭煩了學習英語和高數,想找一個擺脫這兩科的地方,結果等她來到中文係才發現,躲過了高數的一劫,但是英語這一關卻在劫難逃,因為中文係也還是有英語這一課程的,無論什麼係,英語都是繞不過去的泰山石,這讓她鬱悶了好長一段時間,英語成績依舊沉悶,不過這絲毫不影響她的個性。她可以在上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從後門偷偷溜走;也可以在上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大口嚼著麵包,邊嚼邊無辜地看著講台上的老師;更可以在上課上到一半的時候拍拍周圍的人,嘿嘿笑著她桌上P5裏的電影對白;甚至可以在上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和男生討論《金瓶梅》裏的情節。當女生個個忙著裝清純時,她偏偏以還原人的天性為樂。這個嘴裏動輒就是幾句髒話的長發漂亮女生,讓整個中文係風貌為之一新。

如果按長相來說,在到處是奇山怪石的本部文學院,長相細致的大仙算是院花級人物,大仙一頭烏黑長發,胸部豐腴,臀部高翹,正宗的凸凹有致。長發如瀑的她一路過去,都會讓看到她的男生口水如瀑。她雖說是女生,卻有股男性豪情,無論說話行事都是粗放式,三句話裏麵必含有一個髒字以增強語氣,其話語讓流氓看到她也提不起耍流氓的興致。她來自蘭州,讀大一的時候,就嚐遍了華蘭市所有蘭州拉麵館,得出一個結論:華蘭市所有蘭州拉麵都是河南人拉的,又粗又難吃,拉得不好,她自此再也沒有在華蘭市吃過一次拉麵。因為在蘭州習慣了早飯吃一碗拉麵,而來到華蘭市以後,早飯都是包子油條,卻無此吃麵傳統,所以思麵若渴的她隻好泡一碗方便麵。自古中原文化就有納外族而逐漸同化的威力,大仙的吃麵習俗一直延續到了大二才逐漸被同化,後來一天早飯不吃油條還渾身不自在。

她家境頗好,這首先體現在她所穿的衣服上,不僅光鮮時尚而且更新換代的極快,幾乎華蘭市幾個品牌的專賣店一來新款就都電話通知她。她穿衣有一個口號:穿最新款的衣服,讓跟不上潮流的人跟著。如果她看到有另外一個女生與自己穿了同樣的衣服,她這件衣服就此作廢不再穿。她來到中文係以後,一石激起中文係沉悶之浪,並引領了中文係女生穿衣的潮流。可惜大仙買衣服實在如同撿菜葉,眾女空有其心卻內力不足,效仿一陣便隻能望仙興歎了。她的出現不僅讓中文係男生耳目一新,更是開創了中文係女生的逃課風氣。她與泡麵無言中形成默契,二人組成了男女方隊中的逃課雙煞,據說兩個人都是到了學期末考試的時候才在教室有機會見上一次麵。大仙來時葉上飛,去時花間走,老師點名答過到後,立刻利用課桌的掩護悄悄地從後門撤退,那時經常見走廊上一襲長發悠然飄過,還以為靈異事件。來到中文係的兩年裏,她的中文知識逐漸從一窮二白到一貧如洗,可她從不氣餒,仍然堅持在中文係裏深造。由於很少上課,到了大四時,仍有許多中文係老師不知道她是中文係學生,但是這一點沒關係,因為她也不知道哪一位是中文係老師。

她與楊哲等人關係甚好,每次見麵都大叫著“玉環”一躍而起,幾乎騎到楊哲的脖子上,之後再開一些笑話,笑話素葷皆可。今天,大仙進人跡罕至的山中踏青,也不肯改變時尚路線,穿了一件背帶的牛仔裝,頭頂一個鴨舌帽,神采飛揚,尤其提著一大包零食,讓大家覺得此女不僅秀色可餐而且還提著可以吃的餐。

鳳凰山在華蘭市的北部,最高峰海拔才六百多米,要是放在名山大川之中,當真是小如雞卵,連阻擋剛學會走路的嬰兒視線它都不夠分量,但它坐落在一望無際的華北平原上,無丘無壑之間,可謂是無虎山中猴子稱霸,也成為一座山了。鳳凰山與鳳凰無半絲關係,因山中老虎過多,原名萬虎山,隻是明朝萬曆年間,明潞王朱翊鏐因找尋風水塋地,見到此有三個山峰,中峰聳立,猶如鳳頭,兩邊雙峰略低,拱衛左右,猶如鳳翅,便認為此為寶地,決定築陵於此,改山名為鳳凰山。鳳凰山遠離城區,近幾年華蘭市周圍有些城市因為旅遊發展富得流油,窮得沒油的華蘭市政府才意識到旅遊開發的重要性,無奈歎境內全部是平原,隻有鳳凰一山可以拿得出手,才開始了開發鳳凰山的步伐。因為是初開發,所以這裏還大都保持著原生態。幾個人遠離城市,入了鳳凰山中,眼望處都是綠意融融,天空也顯得越發的高遠和湛藍。山路兩旁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紅黃相間之間,是惹人垂憐的蔥蘢綠意。肩並肩背靠背的山與山,在白雲飄曳之下,戳著長天的癢處連綿而去。看著這樣的壯麗風景,楊哲覺得多天的陰霾一掃而空了。

不大會,幾個人手腳並用爬上了一座二百多米高的小山頭,站在山上,山風猛烈地吹著身上每塊裸露在外的皮膚,人的思念似乎也被這風給吹散了。極目望去,可以俯瞰遠方整個華蘭市全景,還能看見在更高的天空上,展翅翱翔著一隻雄鷹,雄鷹揮動著驕傲的翅膀,在萬裏雲羅下擊打著長風。遠方高高低低的華蘭市的建築,像小孩玩的積木一樣,遠遠地在大地上矗立著。楊哲遙望著那片茫茫的建築,心想:那裏麵蠕動著讓自己愛恨交織的父親、讓自己悲喜無限的喬涵一,蠕動著折磨自己的老師和給自己力量的兄弟們。麵對這個世界,有時驚歎如此之大,大到一座城匍匐在腳下,好像拜倒的一隻螞蟻;有時又感到如此渺小,渺小到隻剩下兩個人,自己的一切由那個人所決定。

身後的大仙一臉幸福,她最近又和一個鄰城的帥哥網戀了,一直計劃著怎樣迎接男網友來華蘭看她,就算在信號不好的山中也不忘記與那網友打電話聯係。臀s和和尚在一邊忙著拍照。楊哲坐在山上的一塊石頭上,看著遠方風景,心裏不由自主地想起喬涵一,心想,如若在這樣孤寂的山中,有喬涵一般的女子陪在左右,便是在這樣的山中住上幾十年又有何妨?他越想越覺得人間至樂就是與心上人共賞美景。旁邊有一棵小小的歪柳樹,楊哲在上麵靠了一會,閉上了眼,很有種睡去的衝動。

山頂上高高的太陽朗照著,照著這個北方的春天。幾個人休憩過後便翻過了山,山後麵是一大片平地,長滿了高高的桐樹,沿著樹枝打臉的崎嶇山路一路往下行,他們不經意看到了路旁邊的小山洞裏供著一尊菩薩像,洞前還有祭拜的香火痕跡。和尚看到笑說:“這鳥……鳥不拉屎人也不來的鬼……鬼地方,當……當菩薩若是寂寞如……如此,修……修行還有什麼鳥……鳥勁?”楊哲笑著說:“人活在山外,其實內心的寂寞比這個菩薩也好不到哪去。菩薩一定說:做人終有一死,做人有個鳥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