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皇弟之死(1 / 3)

壹 皇弟之死

宋太祖圍困金陵曠日持久,還是不願意無辜殺人;宋太宗攻取太原,契丹隨時可能來援,看到將士爭奮登城,他還是擔心城破之後,控製不住而屠城,竟下令攻城稍緩。富有如此這般聖賢氣象的人物,會謀於密室,暗中策劃,殺害自家骨肉?

“金匱之盟”的“再傳”版本

太宗趙炅,一生吞咽了三大苦果:高梁河之敗,岐溝關之敗,皇弟趙廷美之死。這最後一個苦果,讓恪守“兄友弟恭”倫理大義的士大夫側目,有一種誅心的說法甚至認為是他暗算了兄弟趙廷美。

趙弘殷和杜太後生有五個兒子。趙匡胤是家中老二,老大早夭;趙炅是老三,趙廷美是老四,還有一個老五,也早夭。按照以杜太後為主角的“金匱之盟”說法,趙匡胤之後,帝位傳兄弟趙光義,而不傳兒子趙德昭。這樣,執掌乾綱者在二代之後,還是成年君主,不至於出現後周柴榮之後,孤兒寡母無法控製最高權力那種弱勢格局,大宋似可因此避免因權力失衡導致的國家動亂。

太宗之後呢?於是,“金匱之盟”的故實中,又有了另外一個“再傳”版本。也即由太祖傳太宗,太宗再傳兄弟趙廷美,趙廷美再傳太祖之子趙德昭,由此大宋帝王重新回到太祖譜係。

這個說法來自於時人王禹偁。

王禹偁是太宗、真宗兩朝的文人,有一部傳為他所著的《建隆遺事》,“再傳”說,就是由此書發端。

書中講述了一個近於傳奇的故實。

說趙匡胤對杜太後非常孝順,對兄弟非常友愛,這種孝順和友愛,幾乎“曠古未有”。

有一次,趙匡胤在“萬機之暇”,抽空召來晉王趙光義、秦王趙廷美,皇子南陽王趙德昭、東平王趙德芳,以及皇侄、公主等,到杜太後的房閣飲宴。書中有解釋說,秦王趙廷美,乃是宣祖趙弘殷的第三子,也是杜太後親生。有傳言認為趙廷美是太祖的乳母所生,從王禹偁的說法來看,顯然不是。

一家人聚會非常和睦。“酒酣”,太祖對杜太後說:

“我百年之後要傳位給晉王,讓晉王百年後再傳位給秦王。”

杜太後聞言大喜,說:“我久有此意,但不願意說出來。我要萬世之下,人們會傳頌一個婦人生了三個天子!你這番話真是大孝,‘成吾之誌’!”說罷,讓晉王、秦王趕緊離席,拜謝大哥。太後又對太祖兩個兄弟說:“今天的皇上,過去以布衣身份侍奉周室,曾經多次力戰爭取功名,那真是‘萬死而遇一生’,這才做到節度使。等得到天命,做了皇上,這麼多年來,幾乎沒有一天不在征討,沒有一個月不在打仗,真可以說是‘曆盡艱危,方成帝業’。你們倆沒有功勞卻安享尊榮,成就大的爵賞,應該知道幸運。以後,各自都不得有負於陛下!”然後,對秦王趙廷美說:“我不知道秦王百年後,又將基業托付何人?”

秦王當即回答:“願立南陽王趙德昭。”

杜太後聞言又是一喜,道:“是了!是了!”又說:“傳位事,陛下能有此意,我能料到,但這也是天意!他日,你們各自都要按照今天說的這個約定做,不得逾越——逾越這個約定,‘罪同大逆,天必殛之’!”

趙匡胤聽到這裏,馬上要兒子趙德昭來拜謝杜太後。

在一場家宴中,“再傳”模式被建構起來後,杜太後還不放心,又對趙匡胤說:“可以替我將趙普呼來,令他以今天的約定寫一篇《誓書》,與你們兄弟依次傳而收藏。還要選擇一個吉日,將這個約定上告天地、宗廟。陛下認為是否可行?”

趙匡胤答應下來,當即召趙普入宮,讓他來草擬這篇《誓書》。但趙普推辭說自己不善於作文,於是又召翰林承旨陶穀前來擬文。

王禹偁書中說,這篇《誓書》交給晉王趙光義也即太宗趙炅收藏;等到趙匡胤駕崩,趙炅又將《誓書》交付秦王趙廷美收藏。但後來趙廷美“謀不軌”,“幽死”(幽囚或幽憤而死),《誓書》藏於禁中,最後不知道下落。太祖之子南陽王趙德昭也因為犯事,被“逼令自殺”,於是“傳襲之約絕矣”。

這個傳奇故實,講述的“趙匡胤—趙光義—趙廷美—趙德昭”再傳模式,有很多漏洞,與後來發生的“史實”,有難於理清邏輯的地方。譬如,讓陶穀來草擬《誓書》,天下幾乎無人相信。陶穀有躁進之習,品德不佳,乃是太祖太宗都不喜歡的人物,怎麼會召他來做如此機密大事?此外,趙普也並非不能擬文,他有若幹上疏,文辭典雅豐贍,也是一才子,如有這大功勳,他更不當推讓。此外,陶穀若做此事,他留下的各類傳世文件中,當有透露,但迄今找不到星點蛛絲馬跡。故陶穀擬文事,必假。

傳奇故實中還說秦王趙廷美先“幽死”,南陽王趙德昭後“自殺”,這個時間就不對,因為趙德昭自殺在太平興國四年(979)八月;趙廷美出事被罷官是在趙德昭自殺三年後的三月。《建隆遺事》記錄的這個故實,在時間、人物、身份說明上,都有令人生疑的地方,所以此事曆來被人打量,不敢肯認。《續資治通鑒長編》作者李燾就在引用這個故實後說,書中語言很多鄙陋之處,不像王禹偁的風格,因此“不可據信”。但李燾也同時認為:史上記錄太宗之事,趙廷美做開封尹、趙德昭領貴州防禦使,正與太祖傳太宗之前,讓太宗先領睦州防禦使,後又做開封尹的行跡一樣。先領一個防禦使,而後再做開封尹,這樣經由曆練,就可以順利接近帝位。因此李燾說:“恐昭憲及太祖意或如此,故司馬《記聞》亦雲太後欲傳位二弟。蓋當時多有是說也。”恐怕昭憲太後也即杜太後和太祖當時的本意確實如此,所以連司馬光《涑水記聞》也說太後要傳位給太祖的兩個弟弟,那是因為當時很多人有這樣的傳說。

李燾的結論性意見是:雖然這個傳奇故實不可據為信史,但也“不可全棄”。他給出的方法就是“兩存其說”,並且相信太祖太宗的盛德,自能在後世為人明了,哪裏是誣言,應該有人知道。

我的結論性意見是:“金匱之盟”可信。杜太後確有趙匡胤之後傳趙光義之提議;而趙光義傳趙廷美,再傳趙德昭,這個約定則未必為真;但一定是有一種宮內說法,涉及這個模式。而趙廷美、趙德昭也應該知道有此一說。比較有意味的是:趙廷美可能在認真期待此說的現實實現,在後來的記錄中,他甚至也有推演此說成真的努力。這樣,就有了覬覦皇位的權力再分配心思和動作。按照後來的邏輯倒推,趙廷美可能做事不謹慎,且有被他人“陰謀擁戴”的絕大可能性。但故實邏輯開始有了起點的時候,那就隻能走向一個個節點,最後走向終點。邏輯起點,是“業”是“因”,節點與終點,是“果”,一個個“果”。在地球上,在金星與火星之間的這個星球上,無人能逃避因果。因果是宇宙絕對規律。趙廷美“覬覦”是“造因”之始,“幽死”是“結果”之終。

而趙普與盧多遜,這兩位大宋名相,則是趙廷美“幽死”的大力推手。

《建隆遺事》中的顧命大臣

還是要說到王禹偁和傳為他著的《建隆遺事》。

他的書中,趙普和盧多遜幾乎相當於趙匡胤的“顧命大臣”。那又是一個近於傳奇的故實。

說趙匡胤似乎知道自己就要“晏駕”,此前一天,就派中使宦官“急召”兩位名相入宮。在皇上寢閣,二位到了皇上病榻前。趙匡胤說:“我知道我這病肯定是不能醫治了。我要見二位愛卿沒有別的,因為有幾件事還沒有來得及施行,你們拿筆墨來,記錄我的話,我死後一定要盡力施行,如此,我‘瞑目無恨’了。”趙普等記錄的幾件事,都關係“濟世安民之道”,趙普、盧多遜二人看後,不禁嗚咽流涕說:“這些事,我們都會依照聖君您的宏謨來執行,但有一件大事,還沒有看到陛下指示。”老趙問何事,趙普等回道:“大宋還沒有立太子,陛下如果有萬一,諸王之中應該立誰啊?”趙匡胤說:“可立晉王。”趙普二人說:“陛下艱難創業,最後國家有了升平氣象;如此,自應由聖子受命為帝,不可從諸兄弟間論此事啊!臣等擔心一旦如陛下決定,大事一去,那可就不好回環啦。請陛下考慮成熟。”趙匡胤說:“我不忍違背太後的‘慈訓’。太後的意思是海內已經小康,但更應選一位‘長君’而不是‘幼君’來管理天下。我意已決,請諸公好好為我輔佐晉王。”說罷,令人取出禦府的珠玉金器等賜給趙普、盧多遜,讓他們回到自己府邸去了。第二天,太祖崩。

此後,太宗知道趙普等人有這樣一番不利於自己踐祚的議論,對這二人就有了不滿。等到正式繼位後,就因為盧多遜與秦王趙廷美“謀逆”事有牽連,將他貶死在嶺表之地;趙普則因為有宮中婦人的暗中相助,免予一死。

大意如是。

《續資治通鑒長編》的作者李燾不信這個說法,認為這個“顧命”說法與前麵的“再傳”說法,文字間相矛盾,好像趙普不知道有個“再傳”的說法似的。另外,太祖駕崩時,趙普已經罷相,正在外地做節度使,不可能與盧多遜同時為相。

李燾的結論性意見是:這一段故實,大有“汙蔑君父”之惡,很有可能是盧多遜親黨幹的活兒。因為趙普得罪人多,更與盧多遜不和,故“盧黨”大肆詆毀趙普,托名王禹偁,將這些事竄入到《建隆遺事》中。王禹偁乃是直言人物,多次遭遇太宗貶黜,所以“盧黨”群小借機來做此事,擴大影響,聳動視聽,嫁禍趙普。

我的結論性意見是:確如李燾所論,但趙普勸諫太祖不要傳弟而傳子,也即改變“兄終弟及”模式,回複“父死子繼”模式,應確有此事;盧多遜在心理天平上倒向趙廷美,並與之密切來往,商討大計,也應屬實;趙普與盧多遜關係惡化,更是實有其事。不同的是:一係列事件發生的時間、地點,已難考證,但根據後來史實倒推,則不難看到,這一段“顧命”故實,有與史實呼應的情節關係,就事件邏輯而不是具體細節而言,並非向壁虛造。

為趙炅辯誣:太宗不會謀害親侄

趙匡胤的兩個兒子都不幸早死。

趙德昭,太平興國四年(979),太宗“乘勝取幽薊”不利,不予頒賞,他勸諫叔父要及時頒賞,遭遇太宗冷嘲訓斥,自殺,年三十二歲。南宋時,他的九世孫是宋理宗,十世孫是宋度宗,十一世孫是宋末三個幼主。

趙德芳,太平興國六年(981)病逝,年二十二歲。南宋時,他的六世孫是宋孝宗、七世孫是宋光宗、八世孫是宋寧宗。坊間往往稱趙德芳為“八賢王”,事實上不確。他死得確實太早了。

南宋,從孝宗開始,帝王譜係回歸到太祖一支。這是後話不提。

但是因為太祖這倆兒子都在青年時期死去,於是,趙廷美有了不安。

按照古來帝王辣手傳統,父子相殘、兄弟互害的故實太多了。唐太宗一手導演的“玄武門之變”,更是人所熟知,趙廷美也應該不陌生。他在不安中有些不知所措,一些動作也往往令人生疑。

趙廷美不安,可以理解。但將趙匡胤兩個兒子之死理解為太宗所害,此事在大宋朝很難定讞——沒有真實證據,不合推演邏輯。

我不信太宗謀害侄子說,認為這類說法還在“陰謀論”窠臼中打轉。“陰謀論”中,最常見的一個說法就是:趙德昭、趙德芳,如果不是被謀害,怎麼會那麼年輕就死掉?

讀五代史、讀宋史,會發現,那個時代,早夭的人物太多了。就這個問題,我願意為趙炅辯誣。看看趙炅他自己的兒子,就知道,宋初,早夭幾乎是一個常見的生命現象。

太宗有九個兒子,長子元佐,次元僖,次即真宗皇帝,次元份,次元傑,次元偓,次元偁,次元儼,次崇王元億。

長子趙元佐瘋癲半世,卻獲長壽,到仁宗天聖五年(1027)去世,年六十二歲。

太宗二子趙元僖,是太宗非常喜愛的一個兒子,年紀輕輕時,就被任命為檢校太保、同平章事,封廣平郡王,後又進封陳王,改名趙元佑。趙元佐瘋癲後,太宗已經有意要他來繼承皇位。雍熙二年(985),以趙元僖為開封尹兼侍中,進封許王,加中書令。這是立為太子的節奏。淳化三年(992)的一個冬天早晨,元僖早入朝,正坐在大殿旁的一個廬幕中等待上朝,忽然覺得身體不適,就直接回府邸了。太宗知道消息後,趕緊起駕去看望兒子,但元僖病已重。太宗呼叫他,還能勉強應答,一會兒工夫,薨,年二十七歲。

史稱“上哭之慟,廢朝五日”,太宗哭泣得十分悲痛,五天沒有上朝。

元僖“姿貌雄毅,沈靜寡言”,他做京兆尹五年,“政事無失”。他死了以後,太宗一直追念不已,常常“悲泣達旦不寐”,成宿地痛哭,以至於不能入睡。甚至,還專門寫了《思亡子詩》給近臣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