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個噴嚏

小說坊

作者:須一瓜

有時,

我在火車站候車室還是哪一個隔壁房間,

忽聞傳來的類似“哈——嘁——秋——”的噴嚏聲,

我就會聯想起她,

在這個世界的什麼角落,

還會有那麼一個人工引發的連續噴嚏聲響起嗎?

還有誰會聽到並領略這個生命力噴發的小小激情和欲望嗎?

樓上的鄰居河惠,光著長腿穿著短睡裙,從Z字型的懸空的露天樓梯走過,就那樣穿過時光,走在我一生的記憶縫隙裏。其實我忘了她了,因為從來沒有去想起。隻是,斜刺裏,她纖細光潔的腳踝,還有其他許多我完全遺忘的部分,忽然就會在記憶的底片上顯影,甚至我第一次嗅吸我婚房枕巾的氣息時,就看到她美麗的腳踝,走在我虛空的記憶裏。她兩條款款上下的、修長白皙的腿,就像鋼琴琴鍵上滑動跳躍的手,無聲折疊地走過我們宿舍樓外置的Z字形的露天樓梯。

我們總是會忽視這樣的記憶碎片。直到二十八年後我走進那個叫“法定人生”的假發屋,相關的許多記憶碎片,就像等待拾掇的珠子,一顆顆跳了出來。那時,我已經是個頭發稀疏的中年女子,少年時一頭柔軟密致的天然卷發,早已隨風而逝,我早就告別了那個初潮未至的混沌年代。

“法定人生”假發屋,就在日落步行街的底部,正對著夕陽。整條不長的步行街如聖誕老人的長筒襪子,裝滿了各色鍍金的禮物。在琳琅滿目的店麵中,“法定人生”假發屋,就像一個時光倒流的魔術台子,各色試戴假發的男女在時光中穿插,水晶般的多麵鏡子,映照著令人暗自詫異的茂盛、青蔥與張揚。很多人羞怯不安地又摘掉假發,回到蒼老頹敗但自然的本來麵目。一個係著黃黑條紋圍裙的中年女子,不斷為試戴人掖發整形,兀自驚喜連連。有人試戴了七八頂假發,都沒有勇氣或信心戴著踏出店門去。他們丟下的各式假發,由一個老人一一整理收納。她拿鋼梳一頂一頂梳理著,有的用發網收起,有的輕輕掛在牆上。老人不看任何人,她悄無聲息,收拾著被放棄的假發。那佝僂著的脖頸,應該是常年用高枕頭塑造的問號脖背。中年女子則像大黃蜂一樣忙碌穿插在試發人之間,屋子裏都是她誇張熱情的讚歎與熱切的建議聲。

假發屋,除了迎著落日的玻璃大門,三麵牆都掛滿了假發。長發區、短發區;自然黑係列、染色係列;老人區、時尚潮發區。在一塊麥穗頭、玉米頭、爆炸頭的時尚區域邊,有一個細窄的樓梯,通往閣樓。那是一個倉庫,當我接受一種款式,但反對它的顏色時,那個中年女子便登高上去,從閣樓裏掏出兩個大老鼠一樣的假發,我在小樓梯下伸手接著。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任何一個假發屋都讓我流連。這個下午,果然我又是待到客人幾乎走光。夕陽沒落在路口那邊,暮色蒼青,我成了一個和夕陽競技的青春獵手。那個係黃黑條紋圍裙的中年女店主,後來專心伺候我和最後的另一個像我一樣得討人厭的顧客。這時,我注意到了那個佝僂的老太婆。她在打噴嚏:哈—嘁—秋——,秋是個長音,發顫,帶彎,你必定會聯想到瓜類的蔓絲。我一下子循聲望去。老太婆仰臉,身子扭轉得像一個變形的問號,也很有向日葵追日的決絕。她對著光,在努力為下一個噴嚏蓄能,一張老臉衝著屋頂的吸頂燈,鼻翼和眯縫的眼皮一起抽搐般抖動,關節粗大衰老的手指間,不相稱地捏著一根牙簽粗細的撚紙。哈!嘁——秋——,她打出了第三個噴嚏,其實,不等她把手裏牙簽般的撚紙鑽探鼻孔引誘第四個噴嚏,我已經知道,她還會用撚紙引發第五個噴嚏,第六個噴嚏,甚至第七個。記憶如爆米花,在我腦海裏砰砰爆開。我知道她是誰了,她是三十年前的河惠,我初潮未至時期的成人偶像。

我從來沒琢磨過,我與河惠之間的來往是不是叫友誼的那種東西。亞裏斯多德說,友誼,從來不存在於成年人和孩童之間。因為真正的友誼,隻會存在於條件、才智和目標相當的人們之間。可是,我和河惠不是友誼的交往又是什麼呢?十三歲的當年,和之後所有的歲月,我從來都沒有反芻過這段交往,我根本不在那裏停留過,過去的日子就模糊過去了。也許她大我太多了,近三十歲的鴻溝,確實使我們的友誼狀態麵目不清。我們的家人也不相信我和河惠有什麼交情。爸爸媽媽和兩個姐姐不明白我為什麼老往河惠家跑,我自己也不明白。輪到我洗碗的時候,河惠打著毛衣,站在我家廚房綠色的木質窗欞前半天不走,我覺得她在陪我。其他人好像也覺得是這樣。經常的她並不和我說話,隻是低頭在毛針上打毛衣,或者數針數什麼的。但是她就站在我的身邊。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等我。我也不記得我們隔窗聊了什麼,但這個情景,讓媽媽姐姐們都覺得河惠是蠻喜歡和我玩的。所以,河惠雖然在我家廚房外的樓道上低頭打毛衣,我媽媽姐姐經過她時是可以視而不見的,該幹什麼還幹什麼,但有時,她們也打個招呼,吃了嗎?吃了。你呢?我剛吃過。或者說幾句什麼。甚至河惠都忘記等我的事了,就跟她們聊開了。記憶中,有時她在說什麼,笑起來失血的嘴唇,很裸妝很美麗。

我感覺媽媽姐姐還有左鄰右舍的其他女人,好像都不怎麼喜歡跟河惠在一起說什麼。但是,除河惠外的她們大家在一起,是要說閑話度時光的。我媽媽和二樓、三樓、六樓的阿姨兩兩三三聚在一起,補衣服呀、打結黃花菜呀、織毛衣呀、剪香菇腳啊,總要一起說點閑話。大致是說不在場人的閑話,不是這個人,就是那個人。印象中,河惠是經常被閑話的人物。可能與她經常沒有和媽媽她們一起打毛衣說別人的閑話有關。模模糊糊的關於她的閑話,好像有:一見男人就用小嗓子說話啦;夫妻半夜老吵架打架啦;河惠非常好吃啦;老公身體很糟糕啦;婆婆每天怕她偷東西啦;姑子是個古板的老姑娘啦,還有其他一些不鹹不淡的東西。我不像我兩個姐姐對閑話感興趣。因為我不感興趣,她們聊閑話也不太回避我,有時隻是習慣性地做機密遮掩狀,不是衝著我來的。但是,每當看到她們彼此低伏身子、用巴掌擋住自己嘴巴,衝著對方耳朵孔壓低嗓子的樣子,我就很想聽,有時我趕過去聽,但是,我反而什麼也聽不到。這樣,我與河惠也就一直保留著混沌無礙的交往。

有一天,我在餐桌上,通過窗戶又看到河惠在Z形露天梯款款而上。我說,整個宿舍大院裏,所有的人裏麵,她是最美的人了。

那天,我正式發表了這個感歎。我還補充說,河惠真是好看死了。

我可能說得太鄭重其事,大我四歲的二姐放肆地笑,哪裏好看?

我講不來,反正就是。

大姐說,講不來你還講。

我說,反正其他每一個人都不如她。

二姐說,謔!媽媽、姐姐都靠邊站嗎?

二姐噎得我張口結舌。媽媽為我解圍,說,小屁孩懂什麼好不好看。

我就懂!你說是不是?我觸動父親。我記得我父親也喜歡看河惠上下樓梯的,有一次,他看著河惠上樓梯,香煙都燒到了手指。但是,那天,我爸爸說,她?難看死了!

二姐歡叫起來,我知道啦!三三是說她卷毛美吧,因為她自己也是卷毛!

她們都笑起來了。爸爸還拍了我腦袋一下,起身離開飯桌。

二姐好像一針見血,點到了問題所在。我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我心裏知道不是這麼回事,可我就是不自在。我的卷毛並不好看,像非洲人小糾糾的密卷,人家河惠是一彎一彎的蘋果大卷。平時她會把頭發盤起,隻能在頸子邊看到一些夾不上的發絲縷,貼著頸子彎曲拂動著,非常好看;如果她一旦洗頭,那樣充滿彈性的豐滿發圈,在頸肩上滑動披拂,連穿過她頭發的風,都變得又香又美麗。不過,聽說河惠家婆婆不喜歡河惠披頭散發。而那個時候,我媽媽我姐姐們隻是在過年的時候,到實驗小學外的“清純”理發店,燙一個硬邦邦的頭,媽媽總是燙得像一塊方便麵,姐姐們總會在額前留下一排問號般整齊排列般的卷發。

河惠不是這樣子的。河惠沒有劉海,額頭光潔飽滿。她的發卷,從額角、從耳後,從發根裏麵自然飄蕩,我是不知不覺喜歡看她的,從她上下樓梯開始,我就成了她的忠實觀眾。我家的飯桌邊的窗子,就像一個畫框,她總是先把腿伸進畫框,或者是她與眾不同的頭,它們款款地通過我的畫框,慢慢地全部消失。有一次,我用我大姐的眉筆,偷偷在自己的左顴骨上點畫了一個綠豆大的圓。河惠在那個位置就有個小珠珠糖那樣的痣,非常圓非常圓,好看至極。我怎麼畫都很滑稽,畫不圓、眉筆太黑、臉太幹巴,問題很多,總歸,你模仿不了她。

河惠還不止頭發好看,廠裏的淋浴大澡堂裏,我注意到,澡堂裏所有人都沒有河惠長得光華,她通身就是有一種光,與眾不同的光華。我當然是說沒有穿衣服的時候。在大澡堂那個水汽霧氣中,她簡直就像羊脂玉雕。有一天晚上,我在河惠家借宿的時候,河惠說,如果我的孩子沒死,現在比你還大。

我隱隱約約在閑話裏聽說她有過孩子,但我不記得詳情了。說到比我還大,倒是很令我詫異:河惠不像做媽媽的樣子。她更像那些沒有結婚的輕盈女人。就在那時,河惠突然把套頭的長睡裙脫了,你看,像我這樣的乳房是不會老的,你摸摸。

我呆怔著。

我沒有伸手。一個赫然脫光隻剩花褲衩的大人令我渾身不自在。這不是在單位的公共澡堂,而是為我展示的專場。但那對乳房真的太炫目了。我望著它,乳頭那一點粉紅就像雪裏的梅花小骨朵。河惠拉起我的手,按在她的乳房上:是不是像皮球?她死勁摁我的手,說,抓一下你才知道彈性!你抓!

我沒有抓它。看我的手縮回來,她自己到梳妝台的半身鏡那裏打量自己的體態,一邊扭轉,一邊撫摸自己。天生的!她說,我喂了十一個月的奶。她們說,喂過奶的會癟掉下垂。你看有嗎?我不是還是飽飽滿滿的!這說明,我這種乳房是不會老的!有些人還沒生孩子,就鬆軟了。人和人不一樣,你知道嗎?

河惠為什麼不上班,我不知道原因,少年的心,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問這個事。有一個暑期,因為大姐和大姐夫辦什麼停薪留職等下海事宜,手續跑累了就經常來我們家休息,我就去樓上河惠家借宿。因為河惠的丈夫經常不在家,是她主動邀請我去睡覺的,我媽媽姐姐為此很感謝她。她們哄我說,樓上,很近,而且,河惠是大床。凡事有一個開頭,以後就自然了,後來隻要河惠丈夫不在家,我在她那裏就可以玩到想睡就睡,不管是中午還是晚上。

我覺得河惠願意和我一起玩,主要是我看上去夠高。小學到初中,我在班上都坐最後一排,站著坐著都像一根竹竿,這讓我在同齡人身邊有點自卑,經常不知道手腳怎麼放才自然。河惠很高,而且步態自在。大街上,河惠和我一起走的時候,會把手搭在我瘦瘦的、夠高的肩頭。我覺得河惠會以為我就是一個大人。這個猜想讓我有一些成熟的自豪感。我覺得我有責任維護好這種看高的待遇。

河惠家的婆婆對我也很好,盡管河惠說到婆婆就總是轉頭斜閉眼睛表示厭棄,但是,那個婆婆對我真的很好,有幾次,她扶著露天樓梯的欄杆,還主動招呼我去她家玩。河惠家還有一個女人對我也很不錯,她就是很多人在背後議論總不嫁人的老姑娘,四荔。她長得像一隻覓食中警覺的老鼠。晶亮的小圓瞪眼,尖窄的下巴頜和褐色的窄額頭,比較嚴肅,笑起來一口雪白牙齒,偏長,門牙尤其長。

因為河惠不上班,成天似乎無所事事。有閑話是說她年輕時就好吃懶做,什麼活也幹不長;也有閑話說是他們家裏人不讓她去幹,說是她在外麵總惹是生非,有男人為她打架,之前的工作,是個五金批發什麼的;還有個女人為她差點兒尋短見。根據那些零零碎碎的閑話印象,我覺得她丈夫還有她死去的公公,都是很有本事的男人,因為不止河惠,河惠的弟弟妹妹讀書、工作,好像也都是她婆家關照過的。

河惠就這樣成天無所事事地走在我們的露天樓梯上。家家戶戶的男人女人趕著去上班,小孩們趕著去上學,隻有河惠閑散清淡地上上樓、下下樓,對著花圃裏的小鳥吹不太成功的口哨。

河惠喜歡帶我去後山坪,那裏有一個正在廢棄的水庫,後來有人在裏麵養魚。魚塘邊是不知誰種的豆角絲瓜茄子之類,也長得不怎麼整齊。旁邊的平地上有兩個木板定製的籃球架,是個沒什麼人打球的籃球場,不過有段時間,好像白天晚上總有人在那裏操練,口令很響。我們繞著魚塘走,那男人故作有力的操練聲有點煩人:向左——轉!向右——轉!那個教官的口音很奇怪,左轉右轉的那個轉字,聽起來是向左——磚!向右——磚!走遠一點聽就是“磚!磚!磚!”的聲音,很擰巴、很凶狠,殺氣騰騰的又很傻。

魚塘邊有螢火蟲,有咕茲咕茲青蛙從水裏冒出的聲音,還有蟋蟀聲。開始我是用手捕捉螢火蟲,後來我專門帶了小瓶子去捉。河惠說,你說他們是幹什麼的?

誰?

那些人,操練的人。

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我說不知道。反正不是兵。

那個教官肯定是當兵的,你聽他口令多威風凜凜啊!河惠說,他們可能是後麵建行的新保安吧,我猜要不然就是隔壁卷煙廠的。是不是新人培訓呢?

我在盯蹤一隻特別亮的螢火蟲,它一直飛得比我手高。有兩次它停在低矮的瓜葉上,還沒等我靠近,又飛高了。

今天起碼有二十多個人,隻有兩個比較矮小,都是高個子,有個人的背特別平……

我一腳踩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上,臭氣馬上從下麵熏上來,我大叫起來:我踩到大便啦!!!

河惠拉我到一個小坎邊,說,你磨一下鞋底,可能是狗屎,說不定是牛糞,我下午在這看到兩頭牛呢。沒事了。

我在一個碎瓦片上,使勁磨鞋底。不管是牛屎狗屎,都是很惡心的事。河惠說,我最喜歡聽他們一起大吼的聲音,聽得人痱子都炸起來了。

我總感覺我鞋底還是陣陣臭氣,這讓我很不舒服。我又找了塊草地摩擦鞋底和側麵。

男人就是要這樣才像男人。要是男人發不出這樣的聲音,那就不是男人了。你說是不是?河惠說。聽聽,這些男人氣多足啊。

我想起來,好像在什麼書上看到,西藏還是哪裏,都是用牛糞洗手呢。牛糞怎麼能洗手呢,總歸還是大便……

在我家陽台上,聽他們的聲音好像天上震下來的。很遠,很有勁。一!二!三!四!結實得像是子彈打出去。河惠說,你家陽台能聽到嗎?河惠的聲音又起來了,她說,三,以後你想找個什麼樣的丈夫?

雖然月亮很亮,但我看不清我的鞋底幹淨沒有,而且,蚊子越來越多,我的手臂和脖子都在癢,這些讓我有點焦躁起來。找一個什麼樣的丈夫?要找一個什麼丈夫?這個問題我以前沒有想過,但是,我想很成熟地回答好它。我第一個想到了我爸爸,但我馬上覺得那很幼稚。想了想我說,要高高的,愛說笑話,要大眼睛。我爸爸的眼睛太小了!

還有呢?河惠說。

……做老師的,要……數學老師。

河惠大笑。她拍搡著芭蕉樹幹死勁笑,她身邊那棵芭蕉樹被她搡得葉子像在大風裏晃動。

我告訴你!三,找丈夫首先是找男人,男人,你懂嗎?他首先必須身體好。身體好的男人才是男人。身體不好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你不要再擦你的鞋底了!——記著我的話!有錢有權有勢有地位,還有什麼帥不帥、數學好不好,眼睛大眼睛小,那都是別人眼裏的男人!自己的男人,最要緊的就是身體好。如果身體不好,什麼都白搭,你不如不結婚!河惠啪地打了一巴掌蚊子。

我的反應有點慢,而且我注意到她也被蚊子咬了。我們該走了。

她說,哎,算了,你以後就知道我說得對不對了。

我當然懂,我說,四荔的身體就不夠好……

哪跟哪搭啦?!

她一直沒有嫁出去……不是身體不好?我有點心虛。

我說的是男人!男的和女的不一樣!你看女人要這樣吼嗎?我剛才是說——挑男人,不是說挑女人。女人隻要年輕漂亮,男人都滿意的。女人挑男人,要很男人才對。四荔的事,和身體沒關係,她是年輕的時候太挑人家,難看的時候人家又太挑她。

我拿著螢火蟲小瓶子與河惠離開舊水庫的時候,要經過籃球場的一角。軍訓操練的人已經不練了,三三兩兩做一些散打動作,遊戲一樣。我們過去的時候,有人在打呼哨。河惠回頭,月光下,更多的呼哨響起來。河惠不出聲地笑著。我們手牽手,慢慢走下山坪。

我發現了一個幽默段子,自己笑了半天,決定上樓去找河惠。我要說給她聽。她在整理衣櫃。我以前看過她收拾櫃子。她能把任何一件衣服,折疊得像一塊布,一摞衣服、褲子、裙子,最終都會變成一疊疊方布塊,非常整齊地碼在櫃子裏。

我到她櫃子邊蹲下笑著。我說,有個人感冒去看醫生,醫生說,是這樣,如果你不吃藥,要一個星期才好;如果你吃藥,則需要一周。我自己大笑起來。看到她沒有怎麼笑,我有點懊惱自己笑得太早,影響了幽默的效果。但我還是想笑,我被一個一周和一星期的巧妙說法迷住了。我說,等於吃不吃藥都一樣啊!

她說,對啊。本來嘛。說本來嘛,她表情忽然有點僵硬,她馬上站起到窗口,對著午後的烈日,打出了一個噴嚏。隨後她一直仰臉在陽光下等待,然後,她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小紙片,很熟稔地,幾乎不用看,小紙片變成了一根牙簽。她用紙牙簽捅鼻孔,一張臉被那個紙簽刺激得扭曲難看,但很快地,她打出了第二個噴嚏、第三個噴嚏。一個比一個勁道。窗邊,她的身子隨著“哈——嘁——秋——”緊縮一團又舒張開展,然後又緊縮一團又舒張開展。她打得痛快淋漓。

為什麼要用這個?她知道我指紙簽子。她晃了一下它,用中指把它彈出窗外。

你也可以試試。一點點意思都可以搞出大噴嚏。痛快!

我遲疑地望著她。我從來沒有見過其他人這樣打噴嚏。我的家人、我的同學,所有我見過的人。我覺得河惠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