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尋思了半天,琢磨著該怎麼開口,被他這麼一問,竟沒有任何修飾地脫口而出:“你同紫苑,有婚約?”
純玉放下茶杯,從容道:“我同紫苑,是有婚約的。”“約”字將將落音,元貞就似火燒屁股般逃了出去,他愣了愣,對著還在晃動的洞簾說出剩下半句話:“可是我不會娶她,她也不想嫁我。”
這半句話,自然沒落入元貞耳中。
元貞其實也沒走遠,坐在洞口的桃花樹後,抱著桃幹,嘴裏咕噥著什麼。北荒的沉香林裏,有一棵沉香王,她有什麼心思就愛對著沉香王的樹洞說,來到青丘後,這棵桃樹就成了沉香王的替代品。
她其實不太理得清對純玉的感情,她過去覺得,她喜歡純玉,就像喜歡阿爹,喜歡琉璃是一樣的。可當阿爹告訴她純玉同紫苑有婚約,讓她回北荒時,她又覺得那種喜歡是不一樣的,她覺得心裏難受,像有人在那裏鑿了個洞,有風空蕩蕩地吹過。
她不是不願他娶紫苑,畢竟以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消失的元魄來講,她從來都不會去幻想成為純玉的妻子,她隻是不想因為這個就成了要離開他的理由。
她想到五百年前,她在縹緲宮裏頭一次見到純玉的場景,她闖了那樣的禍事,連自己阿爹都沒了辦法,唯獨是他,他從未見過她,可卻對她伸出了手。
那樣一雙溫暖的手,她那時就想,要是能在這手心裏躺上一輩子就好了。
她可以很小心很小心,藏著對他的情意,不叫紫苑和純玉看出來,隻要她還可以留在他身邊,就像赤蛇之於紫苑,她也願意安心當純玉的仙寵。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過去一萬五千年,她都是一個人,秉持著多活一天賺一天的想法,她活得很開心。
明明就習慣了一個人不是嗎?為什麼才五百年,她就那樣害怕回到當初的原點?
“沒有的時候也沒覺得什麼,可是一旦擁有,而後失去,真的好孤單啊……”
她抱著樹幹,聲音低如蚊蚋。回應她的,隻有翩翩落下的花瓣。
6.
元貞有一個鮮少有人比得上的優點,就是認命。她爹一直覺得她是當初在南極長生大帝的長生鏡裏待過,受佛理禪悟感染的緣由。
這個優點很好,無願無求,很容易讓人活得開心。
隻是世事十分難料,元貞弄清自己對純玉的感情後,就有那麼點不認命了。
她想活得久一點,至少不要讓她每天都擔心一覺睡下就再也醒不來。尤其是自她化成人形後,不知為什麼,她總有種身子越來越輕的感覺,有幾次,甚至還瞄見自己的手或腳突然變得透明。
她心裏害怕,又不敢同人講,她知道歸墟有那麼一株仙靈草,可以修魂補魄,雖然不知道對她這種元魄天生破碎的有沒有效。
但,姑且可以死馬當活馬醫。
這樣珍貴的仙草這麼多之所以還能在歸墟傲然生長著,絕大部分原因是守著它的那條九頭蛇。
當那條傲然盤踞在歸墟上的九頭蛇出現在越漸稀薄的雲層下麵時,元貞腿一軟,差點沒從祥雲上掉下來。
關於仙靈草的一切,元貞都是從書上看來的,如今她敢打賭,寫那本書的人,一定沒有親眼見過九頭蛇。
她不由得打了退堂鼓,腳步往後挪了幾步,又咬咬牙駕著祥雲慢慢往下落。
快要靠近九頭蛇時,空氣裏傳來濃重的血腥味,她仔細去辨,看到那條九頭蛇的九個頭都軟軟垂下來,身下的海麵盡被血染紅。
難道有人先她一步,拿走了仙草?
心中暗叫了聲不好,她趨使祥雲迅速落了下去,果然,海麵上原本該長著仙靈草的那處隻剩下一個發著黑光的坑。耳邊忽然傳來憤怒的嘶吼聲,她嚇了一跳,頭皮發麻地轉過頭,看見九頭蛇其中一個頭竟然立了起來,巨大的染血的黃眼睛正死死盯著她,張著血盆大口朝她俯衝下來。
“啊——”
隻是一瞬間,她感覺到鋒利的牙齒刺穿身體的痛,下一秒,她就被九頭蛇甩頭丟了出去。
“元貞!”
不如自己料想的那樣,她跌落在一個熟悉溫暖的懷裏,她的眼睛被血糊住,隻看得見一個模糊的剪影。但她知道那是誰。
“上神……”
抱著她的那人身形晃動,然後就是九頭蛇響徹天際的慘叫聲,世界慢慢靜了下來,她感覺到自己身邊風迅速地拂過,純玉帶著顫音的聲音傳來:“元貞,不要怕,我會救你。”
她想抬起手抹掉遮住自己眼的血,卻終歸沒有抬起來,在她生命中最後一刻,她居然都沒法子看清她最喜歡的那個人最後一眼。
她終於明白,人啊,還是得認命。她是命中注定的短命,命中注定不配伴在他身旁。
她的身子慢慢變沉,嘴角卻扯出一個笑,用細不可聞的聲音歎:“幸好,你不知道。”
7.
戰狼族的小公主元貞,湮於她一萬五千五百二十歲那年。
而青丘的純玉上神,也在那一年避世青丘,世人再難一睹他白衣紅傘的翩翩風采。
關於這兩件事間的聯係,四海八荒流傳最廣的一個版本就是,純玉上神為了元貞單方麵毀了婚約,同元貞私奔的途中,遇到九頭蛇突襲,那條九頭蛇,是紫苑仙子仙寵赤蛇的近親,惡戰中,元貞和九頭蛇同歸於盡。純玉上神傷心過度,一夜白發,避世而居。
傳這個故事的人,突然就消失在了三界,千年後,才被人發現吊在蛇穀的懸崖上,救下後,就再也不敢說一句話。有了這個先例,就沒人敢討論純玉上神和元貞之間發生了什麼了。
元貞往生後的兩千三百年,純玉狐狸洞外的那棵桃樹修成正果,化成一個唇紅齒白的小童子。
小童子四惑未開,還不太會說話,卻經常重複著幾句話。那話被純玉上神身邊的侍婢聽見,急急將小童子帶去見他。
那小童子重複的不過是三句話。
“我喜歡純玉上神。”
“如果早點認識純玉上神就好了。”
“沒有的時候也沒覺得什麼,可是一旦擁有,而後失去,真的好孤單啊!”
純玉隻聽了一遍,就猜到了個中緣由。
這些話,都是元貞心中的話。
他過去常看見她抱著桃樹說話,當她小女孩心思多,卻不知她說了什麼。她說了那麼多年,說來說去都是這幾句,桃樹聽得多了,便記下了。
她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句話是:“幸好,你不知道。”
她不想讓他知道的是什麼呢?
他想了好多好多年,現在終於明白。她想要說的是,幸好,你不知道我喜歡你。幸好,你不會感受到我的孤獨。
可她不知道的事。
他也喜歡她,很喜歡很喜歡。
他不知道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那個黏人的小東西漸漸成了他命裏不可或缺的東西,好像他與她,從來就是該綁在一起的。
也許是在那日月望鏡旁的蒿草叢裏,灰撲撲的小狼對他說“我好喜歡上神”時,他的那顆心,就同她的扣在了一起。
所以,才會替她擋天雷,為她去歸墟取仙靈草。
她體內的那點元魄,其實很難承受她化而為人所需的靈氣,他早就察覺到她化人後身體產生的變化,她變得易乏,身體頻繁地在某一瞬變得透明,他的天眼看得見,她的元魄正在一點點暗淡下去。他本想取來仙靈草讓她吃下,因九頭蛇是上古遺物,他隻重傷了它,可他沒想到,他的一念之仁,竟然害死了元貞。
那日他抱著她逐漸冰冷的身子去縹緲宮,他在宮外跪了許久,最後九戌出來,為難地告訴他,不是他還在記恨而不救元貞,是他,沒有法子救。元貞,已經死了。
元貞已經死了。
這六個字,是在他意識模糊了許久後才清晰認識到的,他緩緩低下頭去看她沒有生氣的臉,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打濕她臉上已結痂的血,彙集成小小涓流淌進他的心中,他的心痛再未好過。
他與她之間,不過是在青丘短短五百二十年的光陰。他之後那麼長的日與夜,注定相思與孤獨常伴左右。
有的人一夜白發是參透紅塵凡俗,得了道。而他,是相思成疾,一夜老去。
8.
歸墟無邊的海麵上長了一株沉香木,無根無緣,等到被每百年來歸墟巡一趟的天兵發現時,已長了半人高。
天君請了西天幾位有名望的尊者前來查探,都未探出個緣由。最後不了了之,就道是天地間的神物,放任它長著。再過幾年,這樣的消息傳到青丘避世多年的純玉上神耳中,隔日消失在青丘。
歸墟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無盡海麵上,遠遠那人一襲白衣,撐著把紅傘,踏波而來,不帶一絲漣漪,就像害怕驚擾了誰人的安睡。
他在沉香木前停下,半跪下來,修長的手指輕撫沉香木上灰白的新芽。
“元貞,是你嗎?”
銀絲輕柔地垂下來,同新芽纏綿交纏在一起,風拂過,新芽搖擺著發出沙沙聲。
是千萬個夢裏久別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