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角落·畫麵(外兩篇)(1 / 3)

角落·畫麵(外兩篇)

手記中國

作者:隱地

六十年前,一九四九年,我十二歲,父親受不了母親整天嘀咕,準備帶我們返回上海,想不到逃難的人潮一波波從基隆碼頭上岸,原來國共內戰如火如荼,國軍節節敗退,五月二十七日,上海淪陷,父親終於有了借口,不是他不肯帶母親回上海——從小生在蘇州,長在昆山卻喜歡上海的母親,夢想從此破碎,她再也回不去上海。一直要等到三十八年後——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一日——台灣開放探親,民眾重新可以返鄉,母親才回到上海、昆山和蘇州……前後三次去回,她選擇終老台灣,一九九二年八月十一日逝世,享年八十四歲。

父親就沒那麼幸運,他於一九七○年九月過世時隻有六十九歲,特殊的年代,因戰爭而隔離的遊子,誰也別想回到自己的家鄉,祖父母一一過世的時候,父親不能回去奔喪,父親過世,同樣,浙江永嘉(溫州)的鄉親,我想連訊息都無法得到,就算知道了,也隻能仰天長嘯。

當年身為農夫農婦的祖父母賣了田地供父親讀大學,怎想到他遠去上海,再跨海渡台,一個長大了的兒子,戰火隔絕兩岸,父親和祖父母再也沒有緣分見麵,連帶著祖父母當然更見不到他們的孫子,我從生下來從未看過他們,所以祖父祖母對於我隻是一個名詞。

我生活在自己的一個角落。我的祖父母生活在屬於他們的角落。台北和溫州,各有老的一代和小的一代。明明有血緣關係,卻因戰爭讓兩個家庭成為陌生人。這種詭異的畫麵,在我腦海中不隻占著一個角落,角落裏還有更多的畫麵,已經六十年了,仍久久揮之不去。

永難忘記的一個畫麵是隔壁孫伯伯吊死的場景。他因一個人渡海來台,住在公家配給的宿舍裏,和照顧他生活的年輕女傭發生了關係,把女傭的肚子搞大了,孫伯母就在那節骨眼上,從大陸逃到香港,辦了許多手續又從香港千裏迢迢來到台北,找到先生的家裏還來不及興奮,竟然發現先生藏著懷孕的小女人,一夜爭吵的結果,第二天清晨孫伯母醒來看到自己的先生懸梁而死,身子早已冰冷,孫伯母從此守寡,她變成一個臉上再也沒有笑容的人。有時我會在福州街蔡萬興飯店看見她彎著腰的身影,九十多歲的她顯得格外孤零,她總是一個人吃飯,然後獨自離去。

時移景遷,今天,沒有人會覺得婚外情有什麼大驚小怪,可在六十年前,那是嚴重得天都會塌下來的事情,孫伯伯就是受不了那壓力自殺身亡,而孫伯母罪不在她,但因先生死了,她深感自責,她恨自己吵鬧不休,她把所有的罪過攬在自身,自此,不快樂成為她的注冊商標。

孫伯伯死時三十五歲,孫伯母當時隻有二十九歲,她一生未再婚。她的幸福就這麼莫名其妙的埋葬在一場戰火裏,要不是戰亂,她和先生不會分隔兩地,更不會突然多出這麼一個懷孕的小女人。

還有一個畫麵也常在我心頭湧現。那時農複會成立不久,引進不少留美的歸來學人,其中有一對年輕夫婦,都在農複會服務,他們租了對門林伯伯家的一個房間。那時可能因為克難年代的關係,一般住家還不十分講究衛生,看在這對年輕夫婦眼裏,他們顯然有太多的不放心。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們天天把消毒掛在嘴上,廚房廁所裏的每一樣用品都要消毒,每次吃飯之前,不但碗要消毒,筷子也要消毒。這麼愛清潔的一對夫妻,後來從寧波西街搬到南昌路一幢新蓋的二層樓建築,夫婦倆請林家四千金和我到他們家吃飯,仍然不停地在廚房裏消毒各種餐具,原來環保觀念早就深植在他們心中。後來他們回台服務三年期滿,又返回美國,從此再也沒有他們的音訊。

在王永慶一九五四年成立台塑公司之前,塑料已經是一件讓人產生好奇的新原料。原來,爸爸雖在北一女中教英文,以及後來轉到南昌路、公園路(現煙酒公賣局對麵)口的樟腦局服務,但他其實一直想做貿易,所以經常有國外的各種樣品和商品目錄郵寄到他的信箱(爸爸在那麼早的年代,就在台北博愛路郵政總局開了信箱,直到一九七○年過世,他仍租著郵政信箱)。塑料品是那個年代當紅產品,那也是尼龍、達克龍、帝特龍、特多龍、毛麗龍、愛絲龍和什麼龍流行的年代,連男人穿的襯衫常常都是半透明的尼龍做成的,因為半透明,人們還喜歡在上衣口袋裏放一張百元大鈔,以示自己是有一些錢的人。

那是多麼貧窮的克難年代,口袋裏讓人看到放著錢,當然表示是一種炫耀,甚至於家裏用的家具,或書籍雜誌上都要上一層膠,一切要看起來光光亮亮的。後來台灣流行的磁磚文化,也是因為磁磚有一種光亮度,東貼西貼,許許多多建築物牆麵都貼著磁磚,配上一麵紅門,家家戶戶如此,一直要等到外國觀光客嘲諷“到了台灣像是一腳踩進廁所裏”,磁磚文化才逐漸退潮,連帶著書籍和雜誌開始改用霧光,用到幾近浪費的銅版紙,才為大家知曉那是一種缺少質感的紙張。

塑料統治台灣超過五十年,一直到今天,塑料碗、塑料杯無所不在,塑料袋更是如影隨形,想丟也丟不掉,而我們還必需承認,塑料用品明知它會溶解毒素,但人們似乎已經離不開它了。

六十年,隔了六十年,我已經七十二歲了。台灣,從克難年代走來,經過繁華、富裕,開始崇尚簡約,會妙用對比色,也懂得同色搭配的質感,從建築到個人穿衣,如今旋轉一圈,雖然我們又進入窮困年代,但大家的眼力和敏銳的感受度,都和當年克難時代的人們不一樣了。我們已見識過各種場麵,從熱戰、冷戰、國民黨的白色恐怖、到民進黨陳水扁的貪瀆,都讓人們大開眼界,而李登輝這樣的人物我們都領教過了,還會害怕什麼人?六十年的台灣代表著豐富、魔幻、多元、驚奇以及不可思議,是活在任何地方都無法相遇的神奇,這是一個比天上彩虹更多顏色的島嶼,從最貧困到最富裕,從最富人情味到最無情無義,從最純樸到最奢華,從最有辦法到軟弱無能,從創造神奇到無奈歎息,世上所有不可能發生的事,都會在台灣發生……在這個島上生活六十年,讓我感覺彷佛已經活了好幾生,在我心底的角落,不管閩南人、客家人、原住民或新住民(住了六、七十年,八、九十年仍然是新住民,真像是吃到了新鮮的大白菜),我們都應感到幸運,感恩千載難逢的奇遇,我們竟然在這個島嶼上碰在一起,互相取暖,卻也愛恨糾纏,或許還在吵著,但無法否認,我們就是生活在一條船上,不肯解開死結,也就隻好在海上東西南北無方向地繼續漂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