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

作者:誩公子

1982年,一代歌後梅豔芳正式踏入樂壇,從此香港流行音樂有了新的聲音;1982年,拉菲莊園窖藏這一年份的葡萄酒,沒有人料到從此,這一年成為了稀世紅酒的代號,享譽全球成為拍賣場上的珍寶……

1982年發生了很多重大的事情,同時也發生了更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我的誕生。

Part one

早上六點,同往常一樣,下班回來的我快速打開電腦,點開保存在桌麵上的一個小說網頁。這個習慣是我從上個月開始追這部長篇小說時養成的,作者陸敬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新作家,我也是無意中進入了他的連載世界。

在電台上班這幾年,我的生物鍾已經完全顛倒。午夜的都市夜話節目讓我聲名鵲起的同時也讓我越來越少交朋友,下班後我喜歡去附近酒吧裏買一瓶紅酒,穿過通宵玩樂的人潮快速趕回家,接著放一首喜歡的老歌,看一本敘事平淡不痛不癢的書。

我在節目裏把這種生活稱之為簡單的流年,當然這隻是為了迎合聽眾的一種小資的介紹,對於自己的狀態我更傾向於解釋為大齡未婚男青年的孤單人生。當我一度以為自己的生活就要這樣無限循環下去的時候,我平靜的生活被這本小說打破了。

我永遠記得作者簡介裏的一段話:“機器運作久了可以更換一個零部件延長它的壽命,同理人之將死自然也可以通過更換一個器官實現不可思議的再生。如果我告訴你,構思這部小說的大腦原本不屬於我,敲擊每個章節的雙手原本也不屬於我,你會相信嗎?”

上個月15號的早上六點,我刷新網頁碰巧剛剛更新,看著這段簡介下靜靜躺著顯示為零的瀏覽量,好像有一隻手操控著我的思維,我把這個叫做陸敬的作家加入了收藏夾。

事實證明我沒有看錯,這部名為《戮者說》的連載以第一人稱創作,主人公是個殺人狂,所以他每天更新一個殺人的小故事,最初的幾天我與極少的讀者一樣,抱著隨便看看的心態湊熱鬧,打算在平淡的日子裏看一個殺人故事刺激一下日漸遲鈍的腦細胞。因為這幾個故事看上去都像是真人真事,甚至描述的地點都在本市附近,我一時興起,上網一搜索,卻發現沒有相關信息。

這幾個故事為陸敬吸引了一小部分的讀者,大多都是我這樣下班後無事可做又難以迅速進入睡眠的人。不過正如這位不知性別的作家自己在簡介裏異乎尋常的寫法,令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

Part two

這部長篇小說在他更新的第十天迎來了前所未有的閱讀高峰,點擊次數破了百萬,翻看他這十天的“殺人日記”,我承認對於一個新作家來說的確有可取之處,然而並沒有發現什麼足以讓他一夕成名的特別原因,更何況第九天和第十天這兩天的瀏覽量差距整整一百倍。

看來這問題就出在第十天裏,我將這一章節看了幾遍,講的是主人公想殺一個男生,那男生長得挺高,業餘愛好是打籃球。這個殺人狂就一直守在籃球場附近看他比賽,連續看了幾天,發現這個男生有一個習慣,那就是灌籃成功後喜歡騰空而起,抓著籃筐做一個類似引體向上接著往後翻的動作。這一天殺人狂早早就到了,在空無一人的籃球場他爬上籃筐做了手腳。老時間老地方,男生騎著單車前來,迅速加入比賽。打到後半場,他越過重重包圍,來了一個漂亮的大灌籃,全場觀眾都在沸騰,包括那名殺人狂也眼帶笑意和身邊的人一起鼓掌呐喊。果不其然的是,男生在興奮之餘,一躍而起用雙臂掛在籃筐上,這個引體向上和後翻的動作完成後,他開始打算跳向地麵。然而悲劇發生了,原來他戴有一條項鏈,項鏈的前端還有一個無比堅硬的十字架裝飾。這個十字架裝飾恰恰就卡在了籃筐的網上,當男生向下跳落的瞬間,就相當於實現了用項鏈上吊。他死了,毫無疑問,在這突如其來的力的作用下,他幾乎沒有再多幾秒的掙紮。原先鼎沸的賽場在他死亡的瞬間幾乎被凍結住,聽不見一絲呼吸聲。直到有人發出第一聲尖叫,所有的觀眾像被點燃的炸藥一樣四處散開,殺人狂也夾雜在人群之中離開了。

原來殺人狂發現男生每天做這個動作時他的項鏈總在籃筐的網中搖擺,因為編織網的洞比較大,是無法卡住他的十字架的,所以殺人狂提前去給兩邊的籃筐換上了編織更為密集的網。這細微的差別在旁人眼裏是看不出的,但是足以要了這個男生的命。

對於這名作家來說,讓人好氣又好笑的是,每當有讀者問他殺人動機時,他都不予理會,隻在隔天的更新中再發一遍作者簡介。他的意思十分明確,既然構思這篇小說的大腦不屬於他,敲擊章節的手也不屬於他,那他又怎麼會知道殺人動機?追捧他的讀者經過十多天的練習,已經默許了他這種思維方式,不與他計較。

我好奇的是這隻是一個男生的死法,為什麼會突然之間引發大規模的熱議?文章下的評論已經多達幾十頁,我也追著評論看,直到有一位網友連發一排感歎號接著回複一句話後,我才知道《戮者說》爆紅的真相。

那句話是:“這是一件真事,我就是死者的朋友,當時我就坐在觀眾席上看他比賽!可……可這已經被斷定為意外,怎麼……陸敬,難道你是殺人凶手?”

Part three

一個月過去了,今天是這個月的1號,《戮者說》已經連載到第三十個小故事,從第十天開始,隨著讀者群體的擴大,越來越多的真相開始浮出水麵。這位叫陸敬的作家所寫的故事中已經有一半被人指出的確是真實事件,而這些事已經毫無例外地被推斷成意外或是自殺。

陸敬與他的《戮者說》成為網民熱議的焦點,原因很簡單,他要麼就是一個斷案如神的天才,要麼就是一個始作俑者的殺人犯。無論他屬於哪一種,都注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午夜我去電台上班的時候,發現台長一直沒下班,說在等我開會,這讓我很是受寵若驚。他告訴我希望我能在晚上的都市夜話中插入一個話題,我靜候他的吩咐,沒想到他指的居然就是這部小說。

“林濤啊,這些年你都幹得不錯,不過你知道現在晚間節目的收聽率一直不溫不火,我們分析了一下還是話題不夠吸引聽眾的緣故。你也知道,這部小說引起了廣泛的熱議,我們希望你能利用午夜這個時段,稍微改改你平日聊都市話題的風格,比如你就以這個主人公的口吻播一下他寫的故事,你覺得怎麼樣?”台長突然變得溫和又慈祥,這與我記憶中的形象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即使我心裏百般不願意,這無疑將我的夜話節目變成了恐怖殺人狂魔的現身說法,可是作為下屬,我實在拿不出一點勇氣說不。

一切敲定,工作人員都準備妥當,我對著麥克風念起了他們給我的稿子……

早上六點我下班從電台樓下走出,經過一輛出租車旁邊,突然一個人頭從車窗裏伸了出來,原來是在車裏睡覺的司機師傅,平常他看到我都會禮貌地與我打個招呼。

“師傅,你又開了一夜車啊,怎麼還不回去?”“林先生,我是特地在這兒等你的。”“等我?”我家離得不遠,從來不需要坐出租車,我一時想不出一個司機等我的原因。

“林先生,是這樣的。我是電台的忠實聽眾,平常開夜車都習慣聽你的節目,我想說昨天那個故事……”

我聽到這兒,趕緊代表電台向他道歉,他一定是和平常一樣,聽著都市夜話,悠閑地穿行在大街小巷,沒想到昨晚溫和的聊天竟毫無預兆地變成了可怕的襲擊故事。

但是他卻連連搖頭,並推開車門走了下來,拉著我的手,對我說:“不,林先生,我想說的是,昨晚你說的那個滑板少年墜入水泥漿裏然後停止呼吸的故事我知道。”我早已習慣陸敬的真人真事,隻是沒想到會這麼巧,剛想告訴師傅這故事來源於網絡,他的表情卻突然變得異常痛苦,“那是我的兒子。”

Part four

今天是我第一次沒有下班直接回家,喝著紅酒、聽著歌、看著陸敬的新章節。

因為我坐在出租車裏,聽著這個父親告訴我整個故事。他引以為傲的天才兒子擁有熟練的滑板技術,半年前的那天傍晚和往常一樣在街頭的欄杆處練習。他沒有注意街邊那個被圍起來的小施工現場,地麵上是新鋪的水泥。少年從鐵欄杆上滑下落地的時候,被地上一塊石頭絆倒飛了出去,由於他墜落時四肢是平行的,但臉朝向地麵,偏巧又落在了那一片未幹的水泥地上。法醫告訴家屬,他是在正麵落入水泥地時,吸入的水泥漿很快進入肺裏,然後慢慢凝固導致了死亡。

司機師傅在莫大的哀痛中還是接受了事實,畢竟一切隻是一場意外。但是在《戮者說》的情節裏最後有這樣一句話:當所有人都安慰著這位父親,當警車越開越遠,沒有人注意到我從一旁經過,輕輕地踢開了那塊石頭。

“林先生,我請求你告訴我,是誰寫的這個故事?我要找到他,我要問他為什麼要殺我兒子,如果不是他,那我也要求他告訴我凶手是誰。”司機師傅的言語中帶著震懾我心的哀痛,如果可以選擇,我為什麼要播出這樣的故事?我明知道這些故事可能都找得到原型,我們究竟有什麼資格拿別人的傷口再狠狠地撕開?

然而當我想到一切都源於這個叫陸敬的人,我也和這名司機一樣,急切地想要揪出他的身份。隻要他的《戮者說》繼續寫下去,會有更多人看見他們經曆過的傷亡再一次慘痛地上演。而且陸敬最為可惡的是,如果他想揭開罪惡的麵紗,還原凶殺案的真相,那麼為什麼不再多寫一些?比如凶手的特征、作案動機等等;如果他隻是想借此作為創作的素材,又為什麼以殺人日記的形式寫在網絡上?這樣的別出心裁或許可以帶來更高的收益,但將成功建立在這些家屬傷痛的基礎之上,未免太殘酷了。

我安慰著師傅,卻知道無法幫助他。盡管我知道如果在電台節目裏號召觀眾和讀者一起聯係這家小說網站,施加壓力或許可以令他們爆出這名作家的真實信息,但是沒有絲毫的意義,從來沒有明顯的證據證明陸敬是殺人凶手,也沒有人規定作家以第一人稱發揮想象力是違法行為,網站如果這樣做,反而侵犯了他的隱私。

下午我在家裏一遍又一遍地翻看《戮者說》,卻始終猜不透他的目的,能夠看到警方看不到的破綻之處,如果不是凶手,智力也不容小覷,難道他不明白用日記的形式把矛頭指向自己,也把危險指向了自己嗎?

我承認自己是個普通人,哪怕我親身代入讀出了他的小說,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Part five

夜幕降臨,我換了身衣服去上班。路過樓下的時候有些緊張,擔心那名司機師傅還在原地等著,畢竟有些事無能為力,多見一眼心裏總會多一分愧疚。

慶幸的是沒見到他,我按了電梯上樓,但我的眼皮一直在跳,難道今天會發生什麼事?

我的編錄室在這棟大樓的二層,因為這檔都市夜話節目時間跨度的關係,二層的工作人員總是晝夜顛倒,這裏也是徹夜燈火通明。可當電梯門打開的一瞬間,我跨出電梯的一條腿本能地收了回來,這一層黑漆漆的,看不見一個人,安靜得隻能聽見我自己的呼吸和電梯門開關時的摩擦聲。我回頭看了看電梯的數字,懷疑自己按錯了,可這完好無損的電梯似乎在嘲笑我。

就在我拿出手機,猶豫著是打電話問同事還是下樓問保安的時候,整層樓的燈光又忽然亮起,一群喜笑顏開的同事捧著蛋糕走了出來,台長在後麵樂嗬嗬地看著我。原來是大家為了給我一個驚喜。我看著這蛋糕,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今天是6月16日,我的生日。

不能不說作為一名單身男士,忙得忘記自己的生日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而大家的熱情也讓我十分感動。就在和大家熱鬧地過生日時,台長提到了工作的事,意思是昨天節目播出後反響很不錯,所以今晚開放聽眾熱線,互動中了解一下他們的直接反應。因為又多了一項工作任務,同事麵麵相覷,而我的心裏也有更多的顧慮,經過昨天那名司機師傅之後,我很擔心會有聽眾直接在連線時崩潰,所以大家懷揣著心事,草草吃完了蛋糕很快就各歸各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