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太宗之死(2)
呂端大事不糊塗
至道三年(997)二月,太宗病重,文武百官都到崇政殿問候起居,從皇太子、親王,到諸臣,都到佛寺去修齋,為太宗祈福。
就在這個期間,宣政使王繼恩決計謀立太宗長子趙元佐。他實在擔心現任皇太子趙恒的“英明”。於是找到參知政事李昌齡、知製誥胡旦來商議“大事”。幾個人就經常說一些太子的壞話。恰巧太宗的李皇後也不怎麼喜歡太子,而喜歡趙元佐。趙元佐和太子趙恒都不是她的親生兒子,而是李賢妃的親生兒子,李賢妃已經死去,李皇後大約是看到趙元佐的瘋癲,動了女人家家的惻隱之心,所以心理天平總是傾向於趙元佐。這個微妙的情感被王繼恩捕捉到,他以為這也許就是一個機會。於是在太宗病重期間,與李皇後故意不安排趙恒在太宗身邊。
但這個微妙的安排,卻被“大事不糊塗”的呂端到禁中問安時看在眼裏。他承認並讚賞寇準推動趙恒為太子的宏猷。現在太宗病重,太子卻不在身邊,此事蹊蹺,於是就在笏板上寫了兩個字“大漸”,令親吏送給趙恒。“大漸”的意思是“病重病危”。呂端傳導的信息是:父皇彌留之際,太子務必前來問安侍奉。但這位太子還是有了疏忽。
太宗在親王諸臣的祈禱中沒有痊愈,反而病情加重,無法推測太宗患有何病,他的直接死因,一般認為是昔日箭瘡發作。
太宗死時,趙恒不在身邊。
王繼恩跟李太後商議後,決計到中書去召宰輔來議論繼承人問題。這本來不是個問題,但現在李皇後和王繼恩要將問題提出來,是期待僥幸獲得宰輔支持。而當時最富名望的宰輔就是呂端。他們要議論繼承人問題,呂端是繞不過去的巨大存在,必須重視。於是,王繼恩硬著頭皮來找呂端,說是要“議所立”,討論一下立什麼人做皇帝。
根本無須“議”的事,王繼恩要“議”!呂端頓時感到“嚴重的時刻”來臨了。他也頓時明了了眼下的格局。於是將王繼恩帶到書房,說是讓他看看太宗以前賜給他的種種“墨詔”,親筆詔書。而後,將他鎖在書房中,派人看住不得外出。自己匆匆趕入宮中。
李皇後見宰輔來到,對他說:
宮車宴駕,立嗣以長,順也。今將奈何?
皇上駕崩啦。按照宗法規定:長子應該有第一繼承權,這是合乎禮範禮法順理成章的事。現在,您看怎麼辦?
李皇後這十四個漢字,分量不輕。她試圖按照個人喜好,在王繼恩的推動下,“立長”,也即擁立太宗長子趙元佐。從宗法繼承視角看問題,不為無理。但趙元侃也即趙恒已經成為製度規定的繼承人;趙元佐則已經瘋癲,或假作瘋癲,常年沒有軍政作為;更重要的是:趙元佐並不希望踐祚——他對四叔趙廷美之死一直耿耿於懷;更對父親所作所為而導致的大伯趙匡胤後裔無緣於帝位心懷不滿。在這樣背景下,擁立趙元佐,實屬多事。
但呂端的回應分量更重,他說:
先帝立太子,正為今日,豈容更有異論!
先帝太宗之所以生前冊立太子,正是為了今天這個入繼大統問題。哪裏還容得下有其他不同的冊立意見!
李皇後聞言,知道宰輔這一關過不去,那就沒有了希望。於是,默然不語。
當天,趙恒在靈柩前即位。
但靈柩停在大殿上,皇後與皇帝一起臨朝接受諸臣拜賀,前麵置放了一道門簾。呂端在階下肅立不拜,請求將簾子卷起來,讓百官看到趙恒。他擔心王繼恩等人會將生米做成熟飯,萬一簾後不是趙恒而是其他人,諸官拜賀後,再試圖改變格局,又是一番凶險難測的麻煩。李皇後答應了呂端,卷簾。呂端走上台階辨認,確認簾後的繼承人就是趙恒,這才走下台階,率領群臣“拜呼萬歲”。
於是,大宋有真宗皇帝。
趙元佐不見宋真宗
有意味的是趙元佐。
真宗很敬重這個大哥。幾個月後,以趙元佐為左金吾衛上將軍,再次被複封為楚王,並允許他在家養病,可以不上朝。但真宗要去趙元佐府上看望他時,趙元佐說自己有病,堅決推辭不見,並說:“雖來,不敢見也。”即使是皇帝你真的要來,我也不敢見你的!從此以後,兄弟二人終生沒有再見。
趙元佐如此反對太宗、反對真宗,都是涉及皇位的大事,但是太宗也不過將他貶黜、真宗則不但不貶,更多次存問。在後來幾十年的歲月中,趙元佐一直活到仁宗時代,一直很安全。卷入權力問題,平安生存,這在曆朝曆代中,是很罕見的。大宋帝國三百年,皇室、大臣、士大夫、庶民,是仇恨較少、戾氣較少的時代,各類人等,生存在這個時代,很有免予恐懼的自由。
王繼恩自知陰謀不成,局麵危險,於是又秘密委托一個大臣胡旦,在朝廷上為自己開脫,並做了一番褒揚之詞,還組織了文人給他寫“頌詩”。但真宗與呂端等人已經知道了他們往日的陰謀,這事不能裝糊塗,於是組織了“王繼恩專案組”,調查他的劣跡種種。
王繼恩遇能吏
王繼恩遇到了一個能吏,名叫魏廷式。
此人自年少時就對“法學”深有體會,太平興國五年(980)中第後,“釋褐”為地方的司法官員“法曹掾”。太宗晚年,他被召入判大理寺,成為國家最高法院的院長。真宗初立,即命他為吏部員外郎,後改為刑部。王繼恩的案子就由他來審訊。魏廷式有“嚴明”的口碑,他剛果敢言,但性情也有“傾險”的一麵,喜歡中傷誹謗。所以士君子都怕他的利口而鄙視他的行為。由此人來審訊,王繼恩想推脫,難度太大。所以審訊很順利,史稱“逾宿而獄具”,一個晚上審理結果就出來了。王繼恩的罪責當然就有“謀逆”一項。
這罪過,要是在秦漢隋唐元明清,王繼恩之流就是一個大罪,必遭“族誅”,但真宗皇帝隻給予貶官、貶黜的懲罰。王繼恩降職,責授右監門衛將軍,逐出京城,到均州安置,而“中外臣僚曾與繼恩交結及通書疏者,一切不問”,朝廷內外的大臣僚屬,曾經與王繼恩有交結、密通書信者,一律不調查不審問。這事可以做成一場大獄,但在真宗時代,啥事沒有,就這麼過去了。
帝國有驚無險。
王繼恩被貶後,家產被沒收。清理他的財產時,發現了很多從巴蜀帶回來的“僭擬之物”,也即不應該屬於他使用的皇室器具。
王繼恩第二年死在均州。
真宗派遣使者,將其家屬接回京師,借給他們官舍居住。又過了二年,允許家屬將王繼恩靈柩按照他們的意願歸葬。又過了十來年,到了大中祥符三年(1010),真宗還特意下詔,追複了王繼恩原來的官職,並給他的家屬後人白金千兩。王繼恩的養子王懷珪,這一年也轉入內高班,成為有高級職稱的宦官。
有一部書名《揮麈錄》,總四部,其中一部稱《揮麈餘話》,記載了王繼恩試圖擁立的不是趙元佐,而是趙匡胤的孫子、趙德昭的兒子趙惟吉。
說太宗時,司天監苗昌裔奉命前往洛陽之郊,為太祖趙匡胤的陵寢選擇風水寶地。等到安葬太祖完畢,苗昌裔帶著陵寢的總管王繼恩登上山巔,指畫周邊風水形勢,並對王繼恩說:“太祖之後,當再有天下。”意思就是,別看現在太宗在位,但以後皇位還會回到太祖一係。王繼恩記住了這句話。等到太宗“大漸”之後,他就與參知政事李昌齡、樞密使趙@、知製誥胡旦、布衣潘閬謀立太祖之孫趙惟吉。後來事發,諸人遭遇貶黜。
據說到了神宗時代,李昌齡的孫子李逢知道苗昌裔的預言,還在煽動趙匡胤的後裔趙世居謀反。那是一場大獄,容當後表。甚至到了靖康年間,趙德昭的五世孫趙子崧還在“剽竊”這個說法,與門人歃血同盟,準備恢複太祖一係的帝位。後來知道宋高宗趙構在江南入繼大統,這才不情願地罷休。宋高宗不忍心暴露這種事,找了個別的借口,將他貶黜。
太宗的憂心與焦勞
太宗在位二十一年,民生問題,是他最重要的關注方向,甚至,抑製藩鎮問題、抵禦契丹問題、推演道義天下問題,也都是以關注民生為目標的。
我有一個意見:史上所有關注民生的君臣士大夫,都有資格進入聖賢行列。在權力巔峰和掌握更多話語權力的讀書人,理應向民生傾斜。共同體文明吉相在此。一切“反民生”,也即以加重賦斂、尋租貪贓、掠奪私有財產為手段的“君臣士大夫”,是文明之敵。
文明之展開,是“眾緣和合”的“耦合”力量之結果。但在軍政事業中,“眾緣”之中,“民生”是核心之“緣”。宋太宗一生在為民生問題“焦勞”。讀太宗一朝史料,看到很多為民生而憂心、焦勞的記錄。
太宗自己說:“每著一衣,則憫蠶婦,每餐一食,則念耕夫。”每次穿一件衣服,就憐憫養蠶婦女的辛苦;每次吃一頓飯,則念想耕地農民的勞累。
他親自審判刑事案件,更是“夙夜焦勞”,日夜焦慮勞作,不敢“憚於焦勞”,不敢因為焦慮勞作而有所煩畏。
蝗蟲從天上飛過,太宗看到,就對宰輔說:“朕素不識此蟲,群飛而過,其勢甚盛,必恐害及田稼,朕憂心如搗。”朕一向不認識這種飛蟲,但看到它群飛過去,遮天蔽日的樣子很盛大,一定會禍害莊稼。朕這憂愁之心,像有東西在捶打。又說:“朕孜孜聽政,所望日致和平……日夕焦勞,略無寧暇。”朕專心處理政事,從不敢懈怠,就是期待有一天能達致天下太平……日夜焦慮勞作,沒有一點閑暇之時。
看到京師連月下雨,物價上漲,路有餓殍,太宗一麵設法救助,一麵忍不住對大臣說:“百姓嗷嗷然。朕為其父母,居億兆之上,位尊責重,莫遑寧處。每日與卿等相見,雖不形於顏色,然而中心憂念,無須臾之安!……米鹽細事,朕亦不憚勞苦,並躬親裁斷。”百姓處於苦難中,如嗷嗷待哺的嬰兒,朕作為他們的父母,居於萬民之上,位置尊貴,責任重大,沒有一刻安寧之時。每天與愛卿等見麵,雖然不形於色,但我心中的憂慮掛念,沒有須臾之間的安寧!……米麵食鹽這樣的細致之事,朕也不怕勞作之苦,也要親自去裁斷,求得解決。
開封尹趙元僖說:“陛下君臨萬宇,焦勞庶政,宵衣旰食,以民為心。”陛下君臨天下,為政事而焦慮勞作,天不亮就起床穿衣,天很晚才想起用餐吃飯,真是“以民為心”。
大臣也說:“去年寇敵侵邊,生靈受弊。萬乘軫焦勞之慮。”去年契丹侵擾邊境,聖靈受難,皇上您同情百姓,焦慮勞作不已。
因為幹旱無雨,大臣們都看到了“聖慮焦勞”。太宗親自去祈雨,幾乎各個寺廟“祠禱皆遍”,所有的神廟都禱告遍了,“有以見仁主憂民之旨,聖人恤物之心”,可以看到仁慈的君主憂民的心思,英明的聖人愛惜民力的心意。“近霖霪百餘日,陛下焦勞惕厲,憂形於色”,近來陰雨連綿達到一百多天,陛下焦慮勞作,自我警戒,已經憂形於色啦。“臣伏見陛下憂民太過,視事太勤”,臣等看到陛下憂慮民事太過啦,管理具體事務太多啦。“臣伏聞去歲或霖潦作沴,或癘疫為災,陛下憂勞太切”,臣聽說去年連綿淫雨為害,又有疫情為災,陛下憂思勞作太辛苦啦。為了祈雨,太宗甚至要用“自焚”的方式去回應“天譴”。
史官也記錄:“會春旱,太宗焦勞甚”,正趕上春旱,太宗非常焦慮勞作。“歲旱艱食,民多為盜,上憂之”,年歲幹旱,庶民吃不飽,很多人做了盜匪,皇上很憂慮。“時多陰雨,上以河決未塞,深憂之”,當時很長時間有雨,太宗認為大河決口沒有堵塞,深深地感到憂慮。“上以久愆時雨,憂形於色”,太宗因為長久過時而沒有落雨,不免憂形於色。
……
1924年,孫文先生做了題為《民生主義》的係列演講,內中說到:
“要把曆史上的政治和社會經濟種種中心都歸之於民生問題,以民生為社會曆史的中心。先把中心的民生問題研究清楚了,然後對於社會問題才有解決的辦法。”又說:“……民生主義,不但是最高的理想,並且是社會的原動力,是一切曆史活動的重心。民生主義能夠實行,社會問題才可以解決,人類才可以享很大的幸福。”
如果熟悉宋太宗趙炅的言行,就會理解,作為十世紀的中國領袖,他對民生問題的關注,雖然不像孫文先生那樣做出“民生主義”的思想闡釋,卻盡其足夠多的智慧和精力,對民生問題給出了一個個解決方案。
官員貪腐,禍及民生,大宋不能允。
太祖太宗乃至於兩宋諸帝,對官員貪腐幾乎采取了“零容忍”的姿態。各類懲治貪腐故實,正史、野史,比比皆是。
塞濁亂之源
貪腐,在大宋君臣看來,是五代亂世的根源之一,必須有一套消弭機製,那就是重典。《宋史·太祖本紀》記載趙匡胤嚴加懲治貪官汙吏,讚他:“繩贓吏重法,以塞濁亂之源。”將貪官汙吏用重法懲治,目的就是堵塞五代以來的濁世變亂之源。清代史論家趙翼《廿二史劄記》,有一專條《宋初嚴懲贓吏》,也說:“宋以忠厚開國,一般的犯罪盡量從輕或減免,但獨獨治理贓官罪很嚴厲。這是因為太祖親自看到五代時貪吏的恣橫,導致民不聊生。所以踐祚之後,用重法懲治贓官。這樣做,就是為了塞濁亂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