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患風流疾,
妾有相思咒。
人心如金甲,
銀針穿不透。
大秦皇後哀歌
聽說刺客被放了,清河這晚用雙倍的溫柔服侍受驚的大王,第一次感覺到他不是沒人性的男人。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愛上苻堅,也就是說,她愛上了侮辱自己的人,對此她感到深深恐懼。如果真的這樣,那從前的一切又算什麼呢?父親在天之靈會原諒她嗎?
慕容清河看這熟睡中的男人,這個男人是她的一切。她用清澈的目光撫摸他粗獷的輪廓,對自己發誓說一定要把他紮人的胡子全部刮去,刮得光光的,從粗野男人變回溫柔少年。就像弟弟一樣。清河笑了,把大腦袋輕輕抱在懷中,就像抱起一個孩子。
但就在詩意與幸福中她看見,不知什麼時候床頭擺放著一件她永遠都不想看到的東西。是的,那個玉缽又回來了,裏麵的美人頭顱不知道消失到哪裏去了,隻剩下滿滿一缽冰。“也許這回為我準備……”慕容清河被自己的想像嚇壞了,懷中燃起一團火,不覺得就重重一擱,隻聽見“嗵”的一聲,苻堅的大腦袋撞在床頭,人沒撞醒,撞出一句話:“冰……冰……我要吃冰……”
慕容清河頓時被一塊看不見的巨冰凝住了,手腳冰涼,動彈不得。她不能走,按照宮中規矩,必須侍候到天亮。但她不能不走,龍床就是屠宰場。多少個美麗的女孩子懷滿憧憬和國王同寢,用少女的身心去滿足他,取悅他,第二天人們發現,她們消失了。消失的時間每次都不一樣,上次是上半夜,這次可能就是下半夜,或許一整夜都沒事,但就在沒事的時候事情就來了,清純的少女見不到清晨的陽光。她們是夜露,不是每一滴都能成為清晨的露珠。大部分都澆灌黑夜去了,無人知曉,無人知覺。綿綿無盡的黑夜,醞釀洪水。
她永遠也不明白,男人為什麼喜歡和女人不停地做,和不同的女人不停地做。有次她大著膽子問她的男人她的王:“為什麼你要鑽進我的身體?”大王在她身上飛馳著,奮進著,聽她說這句話不由停下來,驟然下降之際忍不住又摩擦出了巨大的火花。她呻吟,聽見大王微笑說:“因為你是一塊不能融化的冰。我的火融不開你,我隻能用我的劍把你劈開。”
“我是冰嗎?”
“你有一顆冰一樣的心。”
好浪漫啊!當時還聽不懂他的話,如今想起來,浪漫的事情全部都是恐怖的,充滿謊言,預示了噩耗。明明知道是夢魘,但隻能迎合,這就是慕容清河現在的感覺。
一道纖細的人影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熟悉地坐下了,靜靜地看著龍床上的男女。這對金童玉女,同床異夢,正在與各自的夢魔交合,分別感受那黑暗中的巨大恐怖,幾乎不約而同一陣痙攣,夢中擁抱在一起。他們的身體一旦接觸,馬上就做出廝殺的動作。男的把手搭在女的脖子上,想掐死她。女的抱緊雙臂,睡夢中保護自己的心髒。女人紅紅的嘴巴貼在男人的耳朵上好像說悄悄話,細看卻是在啃齧。她在夢中無力去做什麼,隻是呻吟著,呻吟著,細膩,悠長,時斷時續。鼻息吹動青絲,睫影圍上雙目。皮膚的裏麵是不可知的洪荒,也許有人牽馬走過。光影中她被睡魔快意擁抱。
那道人影一聲歎息,把慕容清河驚醒。床前似乎有個人。她以為是夢,仔細看清,是有個人坐床前。很瘦很瘦,是個女人。很安靜很安靜,是個幽靈。
慕容清河還沒叫出聲來,那人影對她說:“是我。”
“別……”
“是我。”
“姐姐!真是你的人來了?”
“是我。真是個傻孩子。來,我有話對你說。”
纖細的人影起身在前麵帶路,身長影更長。她在慕容清河的房間自由出入,比慕容清河還熟悉。慕容清河撇下同床之人跟她走,躡手躡腳走在自己平常熟悉的房間裏,感覺自己是一個僵屍。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能進你房間?因為我是這宮裏的主人,無論走到哪裏都不會有人攔我。”
“是的姐姐,你是我們的皇後。”
“我還知道你們的秘密。這些秘密對男人來說永遠是秘密,可對女人來說永遠不是秘密。女人之間沒有秘密,我們是好姐妹。”
“是的姐姐。”
“你去吧。”這道纖細的人影對另一道候在門口的纖細人影說:“上床侍候去,替換著來。別讓大王發現床上沒人,他會孤單的。”
那道人影暗地裏點點頭,默然去了。擦肩之際,認出了她是張夫人。此時在張夫人看來,慕容清河也是一道影。宮中暗影川流不息,重重如濃雲。此時這三道暗影合在一處又分開,各自飄流,各自尋找各自的光。
“清河救我……”
苻堅夢中驚慌,尋找他的愛妃。“我的愛妃在哪裏?”赫然發現床上的人不是慕容清河,而是張夫人。“怎麼是你?”“大王,是我呀,我服侍大王。”苻堅聽她說得這麼肯定,陷入了深深的困惑。明明是清河與朕同眠,怎麼就變成另外一個人?難道有人在做調包的遊戲?誰有這麼大膽?
記得當年,有個朋友娶了一房嬌妻,苻堅心疼了很久。母親說不要惦記別人的妻。私下裏對朋友講:你許我一晚,我富貴你一生。朋友藐視說:三皇五帝輪不到你。心生一計,陪他打獵,引上高高山峰。雄鷹駿馬獵人,樺林草甸秋風。引弓逐兔中用另一友人把他絆住,返身飛奔,進入了朋友的房間。朋友的嬌妻被無盡享用,暗地裏渾然不知。天色拂曉時從容遁去。此事從來無人知曉。
如今才明白,她並非不知道,而是不敢說。終於理解了女人的恐懼。她擔心什麼?她什麼都不擔心。她擔心什麼?她擔心被人惦記。什麼人都想著她。從小到大,她活在目光中,又死在目光裏。死了多少回,男人目光中她長大,最終為誰準備根本無從知曉。她的心在防備,她的身卻在開放。暗無聲息中,與自己同眠的變成另外一個人。這是何等詭異的事情!說明在暗地裏被人窺視了很久。誰會不分日夜惦記自己?不是父母,而是另外那人。那人也自命創造者,日夜查看他的創造物。
苻堅陷入深深恐懼。好些事不能說破,隻能存在心裏。他知道,這世界正在進行一場秘密行動。就在無聲無息中,一切都會換掉。驀然回首,已是身處另一世界。望著身邊人,望著那塊冰,摸摸自己粗糙的臉,他在沉默。夜行的小鳥敲他的窗,他把人叫醒。“大王幹什麼呀?”“把我胡子刮了。”“有誰半夜三更刮胡子?”苻堅不說話了。
坐了一會兒,迷糊中看見有人手裏拿把刀走過來。“找死!”大喝一聲就打倒。花容失色:“大王是我呀,我給你刮胡子。”“唔……”苻堅定了定神:“不刮了。”張夫人在地上不起來,委委屈屈:“你把人家弄疼了。”隻得上前安慰。把人扶起來,抱在懷中。“大王你力氣太大,妾全身都散架了。”“我揉揉。”
外麵下了一場雨,雨住時聽聽蛙鳴,倒頗有幾分情趣。苻堅把刀插在一塊冰上,慢慢興奮起來。張夫人原是一方諸侯張天錫的家裏人,父親當初打敗張天錫,為他又添一房妻。他們胡人的傳統,正是要妻子越多越好,生育眾多,為部落的發展作貢獻。長老說:“女人好比土地,要多多的征服。”苻堅因這話長了膽,就把長老的女兒全都征服了。被攆出部落,四處流浪。直到有一天,手擒部落的仇人回來,把人交給大長老,在眾人的歡呼中,回到篝火喝酒,摟起新的女人。刀在冰裏,依然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