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無巧不成書,百態人間說不休。曹公即使在今世,不寫紅樓說磚樓。
祖籍北京的聊二爺,雖走南闖北了一輩子,見過無數的名勝古跡,但是,隻對陶然亭情有獨鍾。他這個祖輩就出生在北京的窮人,兒時自然是無福遊玩兒皇宮的禦花園。好在離家隻有幾條小街之隔,步行半個小時就能走到的陶然亭自覺就是一個好玩兒的去處了。少年時不知陶然亭的名氣,走出北京城才知道陶然亭跟武昌的黃鶴樓一樣聞名遐邇。在天南海北時與人交往,知道他是北京人,還真有不少人問他,你家離陶然亭遠嗎?你去過陶然亭嗎?在聊二爺的記憶中,當年所謂的陶然亭並不是一個亭,而是一個土丘,丘上蓋了一所廟宇,不過北西南三麵蓋了一列房子,靠西的一麵還有廊子,登上這廊子一望,隱約可見一抹西山,其近處就隻有蘆葦遍地了。這一帶地方是飽經滄桑的,早年原不是這樣,有水有船,也有些樹木。清朝康熙年間,有位工部侍郎江藻,見此處有點野趣,就蓋了此座庭院。采用了白居易的詩:“更待菊黃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既然北京景色最好的地方都是皇宮禁苑,平民百姓及士大夫就把地勢寬闊又有些野趣的陶然亭當成遊覽聚會之地。同時,各省應科舉考試的人到了北京,有雅興的當然要去逛陶然亭。聊二爺記得寫《花月痕》這本書的魏子安有兩句詩說陶然亭:地匝萬蘆吹絮亂,天空一雁比人輕。可這幾十年來陶然亭一年比一年壞,聊二爺隻覺除地匝萬蘆吹絮亂外其餘什麼都不見,每每回京舊地重遊,都覺對不住那個盛名了。
聊二爺這年已經年過花甲,自從南京回了北京,就再沒離家出走過。聊二嬸兒不許他再像閑雲野鶴一般,把家當成客店,炕還沒有睡熱,就又不知奔向了哪省、哪市?眼看大兒媳十月懷胎,已過了預產期,還不見自己的接輩之人麵世。整日裏在住了幾十年的金家小院兒聽著兩個街坊鄰居的嬰兒啼哭聲,嘴裏雖不說三道四,心中卻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的。這日,天還沒亮,聊二爺就不能安眠,看了一眼馬蹄表才是淩晨五點。他穿衣起身,吵醒了聊二嬸兒,也起身問道:“老爺子,你睡不著,就先洗把臉,去陶然亭轉一圈兒,回來我也把水燒開了,再給你買兩個炸油餅兒。現在吃可不行,人家早點鋪子還沒開門呢!”
聊二爺說道:“天還早呢,你再睡會兒,我就用涼水洗把臉,這陶然亭我是幾年沒去了,還真是想去看看。”
聊二嬸兒也已起身穿衣裳,邊說道:“這些年你每次回北京才待過幾天?不過是把掙來的錢扔給我就抬屁股又走了,哪知道陶然亭的變化呢?論說,這陶然亭去年開工大修,園裏的幾個池塘有二百八十畝大,就隻挖了一百七十天就完工了。我去看過,挖出的土就堆成七個小山,高低參差,真挺美的。自古皇宮有禦花園,有錢人自家有後花園,如今陶然亭改成老百姓的公園,咱們是老叫化子逛廟,窮樂心,倒是也有個細致幹淨的好去處了。你既許久沒見陶然亭的影兒了,你就去遛遛,見識一下新陶然亭。若不是大媳婦預產期過了日子,挺著大肚子我不放心,我就想給你當個向導呢!你去吧,一兩個鍾頭足夠了,那時回到家,早點也好了,茶也沏好了。”
聊二爺進了公園,頓覺果然麵目一新。最起碼不見了成堆的穢土。不由得讓他深吸了幾口新鮮空氣,徑直向西角,就是真正的陶然亭了。從前,進門處是一個小院子,西邊腳下有幾間破落不堪的屋子,現在小院子夷為平地,當中又栽了十幾棵樹,石坡也改成水泥麵的。登上土壇,隻見兩棵二百年的槐樹,正是枝葉繁茂。遠眺四圍一片蒼翠。聊二爺想,要是再過幾年這周圍的樹更大更密,那園外,盡管車水馬龍,一概不聞不見。園中清靜幽雅就成為另一世界了。他信步走進門去,過廳上掛了一塊匾,大書陶然二字,那幾間廟宇可以不看,偏西一帶的一條廊子,正好遠望,遠處隔湖有雲繪樓,水榭下麵清池一灣,有板橋通過這個半島。聊二爺心中暗暗稱讚,難怪文人墨客都喜在此處刻石碑留字。就是我這粗人也曾攜妻女在此處流連忘返。想到此,不禁潸然淚下。
聊二爺自然是個綽號,本名柳進寶,是個遺腹子。母親一人帶大他們姐弟三人。姐姐十四歲就到豪門大戶當使喚丫頭。長他十歲,哥哥長他五歲,家中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從祖輩起就一直租住在金家小院兒。聽母親說,他爺爺的父親在京城開過茶樓,也算是體麵人家。不知何因,家中窮困潦倒,至今柳家還沒翻過身來。母親又是爭強好勝的性格,隻盼著脫離苦海,隻因家中一無所有,就給兒子起了招財、進寶的名字。少年不知愁滋味,兄弟倆待人謙和,又因生得高大英俊,街坊鄰居中有極好的口碑。老大招財,自娶了一位同樣貧困的女子為妻,待人更為熱情,又喜與人談天說地。人們就稱呼他聊大爺,久而久之,這兄弟倆的本名倒沒人稱呼了。也許人們覺得招財進寶是異想天開,倒不如綽號來的準確。這兄弟倆也不在意,即是家徒四壁,這個名字也沒帶來好運,叫什麼也改變不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