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的花紋還是那樣繁複。
扶蘇徑自走了進去,被司命勒令守門的仙童並未阻攔。
幻境中的所有人都看不見他二人。穿行在自己的記憶中,那感覺著實難以言喻。
司命正把“他”小心地放在軟塌上,拿了軟帕細細地擦拭著“他”額上的冷汗。他的動作小心輕柔,一貫冷淡的麵上,那眉頭竟皺著,透露出憂慮來。
軟塌上的人紅衫都被壓得皺起,他蜷縮著身體,死死咬牙壓抑住呻 吟。麵色蒼白,虛汗重重,整個人都顯示出前所未有的狼狽。
扶蘇站在他二人麵前看著,手指扣緊。他知道榻上的人有多痛,也頓時知道了這是哪一段記憶。
一百年前的那一個滿月,天帝破例舉行了一年中第二個蟠桃宴,他疼得死去活來,被司命強擄到雲生宮。
也正是在那一天,司命同他許下了凡人才會許的誓言。
“真是會挑,偏生是這一段。”
柳止生進來的時候,隻看見扶蘇定定地站在榻前低喃,背對著他看不清神色。
榻上的人已陷入了半昏迷。而司命麵色冰冷,捏住軟帕的手青筋暴起。他撫上那人的額頭,喝了一口仙藥,俯下身將唇貼緊了他。一口一口把藥渡進他的喉裏。
扶蘇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彼時他昏迷不醒,隻知道有人把什麼苦澀的藥灌進他口裏,卻全然不知是用的這種方式。
他麵上微熱,心中太複雜說不出什麼滋味。越看著這樣溫柔仔細的司命心中便越空蕩,仿佛那兒破了個洞,風嗖嗖地在裏頭刮著。
柳止生緊盯著扶蘇的側臉,他能感覺到他心中的恍惚。
幻境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用假象不知不覺攝人心魄,不斷攻擊最薄弱的地方,化心成魔。
那廂司命一點點和昏過去的人唇貼唇渡完了一碗藥,而後直起身低頭凝視著他。
扶蘇一直在邊上沉默地看著,良久,直到司命張口他才也啟了唇,二人的聲音融在了一塊兒。
“月老扶蘇,從今起,我司命護你永生永世。”
柳止生愣住,扶蘇低低地笑了一聲,眼中卻是苦澀:“這句話果然是他說的,我還以為是我疼暈了做夢,胡思亂想。”
曆任月老都有心痛之疾。每到十五月越圓滿,心口便疼得越厲害,好似剝皮抽骨,求死不能。
月老一族承擔著六界的姻緣,天帝自然不能放任其擁有如此大的權利,於是抽去其紅線保管在自己手裏。因著月老的原身便是那一根紅線,紅線是心,象征圓滿之意,於是每個花好月圓的十五,不再圓滿的扶蘇必疼得冷汗四起。
這事,六界鮮有人知,司命卻不知為何竟知道,把他抓進了雲生宮強硬地照料著。
早在那日之前,他便是知道司命喜歡他的,然他畏懼那份感情,千方百計地躲著司命。這句承諾,他雖昏迷卻還是把它聽進了心裏,不過不確定是不是他疼暈了頭,妄想出來的。
他從未想過會有人喜歡他。
“……你還好麼。”
柳止生看著扶蘇。他站在扶蘇身後,低頭便可以瞥見他微微顫抖的手。
盡管胸前密密麻麻針紮似的疼,扶蘇卻麵上一笑,抬起頭來,朝四壁清聲一句:“不論你是何方神聖,窺探別人的記憶、太差勁。我勸你最好停手,因為扶蘇,絕不是貪戀過去之人。”
他方才終於想明白。與其深陷過去,不如著眼將來。如果他妥協了,那死了的司命便再也活不過來了。
他的話音在殿內剛剛蕩開,場景忽得模糊,榻前的那二人身形一閃,竟如風煙一樣散去。平底突然起了一陣涼風,柳止生下意識鎖住了扶蘇的身影,他正抬手輕輕捂在胸口,墨發白衫,如同一幅孤清的畫。
眼前場景一變,風煙散盡,他二人已經來到了雲生宮前。
那裏賓客滿座,仙曲動聽,有身披喜袍的二人緩緩而出,女的嬌俏,男的沉靜。隨著一聲“新人到!”的呼喊,宮門前霎時間紅霞漫天,滿堂賓客起身祝賀。
而後有略帶威嚴的聲音一出道了句“眾仙”,場上喧鬧聲頓時消散。
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場景,可不是……司命死的那時候?
柳止生周身氣壓頓時冷了下來。扶蘇捂著胸口的手指扣緊了衣襟,他微微眯了眼,麵上的笑意卻加深。
眼前的又一幕幻像來得更加深刻,和走馬燈似的在二人麵前展現開來。
天帝警告眾仙,“他”突然出現擾亂婚禮,司命攬著他飛上了雲升殿簷,而後他低頭將他……
“真厲害,”扶蘇目不轉睛地盯著幻像看,輕笑一聲:“讓我眼睜睜看著司命再死上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