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的“複調”創作及其時代變遷
學術論壇
作者:鍾麗茜
[摘 要] 隨著當代文化多元性的增強,藝術的“複調”性也日益明顯,自20世紀前期以來,“複調”性創作追求從文學擴散到其他各類藝術中。影視藝術由於其鮮明的集體創作特性,更易呈現出“複調”特色。膠片時代影視藝術的文化多元性主要依賴創作前期的編、導合作;進入數字時代後,由於數字化作品的易於流傳、便於改寫,受眾可以在創作中期和後期介入對作品(理論上無限次)的改製,因此數字影像的“複調”創作空間將更為宏闊。
[關鍵詞] 數字影視;“複調”藝術;多元文化
“複調”一詞,原本是音樂術語,指9世紀起產生於歐洲的一種音樂體裁,與通常樂曲的“主旋律與伴聲”模式不同,它的各個聲部不分主次,兩條以上的獨立旋律層疊行進,形成良好的和聲關係。20世紀60年代,前蘇聯美學家巴赫金將這一概念引入文學領域,他慧眼獨具地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讀出了一種新的“聲調”:作者本人的意念不再是一種高高在上、統領著所有角色的情感意誌的“獨裁”意識(猶如主旋律與和聲伴奏的關係);作者與小說中的人物各自都有獨立的意識與立場,展開眾聲齊鳴的對話與爭論,此即“複調小說”。巴赫金認為,“複調”特征是現代小說與傳統小說的重大差異——古典小說一般來說都是“獨白”式作品,以作者的個人立場和意誌統領全書,“眾多性格和命運構成一個統一的客觀世界,在作者統一的意識支配下層層展開”;而在現代小說裏,一部文本中卻可能出現與作者意識歧異甚或對立的觀念意識,“眾多地位平等的意識及其各自的世界結合為某種事件的統一體,但又互不融合”[1]3。
“複調”作品的出現既與藝術觀念的更新有關,更與西方現代社會文化觀念多元、思想派別叢生、藝術視角多樣等深層因素有關——進入20世紀後,傳統文化崩解分裂,藝術家與其受眾不再共處於某種大一統的信仰或意識形態之下,作者的“獨白”氣勢也就自然衰退。巴赫金斷定複調式的文學創作才是具有現代性的,並且預期“複調”作品將在未來蔚然壯觀。果然如此,20世紀文藝創作中出現了越來越明顯的“複調”齊鳴現象,越來越多的藝術家開始謹慎地回避自信霸氣的“獨白”式寫作,而力圖在一部作品中體現多種立場、多種視角、多種觀念的合鳴,吸納社會語境中的眾多聲音,並努力將其多元共生甚至衝突碰撞的姿態展現出來,形成複雜的交響。時至今日,這一著名的“複調”論已成為當代美學的基本概念之一,並且其具體體現早已不限於文學領域,而擴散到諸多藝術門類(如電影)中去。在《罪與罰》《喧嘩與騷動》《恥》《金色筆記》等小說中,在《羅生門》《通天塔》《撞車》《穿越國境》等電影裏,我們都能聆聽到“複調”文化的多聲部鳴響。
從創(製)作技術流程來看,影像作品其實天生具備某種“複調”的可能性,甚而比文學創作更宜於呈現複調特征。雖然這種可能在多數時候未能成功實現,甚至常常出現相反的“抹平”差異的現象,但從理論層麵和部分例證來看,影視創作仍然存在著某種產生“多元複調性”的先天優勢。
電影的集體創作與“複調”可能性
眾所周知,電影創作通常都是集體創作(隻有少數短片可以獨立拍攝)。影像藝術與之前許多其他門類的藝術(如文學、繪畫、音樂等)在創作流程上的顯著差別亦在於此:文學家、美術家和音樂家的創作條件較易營構,其必備工具也比較簡單,隻需紙張筆墨、顏料或樂器等即可進行獨立創作,藝術家個人的思想與技藝能夠獲得鮮明飽滿的呈現。因此,傳統的美學觀念也一直將“藝術個性”“個人風格”視為優秀作品的必備品質。但是電影這種“奢侈”的藝術麵世後,個人創作就幾乎不可能了——一般情況下,一部電影都必須經過漫長的創作、製作環節,非一人之力可為,需要眾多的編創和技術工人組成一個群體、經過複雜的構思和技術合作方能完成。這一特征與“複調”創作形成了某種天然關聯:假如說單個作者努力追求複調性是有困難的,那麼,影視創作的複雜團隊及其多人合作的創作流程,則天生具備產生“複調”性的某種可能。
以電影為例,目前全球製片製度最成熟的當屬美國影片,尤其是好萊塢電影。典型好萊塢影片的製作流程通常如下:製片人拿到(或設想出)一個好故事架構,找來導演、編劇(可能不止一位),一同商量增刪,將故事建構、修改至完滿,再改寫成精細的分鏡頭劇本;隨後各路技術人員加入,美工道具服裝等籌備齊全,演員到位開始表演與攝像;待全部鏡頭拍完,剪輯師接手,將膠片(或數碼文件)進行剪接連綴,再配上聲響、音樂等,最後形成音畫合一的拷貝(或數碼文件),創(製)作才算完成,可以進入院線上映。
據好萊塢電影宣傳家或許有些誇張的渲染,“攝製一部美國影片竟需要動員246種不同的行業”[2]5,可見其合作團體之龐大。其中,與“複調”特征相關的主要集中在編劇、導演、製片和剪輯幾類人員——確切地說,即能決定影片的政治立場、文化觀念、社會意識、藝術特色的參與者。
從表麵上看,多人合作的創製流程中,由於每個創作人員各有自己的觀念與偏好,各自發出自己的“聲音”,便會使整部作品形成“合唱”。但事實上在大量的影片創作過程中並不一定順利地出現這種情況,現實創製過程呈現出兩種相反的極端情形——一種是抹殺個性、抹平差異去遷就大眾口味;另一種才是理想意義上的多音齊鳴、複調共存。
傳統的好萊塢製片廠製度下,出現了大量迎合大眾口味的“類型化”電影,此類電影中的平庸之作通常就是“多人合作抹殺藝術個性”的例證。在這樣的集體創作中,首先,劇本寫作往往由多位編劇操筆——有的負責主要故事架構,有的負責情節的起伏轉場,有的負責添加插科打諢的幽默對話,等等。《好萊塢電影機製研究》中甚至提到,20世紀初好萊塢大製片廠時代,“當時編寫一個台本要用50個左右的劇作家,當拍攝計劃一旦確立,劇本編寫小組便開始更細的分工,比如可能有的擅長寫人物對白,有的善於寫場景,或者有的善於寫愛情戲,有的善於寫心理戲等,一個劇本經過如此眾多人的勞動,然後加以組裝”。在這樣的流水線生產中,“決定著一部影片整體風格的重要環節被分解了……生產機製幾乎成為一個‘均質器’,把影片的個人風格通過分解和組合變成了一種最為均質化的東西。它是對創造性和獨特性的最大限製,容易使好萊塢大製片公司的影片走向平庸”[3]55-57。由於過度關注大眾的共同口味,極力追求票房數字,這種集體創作所要做的是剔除小眾的、另類的、獨特的東西,力求端出一盤任何人都不反感的可口點心,這樣的操作流程導致的結果就是走傳統保守路線、按既有的類型片模式進行仿製創作,將創作水準拉平到一個人人都能悅納的水平線。因此,對這一製度,影評家們多有批評:認為這是藝術淪為“標準化生產”,是對“商業需求的屈服”“對個體技藝的腐蝕”,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