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東風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離舸。
本來腹中已打好草稿,心想衝過去端起茶杯潑他一臉,再義正言辭地指著他的鼻子:“喂,天天裝傻子累不累?嗬嗬,你姑奶奶我早就看穿了!”
然而對著眼前這麼一張俊美到人神共憤的臉,祝東風還是恁沒出息地傻了半天。
呆在原地愣了半晌,看他又稍稍轉過了臉,分明的五官在綽約間更添幾分魅惑之氣,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拈著幾片曼陀羅花瓣,一收一撒間,白色的花瓣從他手中滑落,漂浮在碧色的玉盤中,與盤底銀紅的遊魚點綴交映,一碧一白一紅之間,有十分旖旎之氣。
多少年後,這一日的曼陀羅花香味,從祝東風的鼻尖纏繞到心底深處,一直揮散不去。
離舸便在花氣芳鬱間抬頭,望向祝東風。
祝東風像個愣頭青一樣,口頭幹巴巴地張了半天嘴,愣是未發出些聲音來。她懷疑是離舸給自己下了噤聲咒,然而確確然自己自進來之後,他便再無任何多餘的動作。
沉吟了半晌,又咳了幾聲,直覺腦子裏一片空白,未等她再發出聲來,離舸便坐起身來,端起茶杯出聲道:“小風,過來。”
這一聲小風叫得祝東風恍若隔世,夢遊般的呆呆行至榻前,又木木然接過茶杯坐了下來。甫一沾席,離舸輕輕清了聲嗓子,遞了杯茶給她,和聲道:“這是取竹葉與白色曼陀羅鈴香烹製的新茶,鬼域不同仙界,九泉裏的水加上忘川河邊的花,烹出來的茶也別有一番滋味,你嚐嚐。”
頭腦裏仍舊一片空白,接過杯子嘬一口,滿口的馥鬱將祝東風的神思拉了回來。是了,方才要幹什麼來著?那些盤算好的瀟灑動作、解氣的話語,怎麼突然就想不起來了?
祝東風不由傻眼,室內隻剩下二人, 一時隻有紅泥小爐上茶水沸騰汩汩的聲音。
離舸神色自若,完全沒有騙子被人拆穿的自覺。沾染了曼陀羅花與竹葉清香的白水漸漸沸開,他撫過衣袖,抬手取茶放入一旁的壺中,然後再倒入沸水,‘點頭’三次,取鳳凰三點頭的寓意,待水高出壺口,用壺蓋拂去茶沫兒,之後蓋上壺蓋,悶住香氣,再用沸水遍澆壺身。
一係列動作行雲流水,再配上他墨黑的長發,俊秀的眉眼,修長如玉的手指,當真是清雅之極。
品茶貴在心靜,若在平時,雖然沒有辦法品得出個一二三四來,但勉強也能嚐出些清雅之味,隻是此時此景,茶入口中,祝東風卻委實有些不知其味。
一個人要有多麼厚臉皮,才能在被人揭穿騙局後還這般神態自若?
祝東風微微壓下一顆在空中漂浮不定的心來,沉著臉隻悶聲喝茶,室內一時間又是靜極,稍顯局促,滿腔的憤懣正如在這麵前的紫砂茶壺中下了幾顆餃子——有嘴也是倒不出。
大約半個時辰過去,對麵的男子還是一言不發,隻神色自若地烹茶品茶。
祝東風憤懣稍減,一時平和下來,終於管不住嘴巴無話找話來。她說,“嗬嗬,你這紅泥小火爐甚好!凡界有個寫詩的怎麼說來著?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默了半晌,無人應答。
祝東風又接著道,“那個,你這茶壺不錯,平底圓腹的,側邊還有個提柄;唔,這紅泥小火爐也不錯,煮了這大半天,火力仍是不減,倒是很省炭麼……”
門外似乎有人噗哧笑了一聲。
祝東風朝門外看去,卻並無人影。
幾日後,青玉那廝笑得麵目猙獰,問祝東風道:“”姑姑,哪個茶壺不是平底圓腹的,側邊還有個提柄的?還有那紅泥小火爐省炭,你是如何想到的?怎麼在紫薇帝君麵前,你便如傻了一樣?”
祝東風轉過頭來看向離舸道:“你便不打算與我解釋解釋麼?”
離舸眉眼盈盈然,含了絲笑意,淡應道,“這幾日,我有些時候確然是恢複了清明,然而這清明也是時斷時續,直至今日,境況才慢慢穩定了下來。如醍醐灌頂一般,全部記起了以前的事情。小風,你在怪我沒有告知於你麼?”
離舸的一聲小風叫得祝東風一時心煩意亂,煩亂之際端起杯茶來預備一飲而盡,然而不料茶杯太過燙手,一手未端穩,茶杯便從手中滑落,堪堪正落在離舸修長如玉的手上,一大杯滾燙的茶水燙得手指立刻泛起紅來,不一會就長出來個杯底一般大的水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