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時分的洛陽繁忙不減,商賈往來,帆檣雲集,百貨薈萃。寬闊的朱雀大道綿延盡頭,各家各戶燈籠高掛。
墨色錦衣男子尋來的時候,方才問出一句可有位紅衣的年輕姑娘,店家便已知曉,領著男子上了四樓西廂。
洪武爺定下規矩,非貴胄之家的人不得用深色渲染服飾。洛陽雖然不缺貴胄,但大戶人家的姑娘哪會在酒樓拋頭露麵。那常來的客人總是一身緋紅的交領棉麻裙裳,固定在四樓西廂最裏間屋子臨窗而坐。
兩年以來,總有位翠衣輕衫的姑娘與她來這酒樓,二人年紀相仿,現今也不過及笄年歲。翠衣姑娘愛笑,紅衣女子恰恰不愛言語。每次來時,二人都會點上兩碗鹵豆腐拌麵,臨走時紅衣姑娘還會買上一些從江南進購來的槐糖。
如此一來,不僅店家記得兩人,連一些常來的客人也識得。
才回到千層塔便聽說安十九接任務外出,人朝洛陽而去。又聽說她與被誅之人常來這酒館,便尋了過來。
店家退出,錦衣男子蹙眉看著酩酊大醉的人。桌上橫七豎八躺著喝完的酒壺,紅衣女子麵前和正對麵各自擺著碗沒有動筷的鹵豆腐拌麵。
“小安。”
緋衣女子麵色紅潤,雙目微闔,醉意很是明顯。聽聞這聲輕喚,不由得一個激靈,甩甩頭。
被師父帶回青槐隱院的時候,她隻有姓,隱院的人都喚她小安,顯得親切。後來到了千層塔,這裏的人都叫她十九。十九不是名,是冰冷的代號,而她,是千層塔西塔裏的殺手。
瞥眼掃去,男子劍眉緊皺,眼神裏盡是惱怒,麵上卻不帶分毫。
長在中原,征戰北疆,他麵色不如江南男子的細潤,反倒添得幾分英氣。
曾經從門派弟子的聒噪聲裏聽聞,千層塔三少主池臨淵背倚朝廷,是派中人趨之若鶩的對象。然而如今二十有六卻不曾婚娶,在這年頭也算稀罕事。
看清來人,安十九也不慌不忙地撐著桌子站起來,還沒開口問禮,不勝酒力的她踉蹌兩步。眼見就要摔倒,池臨淵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上前,將之穩穩當當地扶住。
一介女流在酒樓買醉成何體統。
氣得不淺的池臨淵咬牙切齒,輕嗬道:“我說過不許殺人。”
甩開扶住肩膀的手,安十九跌坐在條凳上。以為他是來取東西,便拿出擱在腰際錦囊裏的令牌,薄怒地摔在桌麵。而後她反複看雙手,指甲縫裏還有未洗淨的血汙,明晃晃地提醒她剛才發生的事情。
洛陽城外百花相繼開了,安十九的心卻依舊如寒冬臘月。
唇角的冷笑裏裝滿自嘲和恨意,安十九醉眼朦朧地說:“你也是從千層塔出去的,應該懂得這兒的規矩,我不殺人活不到現在。為了留著這條命去找師哥,我殺了在千層塔唯一的朋友……”安十九鼻子一酸,眼淚滾著下落,碎在麵前沒有開動的麵碗裏,“就在剛才,城外的林子裏……”
居高臨下地看安十九咧嘴癡笑,通紅的眼眶盛不下她心裏的肝腸欲斷,以血化淚順著她揚起的麵龐滑落。
一幕幕看得池臨淵倒吸冷氣,喉嚨像是有東西堵著,噎得他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