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琮佳無意中從圖書館裏找到一本書,是胡信楠教授早年的自傳體《腳印》,這是她第一次對講台上那個神采飛揚的怪老頭,那個同學們流言中的老不正經,那個各種權威刊物中報道過的專欄作者有了一些認識。其實,他的訴說語言很平實,但是這些平實文字背後的情感確很沉重。
胡信楠是舊社會大資本家的少爺,曾經留學過法國學文學,他的原配就是那個時候與他一起留學的女同學邱曉秋,關於他的這一任太太,胡信楠在書中這樣說,“我與曉秋的相戀,結婚,都是那麼自然而然的事情,我不能用言語表達我多麼愛她,或者不愛她,她就是我的呼吸,在異國他鄉能品到故鄉最親切的味道。我一直都以為她是上天為我安排好的那個人,讓我和她相扶到老的那個人,卻在那個深秋去了,我如失去了呼吸一般感覺不到疼,卻似沒有了生命的跡象,瀕臨窒息。”他對他亡妻的戀和癡一直延續了三十個春秋,這三十年是他三分之一的人生,他隻能在妻子給的那三年的情感中汲取養分,使生命不枯萎。
梅琮佳一直對胡信楠的現任妻子冉蕭蕭有諸多好奇,畢竟一個女人以自己最美好的年華來慰藉一個老人的孤獨是需要勇氣,更何況胡信楠對原配的愛已至死而不渝。有人說冉蕭蕭是看重了胡老師的錢,有人說冉蕭蕭看重了胡老師的地位,梅琮佳覺得都不是。胡信楠這樣的人不該對“別有用心”的女人妥協吧,而一個女人為財、為名利搭上情愛都是愚蠢的,胡信楠的女人怎麼可能是愚蠢的呢?所以,他們之間一定有愛情,這是像胡老師這樣的男人走向婚姻唯一的原因,不管在他年少時,還是等他垂垂老矣。
胡信楠的書裏說,冉蕭蕭比他小四十一歲,與他相愛的時候,她隻有二十三歲。他同樣不知道用什麼語言表述他們之間的愛情,但是他很確定那是愛情!她總是讓他如同毛頭小夥子一樣的熱情和衝動,她總是想母親一個寵溺著比自己大四十一歲的老情人。“有一度,我不敢看我二十三歲的小妻子,我也想這樣的婚姻對她是否公平,可是蕭蕭總是以她睿智成熟來分解掉我的不安和忐忑。這位年輕的太太讓我第一次知道除了文學,除了兒孫,除了名利之外,還有那麼多的美好,她給我的生命注入了希望,注入了活的血。”
即便是讀完了全篇,梅琮佳除了震撼,還是震撼。雖然,他的故事沒有外麵傳的那麼五花八門,那麼離奇荒誕。但是,有很多的內容都是梅琮佳不能理解的,而隻能深深地感動於他們的曠世之戀,他們的忘年之戀。或許,隻有像胡信楠這樣有文藝氣質的人,才能承擔起這樣的愛戀吧,若是庸人,俗人,大家都會把它看做是畸戀,狂戀,或是糊塗的笑話了。
胡信楠老師喜歡蘇軾的《江城子》。
記得那是晚秋的一個下午,火紅的陽光映紅了胡信楠在講台上的臉,他默默地望著窗外發呆,他居然在課堂上走神兒了。現在想來,他是想來了他的亡妻邱曉秋了吧,因為他書上說,在法國的那個晚秋,邱曉秋在火紅的楓林中的那驚鴻一瞥,便讓他篤定了這是今生的摯愛了。
胡信楠有些失態地擦了擦眼睛,還好沒有淚。
他慌忙地走下講台,走到梅琮佳身邊的時候,敲了敲梅琮佳的桌子,“梅琮佳,談談你對蘇軾的認識吧?”這一題完全與這節課的內容沒有關聯,大家紛紛向梅琮佳側目,或者總以為胡信楠這老頭兒在故意為難她吧。
梅琮佳也很納悶這莫名其妙的一題,但還是從容地站起來,清了清嗓子,從容不迫地答曰,“蘇軾是北宋時期少見的一位全能的文人,首先,他是個詞人,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千古絕句,再者,他能寫詩,”她到底有些慌張,忘了蘇東坡的那些七言五律的名句了,於是,接著說,“他還是一位畫家,我們傳統繪畫分為南北二宗,蘇東坡就是北宗的典型代表!”
她的回答讓胡信楠不禁驚訝起來,這個小丫頭知道還真不小,蘇軾在繪畫方麵的成就居然也知道,他點了點頭。
梅琮佳仿佛得到了鼓舞,接著說,“還有,蘇軾還可以稱得上是一位書法家,他的筆墨蒼勁有力,堪稱一絕了!”原本內向的梅琮佳,在胡老師的課堂上很不經意地找回了自信,她回答問題的聲音都是響亮清澈的。
胡信楠再點了點頭,打量梅琮佳,他越是意外自己得到了這麼一個得意門生,還是知音吧,她年齡不大,卻很恬靜,有和冉蕭蕭差不多的氣質,“那你說說,你最欣賞東坡先生哪一方麵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