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賈平凹與琴棋書畫(1 / 3)

賈平凹與琴棋書畫

名家視閾

作者:程光煒

摘要:

當代文學研究“曆史化”的重要路徑之一是如何“現代文學化”,也即像現代文學研究那樣如何在作家作品的周邊營造和敘述各種各樣的“故事”。沒有這些故事,作家作品的經典化是無法完成的,對其曆史定位也不可能真正實現。本文著重揭示賈平凹在西安的“文人圈子”,他與畫家書法家交往故事的細微末節,借以重新理解賈氏小說的萬千氣象和豐富細致的文人氣質。

關鍵詞:

賈平凹;文人圈子;琴棋書畫

一 圈子

人們對賈平凹的研究是以小說為立足點的,鮮有人注意他對琴棋書畫的癡迷。倘不注意這一點,他小說的節奏、氛圍、文字氣韻和精神氣就沒有了,他的文學王國就骨架崩塌了。1983年7月,他在家書《讀書示小妹十八生日書》告誡妹妹:“讀書萬萬不能狹窄。文學書要讀,政治書要讀,哲學、曆史、美學、天文、地理、醫藥、建築、美術、樂理……凡能找到的書,都要讀讀。若讀書麵窄,借鑒就不多,思路就不廣,觸一不能通三。”①這是他較早地提到天文、地理、美術和樂理,由此可知他與中國傳統琴棋書畫的結緣已有三十年之久矣。

賈平凹1952年2月21日出生於陝西南部的丹鳳縣棣花村。父親在鄉間教書,母親為農民。“文化大革命”中因父親的曆史問題,遭社會歧視。1972年入西北大學中文係學習,三年後分配到陝西人民出版社做編輯。後在西安文聯、陝西省作家協會做專業作家。賈平凹在陝南鄉間生活二十年,在西安生活了四十年。這種經曆交織成鄉下人與城裏文人的雙重身份。西安古稱長安,是西漢、唐朝兩大朝代的首都,政治和曆史的傳統積澱深厚,臨潼、兵馬俑、秦始皇陵、碑林、大雁塔乃鎮城之寶,是中國傳統文化鼎盛期的象征之一。推至當代,西安城更是文人輩出,柳青、杜鵬程、王汶石、路遙、賈平凹和陳忠實等當代小說家極盡一時風流,寫字、繪畫、玩賞古樂和陶罐古董之風,則盛行於士紳民眾之中。在今天西安,寫得一手好字、好畫,不僅在文人圈子,更在社會各個階層中被刮目相看,是眾目睽睽的對象。賈平凹四十年沉溺於此,長安古文化的浸染熏陶恐怕早存放於他魂靈深處,可以說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如果說他的文章氣質與莫言、王安憶、餘華等當代小說大家有什麼不同,不同就在這裏。

賈平凹在西安和周圍縣市有若幹個以作家、書法家、畫家、戲劇家、音樂家和古董家為依托的文人圈子,這頗像當年寓居長安的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古代文人的遊曆交往故事。他們攜手遊玩街肆,飲酒縱樂,切磋藝術,留下千百年前一段風流倜儻的曆史記載。賈平凹在1999年的一篇文章中寫道:“去年我在我的書房寫過四句話貼在牆上:‘聖賢庸行,大人小心,靜坐玄思,不知不覺。’”②這句古語,有些把賈平凹繪入這幅傳統文人長卷之中的意思。但我們也不妨想象,靜動相對,遂成默契,也許是對他在這個藝術家圈子裏心態的最好的觀摩。他將贈答友人的書劄、序跋結集出版的《朋友》一書,詳細生動地記載了自己與藝術家圈子的交往。在這本書中出現的作家、書法家、畫家和音樂家有:穆濤、孫見喜、方英文、孔明、匡燮、賀榮敏、吳三大、李正峰、李世南、侯誌強、陳其道、郭鈞西、何海霞、王炎林、馬治權、陳雲崗、金偉、李梅、楊毓蓀、李饒、馬海舟、葉炳喜、張和、蘆葦、譚宗林、楊曉楊、李傑民、劉寬忍、陳兆朋、徐義生、西丁等。賈平凹與這些圈子的關係有深有淺,有親有疏,有的是他欣賞的藝術家,有的隻是與他有淺淺的交往。賈平凹性情木訥、軟弱,然觀察力極其敏銳。他少言寡語,但內心豐富細膩,對字畫古玩有一種近乎天然的鑒賞能力。在一種古代文人“相見亦無事,不來忽憶他”的率性隨便交朋友的境界裏,賈平凹對這些朋友言行舉止的記述實在是活潑生動而有趣,可供我們一一觀賞。馬海舟是陝西畫壇的怪傑,作畫極認真,畫成後憑一時高興,任人拿去。但遇上不待見的人,又分明聲色容貌嚴厲,失去了圓通世故,幾乎把人逼到難堪地步:

“這四幅畫你倆多挑兩幅吧!”馬海舟送我了三件古玩後,突然說。

他從框子裏又取出四幅畫來,一一攤在床上。一幅梅,一幅蘭,一幅菊,一幅竹。都是馬海舟風格,筆法高古,簡潔之極。如此厚意,令我和譚宗林大受感動,要哪一幅,哪一幅都好。譚宗林說:賈先生職稱高,賈先生先挑。我說:茶是譚先生帶來的,譚先生先挑。我看中菊與竹,而梅與家人姓名有關,又怕拿不到手,但我不說。

“抓紙鬮兒吧。”馬海舟說,“天意讓拿什麼就拿什麼。”

他裁紙,寫春夏秋冬四字,各揉成團兒,我抓一個,譚抓一個,我再抓一個,譚再抓一個。展開,我的是梅和菊。梅與菊歸我了,我就大加顯排,說我的梅如何身孕純色,我的菊又如何淡在秋風。正想鬧著,門被敲響,我們立即將畫疊起藏在懷中,進來的是一位高個,拉馬海舟到一旁嘰嘰咕咕說什麼,馬海舟開始還解釋著,後來全然就生氣了,嚷道:“不去,絕對不去!”那人苦笑著……③

賈平凹看中馬海舟的菊和竹兩幅,還惦記著另一幅梅,可以說已經“癡畫”了,作家貪心之憨態活靈活現地留在紙上。在朋友圈子中,他對石頭、陶罐的癡迷是盡人所知的。1998年,他聽說友人蘆葦家中藏有巨大土罐,頓生“竊奪”之意,作家在《古土罐》一文中的自畫像竟令我們大飽眼福:

我是很懶惰的人,不大出門走動,更害怕社交應酬。自書畫漸漸有了名,雖別人有金來購,也不大動筆,人罵我惜墨,吝嗇佬,但凡聽說哪兒有罐,可以弄到手,不管白日黑天,風寒雪雨,我立即就趕去了。……

一日去友人蘆葦家,竟然見得他家有一土罐大若兩人摟抱,真是垂涎欲滴,過後耿耿於懷,但我難以啟口索要,便四處打聽哪兒還有大的,得知陝北佳縣一帶有,雇車去民間查訪,空手而歸。又得知涇陽某人有一巨土罐,驅車而去,那土罐大雖大,卻已破裂。越是得不到越想得到,遂鼓足勇氣給蘆葦去了一信,寫道

古語說,神歸其位,物以類聚。我想能得到您存的那隻特大土罐。您不要急。此土罐雖是您存,卻為我愛,因我收集土罐上百,已成氣候,卻無統帥,您那裏則有將無兵,縱然一木巨大,但並不是森林,還不如待在我處,讓外人觀之歎我收藏之盛,讓我撫之念兄友情之重。當然,君子是不奪人之美,我不是奪,也不是騙,而要以金購買或以物易物。土罐並不值錢,我願出原價十倍數,或您看上我家藏物,隨手拿去。古時友人相交,有贈丫環之舉,如今世風日下,不知兄肯否讓出瓦釜?

信發出後,日日盼有回複,但久未音訊,我知道蘆葦必是不肯,不覺自感臉紅。正在我失望之時,蘆葦來電話:“此土罐是我鎮家之物,你這般說話,我隻有割愛了!”蘆葦是好人,是我知己,我將永遠感謝他了。我去拉那巨大土罐時,特意擇了吉日,回來興奮得徹夜難眠,我原諒著我的掠奪,我對蘆葦說:物之所得所失,皆有緣分啊!④

賈平凹此處所言所語,自然包含著誇張成分,也不免有附庸風雅之嫌。不過,它的中心含意還是一個“玩”字。與朋友縱酒撒歡,議論比較字畫優劣,四處收集購買石頭古罐,或引人前來觀賞自己家中所藏稀罕之古物而怡然自得,這本來是中國傳統文人延續數千年積習難改的藝癖嗜好。隻因當代前三十年政治運動激烈頻繁,鬥人整人無數,弄得人人自危而暫告中斷。80年代後,此風又漸次在文人墨客、達官貴人群體中興起,繁衍傳染開來。賈平凹如此癡迷收集字畫古物,正是這古老風俗之曆史歸來的使然,並不足怪。

賈平凹出版個人書畫集十二種,它們是:《中國當代才子書賈平凹卷》(長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賈平凹書畫集》(陝西人民美術出版社1998年版)、《玫瑰園的故事》(與邢慶仁合作,湖南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禪思抱散》(西苑出版社2000年版)、《賈平凹書道德經》(太白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當代名畫家精品集賈平凹》(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賈平凹手稿珍藏版·西路上》(三泰出版社2001年版)、《語畫》(陝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西路上》(書法手稿,三泰出版社2001年版)、《大堂書錄》(書法集,陝西旅遊出版社2002年版)、《賈平凹語畫》(山東友誼出版社2003年版)、《賈平凹千幅作品精選》(陝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等。從上述收羅不全的書法畫集出版情況就可見出,賈平凹字畫數量驚人,光“精選”就有“千幅”之多;流向民間的更是不計其數,我們已知這二三十年來,前來他家索買求畫求字者絡繹不絕,已成社會和文壇神話。他猶嫌不夠,不但自己寫字作畫,同時還把觀賞職業畫家書法家的創作,當做經常功課,經常陶醉其間。他在《讀吳三大書品》裏寫道:“我初遇三大是八年前,見他頭大口大臀大,其相如虎,敬畏而不敢前去搭訕。後,滿城牌匾多是他字,我一路慢走,一手在口袋裏臨摹。”⑤因佩服他書品非凡,又羞澀於當麵恭維,所以便一路在街上慢走,裝著在那漫無目的地觀摩商肆、女人和風景,一邊卻偷偷在口袋裏臨摹學習。又在《〈侯誌強畫集〉序》中記述:“世南作畫,我與侯執紙,我們互不多嘴,禮以一笑,過後兩忘。那是1984年的事,世南南徙,西安空疏,以說不盡的世南藝術,竟和侯日漸往來,成了很熟很熟的同誌。”⑥李世南是賈平凹稱道不絕的西安著名畫家。《畫家軼事》裏記他本來是西安一名工人,十年浩劫中大畫家石魯蒙受冤屈,“枯坐家中,人爭避之”,惟李世南不避風險常去探視。他答應石魯先生,遂冒險化妝成農夫,長途奔襲上海尋找錢瘦鐵先生求索石印。知錢被鬥死,家人被趕出城,下落不明,“世南摔倒門下,捶地而哭。又搭車去北京見石魯好友黃永玉。”世南因此緣由拜石魯為師,遂得真傳。⑦可見賈平凹觀其作畫,意義已超出字畫,而儼然是站在石魯先生身旁,觀摩中國傳統繪畫綿綿不斷之長河巨流,自己沉醉其間,早已渾然不覺。中國傳統的字畫,向來講究氣脈貫通,心性精神寄存,字麵隻是形式,而魂靈則在其中流轉不已,這是普通人士完全覺察不到的精髓所在。賈平凹偷學人書法,為畫家執紙肅立的畫麵固然可笑,然他知道就像文史哲不分家一樣,文學藝術也是一母所生,難分彼此也。小說的一切,仿佛也都與它們結緣。那裏有小說的來路,隻是很多小說家和讀者不知道罷了。為此他感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