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短篇小說)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畢亮
畢 亮 1981年生,湖南安鄉縣人,現居深圳。已發表中、短篇小說60餘萬字,散見《天涯》、《山花》、《大家》、《中國作家》、《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期刊。作品多次入選年度小說選本。為魯迅文學院第七屆高級研討班青年作家班學員、楊爭光文學與影視藝術工作室成員,曾獲2008年度長江文藝文學獎、第十屆(2010年度)作品文學獎、深圳青年文學獎,另有作品改編成電影。
我們下去,在那裏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
——摘自《聖經·創世紀·巴別塔》
醒來時她聞到腋窩有股潮氣,尼古丁的澀味吸附在皮膚毛孔裏。
渾身汗涔涔的。
凝視天花板,她感覺身體某個部位不舒服,腦垂、頸椎、乳房、心肺、腰椎,到底哪裏不舒服,具體她說不上來。拿手肘捅了捅身側宿醉的身體。那人哼吟兩聲,舔了舔發灰的嘴唇,翻身,麵朝牆壁側臥一旁,迷糊著將薄毛毯扯開,遮住頭和四肢,繼續沉睡。
窗外烏雲密集地交疊在一起,陰沉的天空似塊染了色的髒玻璃。
背手,理好胸罩搭扣,屈膝,她小心地爬起身,踮腳尖跨過毛毯緊裹的身體,下床。赤腳走到廳裏,從木製藥箱掏出溫度計,測量體溫。水銀柱顯示的數字,正常。腦殼似給重錘敲過,頭暈目眩。她想起淩晨時分,窩坐酒吧幽暗的角落,搖骰盅,不論輸贏,一杯接一杯渴了似的喝加冰塊的紅酒、威士忌。她還想起在酒吧的洗手間趴馬桶邊嘔吐,額頭緊貼在冰涼、潮濕的鏡麵玻璃上的感覺,似身處荒原。
躺床上的那個人也沒少喝。
她記得的,也就隻有這點事。她想忘記的,更多。
口幹,舌燥,她喝了滿杯水。又添了半杯,沒再喝,讓水殘在玻璃杯裏。她再次嗅到腋窩的潮氣,散發出腐爛的蘑菇味。撐開十根手指當梳子,她理了理亂蓬蓬的頭發,摘掉脖子上戴的鉑金盒式掛鏈,視線從門縫躍到臥房的床上,那個陌生人死獸般紋絲不動。
她像是在思考什麼,盯著水族箱看了老半天,五條蝶尾金魚泡在水裏,餓死了四條,未死的那隻貪婪地翕動鰓殼。她懶得管。潦草地穿起夾趾拖鞋,她攜帶新洗的蕾絲胸罩、棉質底褲,走進衛生間,刷牙,洗澡。室內燈光慘白,蒙了一層薄霧的鏡子裏,她眼袋腫大,麵容憔悴。她聽到臥房傳來細微的鼾聲。不知是真是假,但這聲音令她心安、踏實。
洗畢,她穿了件長度及膝的芥末綠浴袍。原本她打算出門,去商場購兩套床上用品,被褥、被套、床單、枕套。很多東西,甚至是餐具,她都想換成新的,一切重新開始。臥房裏躺著的人還是不見動靜,過去攆不合適,於是她放棄了出門的念頭。
從冰箱取出一枚青檸檬,她走到廚房。透過粘了少許油汙的窗玻璃望窗外,木棉樹在風中搖晃,發出呼呼的哨音。她用鋒利的雙立人刀具將檸檬對半切,再切成薄片,揀了一片放杯裏,又揀了一片。杯裏的溫水冒出兩個氣泡。靠沙發上,腳踝坐在屁股底下,她邊喝檸檬水邊看報紙。報紙是五天前的,翻到那一頁,她一個字也看不進,視線一片模糊,眼瞳似在黏稠的濃霧中。她想起初來深圳時那段最困難的日子,她和他相扶相攜,相濡以沫,硬是咬著牙挺過來,渡過了重重難關。她記得她生那場病時,他忙前忙後,醫院、公司兩頭跑,起早貪黑熬中藥、煲湯,然後流著淚在藥香彌漫的客廳為她朗誦葉芝的詩歌《當你老了》: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意昏沉,
在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
她回憶起過去許多事,喉嚨似有螞蟻爬,一陣發癢。最近這段時間,她咆哮得太多了,扁桃體肯定有了炎症。伸手夠來電視機遙控器,她摁下電源,將聲音調成靜音。深圳都市頻道正播報一起連環凶殺案,她盯著字幕看:接連兩天夜間,兩位約摸三十歲的女性受害,凶手殺人手段殘忍,割喉,豁腕……她頭皮一陣發麻,瞄了眼床上躺著的陌生人,後背涼颼颼的。隨便換了個別的頻道,稍後她幹脆把電視電源關了。
屋外刮起癲狂的風,發出類似猛獸的吼聲。她想象著小區裏的木棉樹,似棄兒,在風中瑟瑟發抖。她摸到了體內尖利、冰冷的骨頭。
客廳角落擺放著一個行李箱和一隻旅行袋。她把屬於他的物品,全部收拾好,連同他們過往的生活,統統打包裝入袋內。
盯著拉鏈沿邊脫線顯得破舊的旅行袋看,她的眼淚流了出來。那隻旅行袋曾經裝過她和他的衣物,陪伴他們從安徽合肥一路南下到深圳。伸展四肢,她用臂膀抹幹淚水。走到櫃邊,從藥箱內摸出一盒金嗓子,撕開袋口,取出一粒,含嘴裏。
她又回到沙發邊,閉目,背靠軟墊。陽台傳來隔壁男人女人爭吵的聲音,還有幼童的哭聲。她想到了她的晚景,一輪冰冷的太陽懸空,照在孤寂、荒蕪的庭院,她身穿厚重的棉袍,枯手掖緊衣領,微縮著躺在睡椅上。除了死寂和冷清,再沒有別的。她能聽到蠕動的蛆蟲啃噬骨頭的聲音。
在心裏她對自己說,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她是個有魅力、自信的女人。但有些事情正一步步摧毀她的自信與驕傲。
一個禮拜前,在她工廠工作的行政文員——那個四川女孩跳樓,摔死了。死因牽扯到她丈夫。工廠的員工口耳相傳,女孩懷有身孕,差不多三個月大。
死者的父母、親屬連夜從四川都江堰趕來,二十餘號人圍在工廠門口鬧事。最終他們達成協議,私了了。損失那筆賠償款是小事,關鍵是行政文員的肚子,是她丈夫弄大的。這點令她蒙羞,覺得在員工麵前抬不起頭,在所有人麵前都抬不起頭。
那天在她辦公室,她關了門、拉嚴窗簾,跟丈夫猛吵,把文件夾等砸地上能弄出聲響的東西,全摔了。還是不能發泄她胸中的怒氣,又搧了丈夫兩個悶響的耳巴子。她想說點什麼,但憤怒得說不出一句話。背後胸罩的鐵掛鉤弄得她不舒服,身體前傾,她縮了縮脖子和後背。她對坐沙發上一聲不吭、埋頭抽煙的丈夫恨得牙根癢癢,希望他講點什麼,給個解釋。但丈夫垂著一隻手,隻顧抽煙,目光鬆散地盯著一地狼藉看。悶坐辦公室,座機電話和手機響個不停,他們都不願去接。直到天黑,他們才起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