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彼岸天堂(1 / 3)

彼岸天堂

中篇小說

作者:皮佳佳

芝加哥奧黑爾國際機場,人群從四方彙聚而來又交錯,像紡織機上奔湧的五色彩帶。林雅拖著行李箱,不緊不慢地走著。她穿著藍色風衣,麂皮小靴在光滑的地麵上點劃著波影,黑色眼線在丹鳳眼尾挑出一道淡淡的弧線,頭發挽成一個鬆鬆的發髻,別有意味地插了根琥珀色發簪。她懂得裝扮自己。

林雅將兩手插進口袋,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四處打量。接踵滑行的飛機不時在窗外轟鳴,免稅店雜亂擺放著玩偶和糖果,她的視線開始忙碌起來。

穿過一條夢幻般的霓虹通道,大廳中央竟然擺放著一個巨型的恐龍模型。這個很美國的符號,讓她清醒了。之前十幾個小時,她麻木地穿過一道道關卡,登上一個巨大的飛行器,蜷縮在狹小空間十多個小時,吃了一個牛肉意粉、一個雞肉飯、一份三明治和奶油蛋糕,喝了無數杯橙汁、牛奶和茶,望著舷窗外忽而黑夜忽而白天的異象,下飛機後,跟著人流,機械地走過移民局官員審視的目光。此刻,她看著恐龍模型,才意識到,她這回是真正可以鬆口氣了。她抬起頭,臉上煥然一亮,伸出鼻子狠狠地吸了一口混雜著濃重體味和香水的很有異國感覺的空氣,她想要伸開雙手,擁抱這一切,她覺得自己就像競選中的希拉裏,有種想要跳上舞台、高聲演講的衝動。對了,就像希拉裏競選紐約州議員時的那個演講,那般自信和優雅地說著“Because of you, here we are”。林雅停下腳步,堅定地看向恐龍,學著希拉裏不可一世的腔調,用極誇張的口型和極小的音量喊道:“Here I am。我來啦!”聲線仿佛直穿過穹頂,無限擴散於天空,呐喊在宇宙的某處。

走到轉機閘口,林雅發現電子屏幕上顯示的名字不是她要去的目的地。她再次確認了一下登機牌,然後開始左右張望。一個白人男子坐在地上,正在玩弄著手機,口袋裏插著張登機牌。林雅走過去,禮貌地詢問起來。

男子迅速站起身來,微笑著告訴她找對了人,他也是坐這趟航班去奧馬哈的,但是聽說臨時又換了登機閘口,隻能等待廣播通知了。沒有辦法,去這種小地方總是不受重視的,這機場的安排簡直比他剛才吃的熱狗還要糟糕。

男子凝視著林雅的黑色眸子,閃過一縷溫柔的光,“很高興認識你,你是中國人吧!我確定,你是中國人。當然,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中國女孩。嘿,我是凱文,奧馬哈就是我的家鄉了,但是現在我住在佛州,不過這半年我待在芝加哥做一個水利工程。今天是周末,我要去奧馬哈看我的兩個孩子,因為我離婚了,孩子跟著他們的母親。”

這句看似自然卻過於直接的話,讓林雅恍惚了一下。林雅尷尬地笑笑,這個高大健碩的男人,神情和氣質像極了好萊塢的老牌明星。

“哦,那真是太遺憾了!您一定很愛您的孩子。”林雅撥弄了下額邊的碎發,誇張地聳聳肩。但她停了下來,並沒有如男子所想,將此話題繼續下去。

凱文卻熱情無比,幸福漫溢在臉上,柔聲描述著他的孩子,忽然說了句:“您願意去喝杯咖啡嗎?”

登機廣播響起,宣布了新的登機閘口。林雅估摸著是該結束這無聊搭訕的時候了。她環抱著手臂,淡淡地說:“謝謝!我是來看我丈夫的。”她說完心裏同時罵了一句,“去你媽的丈夫!”

窗外,天空是刺眼的藍。

北京的天空很少會這麼藍。校園裏有些發黃的草地上,早已坐滿了相擁的情侶。林雅和她男朋友踏著厚厚的梧桐葉,踩出沙沙的聲響。走到小路盡頭,林雅停下腳步,說:“我……明天就要結婚了。我們分手吧!”

那天的天空真的太幹淨了,林雅甚至看到了她吐出的字句,變成一篷黑色沙塵暴,汙染了這寶貴的藍天,但她的表情依然沒有變化,就像她的聲音,冰冷而決絕。

男友知道留不住她,她就像一列火車,向著某個方向一直往前開,也許會在某個驛站停靠一下,但終究還是要繼續啟程,奔向想要去的地方。晚上,林雅躺在天台上,抽著煙,看著星星。她想起也曾和男友並肩坐在這裏,也是這樣看著星星,聽他講關於天後座、天琴座還有那些獵戶射手的故事。她總是撇著嘴,對那些浪漫故事大加諷刺,然後故作成熟地說所謂浪漫幻想,最後都會變成重力加速度,把灰暗的現實從更高的地方,重壓在幻想的那個人身上。現實就是如此,容不下幻想的距離。

煙頭燒到了手指,她回過神來,凝視天空,輕輕說:“美國的星星應該是怎麼樣的呢?”憧憬很久後,她回答自己,“不管怎樣,至少比北京亮。”

樓下酒吧傳來藍調爵士的音樂,那是一首有些慵懶而又感傷的曲子。她直起身,應著舞點,優雅地將煙灰拂去。這小小的惆悵,於她而言不過是流蠅。

此時在大洋彼岸,肖陸正在用吸塵器吸走角落的最後一絲灰塵,不時回頭望一眼新買的大床,他的手因為幸福而微微顫抖,等會他就要去機場迎接他的妻子林雅。

他偷空又瞟了一眼鏡子中的自己,因為興奮而神采飛揚的那張臉還是不夠讓他滿意。眉毛尚算粗黑,眼睛卻小得可憐,鼻梁本來不高,還頂著一副厚傻的眼鏡。最讓他不願欣賞的,是那口前凸且崎嶇的牙齒,曾有人將其譽為家鄉的聯合收割機,還是年久失修發黑生鏽的那一台。20多年來,他從來都是低頭掩麵,寡言少語。

其實他的牙齒不過是生活的映照。他家世代生活在大別山區深處,土地稀少,交通閉塞,生病的父親,超生的妹妹,年邁的爺爺,家裏具備一切窮困到難以翻身的元素。母親像個饑餓而絕望的母狼,紅著眼睛發瘋似地到處刨食,全家仍然窮得連紅薯都吃不飽,哪有空侍弄那口牙!小時候他生了場病,還是赤腳醫生施舍了一包四環素,保他不死,還管什麼牙齒的顏色好不好看!

而他,在沒有任何營養支撐的情況下,憑著對改變命運的渴求,硬是考上了清華大學。接到通知書的當天,他爺爺就含笑向祖宗們報喜去了,全家人抱著通知書痛哭了一天。直到後來,他母親想到這一天,還是會激動得眼淚鼻涕一起流。

肖陸左肩扛著個肮髒的杉木箱子,右手拎著個紅白藍編織袋,探頭縮腰地走下火車。迎新的同學都呆住了,不是準備聲勢浩大地跨過千禧年了嗎?人民都邁向富裕小康了,怎麼還有這樣的人?像是上個世紀希望工程宣傳片裏走出來的孩子,瞪著個眼睛,恐懼地看著繁華的世界。甚至有人認為他是藝術係的,以一種行為藝術來宣告特立獨行的大學生活——他那身八成新的白色T恤後麵赫然印著“三月肥牌飼料”。

然而肖陸深深地明白,生活沒有那麼多幽默,衣服在饑餓麵前,是多麼微不足道。入校的新鮮感還來不及體驗,他就立即投入到轟轟烈烈的對生活的抗爭中了。他拿出高考精神,每一門課程都爭取最好成績,力爭奪取最高獎學金。晚上就去實驗室幫著打掃衛生,做做助手。周末和暑假還要去附近的小商店幫著搬貨。來北京兩年了,他沒有去過故宮,以為王府井就是一口井,天安門也隻是從公車上遠眺過一次。

他的食物是每天兩個饅頭,雖然不飽,對他已經算奢侈。他唯一不太願意吃的,是城裏人很稀罕的那種玉米和紅薯,因為他的胃早已產生反抗因子。他從來沒有買過衣服,都是同學或者老鄉給的。為了節省肥皂,他很少洗澡,被子和床單也時常散發異味。那條毛巾堪稱經典,由於不斷地破損脫落,加上發硬發酵,幾乎僵硬成一條小鹹魚,泡上水都擰不動。

也許疲勞過度,有一次,他深夜從實驗室回來,咳出了一大口血來,結果是肺結核,住院一個月。這次把他真的嚇壞了,躺在病床上,他想起了父親浮腫的臉,還有母親那老樹皮般的手,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從醫院出來後,他聽說牛肉能補血,就去市場買了兩斤牛肉,借同學的電飯煲,不管生熟,煮了就吃,結果又因為急性腸胃炎住了一個星期的院。同宿舍的同學說,他簡直就是中國農業社會急速城市化的一個縮影。

這之後,他的城市化進程順利了很多。因為分析化學成績優秀,他開始幫一個教授做實驗,後來還保送了研究生。他開始到飯堂打飯菜,並在同學的指導下,在地攤上買了幾件新衣服,頭發會定期去小店裏修剪。妹妹上大學的時候,他還用省下的錢給她買了一個手機。

隻是,他從來未想過他也會跟出國扯上關係。這天,他在郵箱裏看到一封郵件,是美國內布拉斯加大學的一位教授寫來的。教授表示,看到了他發表在JACS(美國化學會誌)的那篇文章,對他的研究能力非常欣賞極感興趣。如果願意,教授希望他申請該校分析化學專業博士生,並提供全額獎學金。

肖陸像做夢一般,恍恍惚惚在校園裏蕩了兩個小時,他感到心裏有個氣泡,慢慢地把心髒撐開來,讓整個人都舒展起來。他開始放慢腳步去感受校園的美景了,美麗的裙子在圖書館的台階上起伏,古老的房簷映襯著滿池風荷,青蔥茂盛的草地上,有生命的光在跳躍。他第一次買了個冰激淩,小心放進嘴裏,從舌尖到心肺到血液的甜,讓他逐漸清醒過來。從前所謂種種的苦,他也從未認真體嚐,隻是緊縮著身體去碰撞,現在,他隻需要放鬆下來,讓甜滲透進來。他咧開嘴笑了。

林雅昏昏沉沉走向出口,這是一個狹小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簡陋的機場。分別一年多了,她努力回憶丈夫的樣子,將點滴中的眼睛鼻子嘴巴拚湊起來,但腦中是一片扭曲。不過,她還是一眼就找到了接機的肖陸。這小小的機場出口,就隻有一個亞裔男子,興奮地倚在欄杆上,傻傻地探著頭。她確認那個人就是她的丈夫。

肖陸早就看見了藍色的可人兒,他興奮地衝上來,一把摟住了林雅,再次溫習他在夢中演練了無數回的動作。林雅有點尷尬地順從了,伸出雙手,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

車子駛出停車場,已是黃昏時分。一輪通紅的圓日,刹那間噴湧出金色的碎屑,紛紛揚揚的,把一切都染成金色,包括林雅的頭發和麵龐。林雅忽閃著睫毛,貪婪地將目光攝過窗外的異鄉,眼前是一片平坦而略帶荒涼的土地,連綿無界的玉米地,果實早已收割完畢,留下整齊枯黃的玉米稈子,從車窗外退去又不斷重現。平原盡頭是剛健的蒼黃山脈,像是巨人手臂上鼓起的經脈。

穿過森林,低緩的山坡前竟有一處湖泊,平整如鏡,閑淡如詩,四周滿是白絮茫茫的蘆葦。幾隻野鴨從夕陽中歸來,弄彎了幾羽蘆稈,飄落幾處白絮在湖麵。湖旁是一座白樺木搭成的房子,一瀑紫藤從二樓直瀉而下,門口掛著鮮花編織的花環,下麵吊著一串風鈴。屋前是排精致的小籬笆,種著玫瑰和波斯菊,屋後擺放著秋千和籃球架,還有一隻白色小艇。

林雅忍不住讚歎這是童話中的小屋,不知道什麼人才能住這樣的房子。肖陸得意地笑了笑,告訴林雅這還不算什麼,前麵那個住宅區還有更多更漂亮的房子——關鍵是,這都是普通工薪階層住的房子。就是說,等他們有工作了,也能買得起。肖陸興奮地從崎嶇的牙齒裏蹦出幾點口水星來。

果然,車子駛過一片翠鬆掩映的房屋。這裏房屋一般是三層,顯得比較宏偉瑰麗,但是風格卻各不相同。在一個蘇格蘭式的鄉間別墅前,一個金發的小女孩,穿著粉色的裙子,正在院子裏擺弄著沙堆。林雅貪婪地看著,她幻想著自己成為這座房子的女主人,在落地窗前的廚房裏忙碌著,平底鍋裏的煎蛋滋滋作響,她不時看著窗外,陽光下,她的丈夫正在修剪著草坪,她的孩子拿著一個飛盤向遠方擲去,她家那頭高大的德國牧羊犬箭一般飛馳,一把叼住飛盤。

車子停在了一幢小公寓前,“到了!到了!”肖陸還在興奮之中,臉有些發紅。他們費力將大件的行李拖進房間。這是個兩居室的公寓,在林雅看來,這是一間挺寬敞的房子,雖然有些發舊,但是各種設施的質地都非常好,還有寬大的衣櫃和雜物櫃。林雅坐在小小的紅色沙發上,望著房子裏的一切。

門鈴在這個時候響了。肖陸連忙開門,探進來一頭灰色的蓬發,是一個50多歲的婦女,她疲憊地穿著長長的灰色棉布睡衣,下塌的眼皮幾乎要遮住眼睛,眼皮後麵射出極其嚴肅的不滿。肖陸還在極度的亢奮中歡騰著,恨不得全世界都來分享他的幸福。不等她說話,他已經把林雅拉了過來,“瓊斯太太,瓊斯太太!這是我妻子林雅,我妻子林雅,她是今天剛從中國過來的!”他特意頓了頓,準備迎接對方理所當然的祝福和讚美,哪怕隻是一個會心的微笑。他甚至都準備好了下麵的對話,林雅如何從北京轉機東京轉機芝加哥再到奧馬哈,他們如何相識相愛相盼再相見……

瓊斯太太吃力地將法令紋向上推了一下,似乎法令紋的力量過於牢固,她實在無力把它推成笑的形狀,眼皮後麵的縫斜瞥了林雅一眼,她嚴肅地說:“哦!很好,你知道,這很好!”不過,她隨即提醒,是否可以請他們在走路搬東西的時候,輕一點點!因為那粗重的腳步聲,讓她在樓下簡直無法休息。雖然現在還不是睡覺的時間,可她需要休息。說罷,又開始抱著頭自言自語起來,“天哪,一個就夠受了,現在居然有兩個!”

送走瓊斯太太,肖陸告訴林雅這就是他們的房東,住在樓下,因為寡居多年,脾氣古怪兼帶神經敏感,也許還有點更年期綜合症加被迫害妄想症。

不知道是因為時差、疲憊還是興奮,林雅兩點鍾就坐起來數星星了。

“這簡直就像一場夢。”她喃喃自語著,“可是,我該如何把這個夢做下去?”想到前一個晚上,肖陸那憨厚笑容裏暗含著的急切欲望,她不禁打了個寒戰,意識到自己是肖陸的妻子,這讓她害怕起來。對她而言,他就是一個陌生人,雖然他們是夫妻,可還是改變不了陌生人這個事實。於是她推說有時差睡不著,拒絕了肖陸邀請她上床休息的好意,蜷縮在客廳的小沙發裏。

就這樣胡亂地想著,撐到了天色微微泛白。她站起身來,到廚房找到一包麥片,用開水煮了,加了點牛奶,吃完又喝了一杯橙汁。走下樓去,眼前是一片平整的蔥綠草坪,路邊開著各色鮮花,晨風夾雜著鬆樹的香味吹過來,讓她感覺渾身清爽,似乎已經到了可以想見的天堂。沿著小路,很多人在晨跑,她的黑色頭發在一片金棕色之間尤其耀眼。每個跑過跟前的人都會溫和地看著她,禮貌地笑著說早上好。這種陌生人之間的溫情,林雅之前從沒有經曆過,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恍惚著,好像還在昨天北京灰蒙的空氣中行走著,腳步匆忙,麵無表情地對著一個個湊近又消逝的麵孔。而現在,這都變成了一個個迎麵而來的唇角弧線。剛開始的時候,她隻是愣一下,低著頭躲避別人的眼神。慢慢地,她也輕鬆起來,對別人抱以靦腆的微笑。

她來自雲南一個偏遠的小縣城。母親是北京知青,後來沒有能回北京,嫁給了林雅的父親,一個貧窮老實的當地教師。在林雅的記憶中,母親是驕傲的,但是也是極度哀怨和神經質的。家裏的大多數時光就是在母親的抱怨中度過的。吃飯的時候,母親會突然放下筷子,望著盤子裏的那幾點幹菜歎氣,說她小時候在北京就沒吃過這些東西。春天的時候,她姥爺就摘了香椿烙雞蛋,那叫一個香。冬天她媽還會帶她去吃火鍋,桌上放個銅鍋,冒著熱騰騰的白氣,切好的羊肉薄片,往鍋裏一滾,她就愛吃那蘸麻醬的。走進縣城中心那家商場的時候,母親必定翻個白眼,嘟囔著這麼土的衣服也敢賣300塊錢,比她年輕時候上西單買的款式還要落後。有時望著林雅,母親也會感歎起來:“我的皮膚這麼白,偏偏女兒的皮膚跟她爸爸,又黃又黑,要是在北京,我生個女兒肯定也是白裏透紅。”

林雅從小就對自己那黃黑的皮膚極度自卑,恨不能拿粉筆塗白了。從初中開始,她就拿母親的粉底,偷偷搽在臉上。到高中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化妝高手了。

鄰居總喜歡拿她開玩笑,每次看到她就問:“林雅你哪裏人啊?”

她必定昂著頭回答:“我媽是北京人!”

鄰居忍著笑繼續問:“那你爸哪裏人?”

她會瞪上人家一眼,氣呼呼地說:“我爸是北京人的丈夫!”

不過,她那標準的京腔普通話,還有偶爾穿著的從北京帶來的漂亮衣服,讓她顯得與眾不同,因而同學背後不無羨慕帶諷刺地叫她“小北京”。

“你一定要回北京!”母親每天都這樣對她說,“什麼所謂理想都是放屁。”

最終她總算完成了母親的叮囑,考到了北外英語係。母親平靜地對鄰居說,畢竟咱還是北京人,肯定有這個基因的。

快領畢業證了,林雅還是無所事事。班上有一半的人已經出了國,其他的不是進了國企就是中央機關。宿舍裏就剩了她和小丹。每天看著小丹噴著香水、扭著屁股走出校門,一輛寶馬跑車已經在那裏笑臉迎接了。難道我就隻能去做個小白領,每天一臉油汗地去擠地鐵,回來一間小出租屋裏支個微波爐煮方便麵?望著她那個在小酒吧彈吉他的男友,她從心裏生出一股悲涼。她不能比別人差,虛榮就是她人生的底線。

所以,當同學麗雯跟她說起肖陸的時候,她心動了。麗雯誇張著舞動腰肢,說那個人長相確實不怎麼樣,家裏條件也不好。不過,人家拿到了美國博士的全額獎學金,最關鍵的是——他還拿到了簽證。要知道這“9·11”才過去幾年,現在美國簽證收得緊,多少人拿了美國名校全獎的拿不到簽證,蹲在美國使館門口哭啊!後來,當林雅第一次走進美國使館的時候,她才得以親身罹受這一感覺。當她信心滿滿遞過一大套各式證件表格公證書,甚至還有她和肖陸婚宴的照片以及他們高中時的合影——盡管那隻是他們租了一套校服偽造的,對麵玻璃裏那個英俊的簽證官卻全然沒有理會林雅那諂媚的笑容,甚至還沒有問她一個問題,就已經無情地在林雅的護照上狠狠地蓋了一個章,像是在她臉上扇了一個耳光。林雅愣在那裏,以為問詢還沒有開始,正調整著呼吸收緊小腹,思量著如何描繪她與肖陸那忠貞偉大的愛情。後麵排隊的男子不耐煩地打斷了她,告訴她其實她已經被拒簽了,但這也不算什麼,因為自己已經被拒簽了五次了,而且還是在拿到了哥倫比亞大學的全額獎學金的情況下。的確,雖然他們宣稱已相識十年,但是他們是在肖陸拿到簽證後才結婚的,而且一個月後肖陸就出國了。才過了一個月,林雅就敢去申請陪讀簽證,簽證官自然是有理由懷疑的。

肖陸走後,留下林雅一次次重複著被簽證官甩耳光。大半年過去了,林雅自己都在嘲笑自己,騙人終騙己,找個丈夫想出國,現在連丈夫長什麼樣都不記得了。一年半過去了,林雅已經失去信心,去使館然後被拒簽好像已經成了她生活中一個必經程序,就像每天吃飯、洗碗那麼平常。就在這天,林雅偏著個頭,抱著手,懶洋洋地遞過去資料,等著甩過來的拒簽章,簽證官卻給她過了。林雅在電話裏跟肖陸報告了這個好消息,還不忘嘲弄一番,這個世界就是這麼變態,你想方設法找個活路,怎麼都活不下去,你死心了,你心甘情願去尋死了,卻不讓你死,讓你活了!

實際上,要說她和肖陸的愛情,恐怕她自己都不會相信。因為當林雅看到肖陸的第一眼開始,她已經給他判了死刑。肖陸穿著地攤上淘來的露著線頭的T恤,因為太舊,已經接近米白色,而且有點透光,背著一個褐色單肩包,麵上都起油了,差不多可以炒一盤菜。而肖陸繃緊了全身的神經,直愣愣地坐在位子上,始終不敢抬頭,兩腿不停地抖動,一隻手不時在臉上摸一下,另一隻手局促地在褲子上摩挲著。旁邊的同學狠狠把他褲子上的手抓了一把,他才緊張地抬起頭,仰視著麵前這位女孩,黑色的微微有點透視的蕾絲裙子,細長的眼睛襯著猩紅的嘴唇,雖然不是絕世佳人,卻已經把肖陸驚慌得差點滑到桌子下去。

看情勢不妙,麗雯朝著肖陸的同學,也就是她男朋友使了個眼色,故意端起飲料杯恭喜肖陸順利拿到簽證。肖陸隻是靦腆地笑著,不過他提醒自己絕對不要笑出牙齒,他怕他的聯合收割機,瞬間切割了關於愛情的幻想。他說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也許是太緊張,那天簽證官問了一句想不想去美國,他嘴一抖就回答成“不想”,那簽證官愣了一下,大大的藍眼睛把他全身掃射了一遍,然後“啪”一聲蓋了個章,指示他去等簽證,居然就這樣給他過了,他到現在還在納悶呢!

林雅正喝著湯,噗嗤一下,差點把湯噴出來。這一笑,大家反而都鬆了一口氣。肖陸畢竟還是個質樸的人,林雅想道,對他的死刑也瞬間變成了死緩。

麗雯男朋友連忙接上話,說人家美國簽證官也不是傻的。每個去簽證的人,他事先已經假設為有移民傾向了。他所要評估的是,如果這個人去了美國,並且定居,他是否對美國有利,他的專業是否是美國需要,他所產生的價值是否大過他消耗的社會資源。所以要看到,為什麼年紀大的人相對難以獲得簽證,因為年紀大了,還來不及做事就要退休了,就要占用人家的社會福利了。而年輕人,特別是緊俏專業的年輕人,美國人一樣會給簽證,這才是人家的高明之處。所以,他拍了拍肖陸的肩膀,斷定肖陸也算是美國承認的質優股了,讀書期間就有獎學金,畢業隨便進個大製藥公司或者實驗室,年薪最少也有五萬美元,兩年夠買一輛保時捷911了。

林雅怔了一下,她想象不出肖陸開著保時捷的樣子,不過在心裏已經將肖陸無罪釋放了。

回去的路上,路過一個小公園,林雅脫下高跟鞋,光著腳踩在石子路上,腳心硌在堅硬的石子上,硌得她的心也酸痛冰涼了。麗雯冷笑著告訴她,現實就擺在她眼前,是跟那個彈吉他的男朋友去酒吧賣唱還是出國當個中產階級,就看她自己的選擇。不過時間不多了,還有兩個月肖陸就要出國了!

林雅低著頭,不停扯下花壇裏的葉子,沿著葉脈,想把葉子整齊地撕開,卻發現怎麼努力,都是歪歪斜斜的鋸齒狀。她想,這葉脈怎麼這麼奇怪,明明畫在葉子上麵,沿著它的方向,卻怎麼都是歪曲的。後來她放棄了努力,把玩著破碎的葉子,迎著風在空中劃動,最後,她將所有的葉子扭碎,狠狠地撒向了天空。

第二次見麵的時候,林雅主動提出喝了一點酒。林雅似乎有點不勝酒力,肖陸送她回到宿舍,剛一進門,林雅就抱住了肖陸。

肖陸的身體頓時產生了宇宙大爆炸,刹那間,他已經被熾熱炸成了無數塵埃和碎片。他剝下了林雅的衣服,撲向了他夢中的那個地方。但是,他剛剛拉下褲子,高聳的大廈轟然倒塌,華麗的樂章戛然而止。就這樣,他就在天堂的門口,結束了他人生中劃時代的一幕。

從小,父母隻教他做一個好人,長大後,老師教他做一個有用的人。可惜,沒人教他怎麼做一個人。

“我們這是住在郊區嗎,離市區有多遠?”林雅問肖陸,來了幾天,滿眼是悠然的田園風光,卻沒有看到街道和商店,隻看到一些住宅和大鐵皮屋。

肖陸解釋其實他們已經是在市區了,美國的城市都是這樣攤大餅的,街道基本由住宅組成,要想看高樓,在downtown,也就是所謂老城區有一些,不過那些樓房可不能跟北京比。林雅想起一個師姐曾說起過,美國除紐約那幾個大城市,其他都是農村。特別是聽說林雅要去內布拉斯加州,不由得帶了輕蔑的口氣說:“那個州在美國差不多相當於咱們的青海吧!不過,畢竟是美國的青海。”林雅當時還開玩笑說:“我就當去支援美國的西部大開發吧!”

肖陸開著車帶林雅去了附近的一間超級市場,林雅這才明白為什麼看不到商店,這些超市就像一片集裝箱擺在空地裏,旁邊豎幾個高高的牌子,前麵是一片巨大的停車場。林雅推著購物車從一排排貨品中穿過,隨手拿下幾包麥片和自己喜歡吃的零食。肖陸盯著購物車裏的東西,頓時臉色變了,“這個貴啊!你看看,你是沒有仔細看價格標簽,這不是人民幣,這是美元啊!你把這些東西都乘以8看看,貴得你不敢買啊!”於是,當貨架上的一切商品都乘以8之後,他們的購買欲望也除以了8。

林雅的心漸漸沉了下去,也懶得再看貨架了。在她過往的生活中,雖然從來沒有隨心所欲地花過錢,但在超市裏買點零食還是從來不需要考慮的。沒想到剛來美國,她麵臨的就是除以8的緊湊生活。此時肖陸卻漸漸興奮起來,在蔬果架前幾乎要跳起來,“哈!今年洪都拉斯的香蕉一定是大豐收了!我們不愁水果吃了,看看,巨便宜啊!還有這洋蔥也是……巨——便宜!”由於“巨”字拖得很長,又特別激動,林雅分明看到一小撮噴泉從他的聯合收割機裏麵射出,在空氣中配合著洋蔥的氣味,讓林雅的胃開始翻騰起來。

後來林雅才知道,每到星期二,這間超市就成了當地華人留學生的小型聚會場,比聖誕節派對來的人還多。大家搶購打折商品,交流各種打折信息,還兼發布小道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