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羽這幾年間給祝東風寫過三四封。第一封信是寫在她掉入虞符山的第二個月。信中交待了她虞符山的種種好處,叫她安心養胎,避劫生產。又告訴她,當日她掉下崖去,離舸目眥欲裂,召來一記天雷就欲劈了那攬月,後來被重羽勸下,便轉身也跟著跳下崖去,發瘋似的尋了七八日,將崖下寸土翻遍也未覓得她的蹤跡。
甫時祝東風正夥食不好,每天被小白的蘿卜蘑菇吃的心煩心煩,便隻簡單回了個“知”字。
今次這封信,重羽倒也未提什麼,隻關懷了幾句他那從未見過麵的小外甥阿寒,叮囑祝東風照顧好自己的軀殼,不用擔心,她的神身被他用冰棺裝著沉入了冥刹海,保管的很好雲雲。
囉嗦半天,又提到近些日子他無意中見到離舸,瞧著離舸竟不如往日精神了,且清減得厲害,臉上隱現出病容。許是尋他們母子不到,憂心成疾,加上近日天上氣候不佳,染了些風寒,看著怪可憐。
末了,重羽還提了一句,若是祝東風將養的差不多想出去了,就回信給他,他便引了神器將虞符山結界裏的那個十分隱秘的小縫縫打開,鑽進來帶他們出去。
祝東風看著手中的信,遠處阿寒正盤坐在一處山石上觀風入勁鬆之景象,猿笛曉聞冥漠外,鬆濤夜吼有無間。疾風穿入鬆林中,撼動不已,聲形皆如波濤。阿寒紮著總角的一頭烏發被狂風吹舞得十分精彩,麵上確是通紅通紅的十分激動,滿是正色,抿著嘴巴,小胸膛一鼓一鼓的,一副心馳神往的震撼狀。
祝東風在蒼莽莽的的鬆濤聲中耳鳴目眩地大概閱完這封信,她覺得自己如今比之前卻是沉靜了許多,且如重羽所說的離舸發瘋似的尋他,又因思念他們母子而憂心成疾之類的鬼話,祝東風卻覺得並不是真的。隻不過是覺得他們孤兒寡母無夫無父的有些可憐,是以編造個遙遠的念頭寬慰寬慰他們罷了。
現下祝東風也不是很傷心,或許是因為心麻木了,或許是因為有阿寒這個小家夥每天吵著她,也沒有心情再傷春悲秋了。
重羽這樣說,倒顯得祝東風像是在躲著離舸一樣,她又沒有做錯什麼,卻有什麼好躲。不過回頭想想,她同離舸也確然是再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她累極了,累得不想再想,也不願再提到離舸這個名字,見不到也有見不到的好處,沒有煩心的人在自己眼前晃蕩,慢慢地也就忘卻了。
四周蒼茫茫的聲音很是讓人澎湃,卻未有回信的欲望,便隨便收了信紙胡亂塞至袖筒裏。
祝東風在磅礴的風勢裏頭長長吸了口氣,又長長吐了出來,卻不想被冷風灌得打起嗝來了。
她不曉得的是,重羽在此封信裏頭,其實還沒有告訴他一些別的要緊事。
她落崖期間,離舸確確是發了瘋的尋了她七八日,然若不是怒極毒發體力減退,一時不防被重羽一記手刀劈暈了過去,怕是離舸當時就要將天門山一帶的整片山脈都給掀了。
而重羽後來確確也是見過離舸一麵的,然卻並非是無意中見到的,乃是離舸提著一壇子埋在瑤池下萬年的芙蕖醉親自上門,請他品鑒。
萬年芙蕖醉,頗有滋味。
重羽峰後山的灼灼花林裏,祝東風親筆題字的挹芳亭中,酒香陶然,二人坐定,酒過三巡,陶然欲醉中離舸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他:“小風現下可還好?”
重羽怔了一怔,勉強擠出道笑紋來道:“你便放心,小風一向機靈,且那虞符山是個天然的結界山,她此番懷了你的孩子,生產時必定會有天劫降下,躲到虞符山中方才可保萬無一失。且那虞符山字萬年前封閉,外人不得而入,想來裏麵說不定還藏著些好東西呢。小風此次從那道極隱秘的縫中掉了進去,順帶還能尋著柄神劍也未可知。
離舸麵色有些空洞,語聲淺淺道:“我仍是擔心,小風現下懷著孕,隻她一人,又法力全無……”
重羽臉上的笑便有些收起來,看了眼離舸苦澀的神情,長歎一聲:“唉!早知你餘毒未清,我確是抵死也不應受那歸魂,離過我一人,好歹你們一家人能團聚。”
離舸忽的一陣咳,渾身抖著,重羽在一旁看來,他確有些可怕的清瘦。這一陣咳嗽持續了許久方停下來,離舸壓下口頭的腥甜,聲音有些沙啞向重羽道:“這和你確無半分關係,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說來可笑,我縱是掌管天帝經緯諸神山川的帝君,卻也逃不過這小小情天劫。”話罷又咳嗽一陣方道,“不過,是緣是孽,是喜是劫,又有誰能參透呢。我當日遇見小風不久,心中生了些討巧的念頭,找到掌管仙界姻緣的月老,讓他拿出姻緣簿來,欲在那簿上添上我二人的名字,誰料,我二人的名字卻怎麼也放不到一起,先寫上我的,小風的便寫不是,寫上小風的,我的便寫不上。幽冥府裏的三生石上亦是如此。當時我便隱隱有預感,但又算不出差錯到底是出在什麼地方,隻一頭紮進情這一字,便再也出不來。我隻想著,小風既是我選的帝後,便要盡力氣去爭取爭取,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那一瞬,我才想明白,這原是我的劫。本想就這麼放棄,也放過小風讓她自由,不想她卻懷上了我的孩兒。如今,我卻是想放手,也再舍不得留她一個人了。我隻想盡著這條命賭上一賭,或許,能讓我賭贏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