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的夜空其實一直在變換,朦朦朧朧的光亮透過雲層傾灑出來,像極了一幅水墨丹青的畫卷。直到那畫卷逐漸飄散,重新露出月亮的本來麵目,他才離開窗口,坐到了椅子上。屋子裏的燈光有點昏暗,坐在他旁邊的那個男人似乎變成了一幅簡易的剪紙圖樣。
他沒想過這次筆會能給他帶來什麼有用的東西,或是啟發他什麼特殊的靈感,從而揮灑出一部動人心魄的精彩作品。他更相信自己的東西,在電腦上把它們敲出來,一個絢爛紛呈的世界就誕生了。那裏有歡笑有眼淚有狂風暴雨也有微風陽光;有野蠻也有文明有可貴的忠誠也有可恥的背叛。他看著那些文字,體味著那之中的辛酸和坎坷,便有長長的歎息從嘴裏呼出。
走廊裏開始有踢踢噠噠的腳步聲響了起來,該到會議室去參加聯歡會了。會議氣氛溫馨又熱烈甚至還帶著些許的曖昧。他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他是被這熱烈的氣氛給感染了。他的笑容是禮節性的,他知道自己根本無法真正融入這樣的氛圍。坐在那裏,他身體很不舒服,有些輕飄飄的,像一個膨脹的氣球沒有絲毫的重量。他身邊那個高大微胖的男人遞給他一個削了皮的蘋果。他接過蘋果看了一眼那個男人,他此刻不再像一幅剪紙而是像一個有了生命力的木偶。
主持人開始念他的名字,要求他報上今晚要表演的節目,或是唱歌或是講故事。他微笑著搖搖頭拒絕了,他說自己更適合當觀眾。可你的名字可不像觀眾。主持人說著很張揚地朝他笑著。“卓耀,要不你就來個節目吧,你唱歌很好聽的。”身邊的男人附在他耳邊悄悄地說。他看著那張被彩色燈光晃得色彩斑斕的麵龐,心裏禁不住湧起一股反感的情緒,臉上也失了笑容。
卓耀以前從來沒想過會和羅剛共同出行。有段時間,由於疲勞過度,他的眼睛出了問題,看什麼都模糊不清。大夫又是給他做檢查又是給他上眼藥,反複叮囑他要特別注意眼睛的保養,不然將來說不定會得白內障。他倒是沒往心裏去,他知道自己這是用眼過度和眼睛長時間盯在電腦屏幕上引起的短暫症狀,要不是看東西模糊,他才不會來醫院。轉天晚上,羅剛來看他,他經常來他這裏下棋,羅剛幫著他把雜亂的房間整理規矩,就連他剛剛換下來的床單也被羅剛給洗了。看著身材高大且微胖的羅剛笨拙地從洗衣機裏拿出那些洗好的床單,卓耀心裏禁不住湧起一股暖意,在那一瞬間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父親也是這樣的高大身材也是這樣默默地照顧他。卓耀還很小的時候,母親就生病過世了,是父親把他撫養長大的。父親的話語很少,但父親卻知道在什麼時候為他做些什麼。父親的關心與體貼總是如影隨形地環繞著他。他時常困惑,父親怎麼就會知道他需要什麼呢。直到他長大成人,終於徹底理解了那句話的意義:“知子莫若父。”把許多零散的東西聚集在一起就消耗了他整個的童年和少年的時光。直到有一天,他的父親生病,父親最後做的事情就是把一張六位數的銀行卡交給他,然後帶著滿足和欣慰的神情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的眼淚淅淅瀝瀝地流了一下午,他一直都以為父親會陪伴他很多年。他的沉穩,他的幹練,他的才氣甚至他說話的聲音都源自他的父親。父親是他們那個係統的才子,但凡有個什麼活動需要個演講稿什麼的,都是父親執筆。一次清明節時,上麵來領導檢查工作,需要一個小稿件,既要把緬懷革命先烈的心情表達清楚還要把珍惜當前的生活環境並努力工作的決心表達明白。父親就和他說:“這個小稿你來寫吧。”他答應一聲就去寫了,寫完交給父親。父親看後,臉上的笑容格外燦爛。但父親沒說什麼,隻是用手摸了摸他的頭,他的心裏便裝滿了幸福的感覺。
自從父親過世後,卓耀變得更加沉默了。他的話語少得可憐,但卓耀說話的聲音特別好聽,有種深沉優美的意境蘊含在他的聲音裏,朋友們都喜歡聽他說話,他們和他開玩笑說就是為了聽他的聲音才來看他,他要不說話,還有什麼意思。他便笑了,有時覺得實在沒什麼說的,他就朗誦他寫的詩給他們聽。她也曾經這麼說過:“你說點什麼給我聽吧,聽了你說的話,心裏舒坦呢!”他就搬過她的肩頭低聲說幾句,她聽後臉就紅,小拳頭照著他的胸膛一頓輕擂。那天,羅剛和他下完棋時已經大半夜了,羅剛沒回去,留在他這兒了。臨睡前,羅剛為他煮了一杯牛奶。接過熱乎乎的杯子,卓耀的心裏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歎息,其實羅剛是個很好的哥們兒。“快趁熱喝了吧,臨睡覺前喝杯奶比喝咖啡強,那東西容易引起失眠。”羅剛說完去關陽台的窗子,外麵下雨了。看著羅剛的背影,卓耀又想起了父親,父親曾無數次在這樣的夜晚為他關窗子。他就是感覺羅剛像他的父親,他在精神上對他有種依賴感,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心裏特別踏實。
卓耀喝了口奶,一股暖意瞬間彌漫了他的身體。“文化館那邊,我已經幫你打好招呼了,你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卓耀看著羅剛搖搖頭:“那怎麼行呢,好幾家雜誌社的約稿都沒寫呢。”
“沒寫就沒寫,就你這樣的情緒能寫好嗎?你手頭不是有個筆會邀請函嗎?幹脆去參加筆會。換換環境,心情就會好起來的。”羅剛一口氣說完這些話,臉漲得通紅,眼睛裏布滿血絲。卓耀知道他一定也和自己一樣,好幾宿沒休息好了。
想到這兒,卓耀很感動。羅剛其實是個熱心腸的人。至於其他的一些事還是忘了好,可有些事不是想忘就能夠忘記的,特別是那件事,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都無法接受。卓耀的臉色已經變得很難看,可羅剛並沒有注意到。他依舊張著大嘴傻嗬嗬地和卓耀說:“喝了牛奶好好睡一覺,養足了精神去參加筆會,又吃又玩回來單位還給報銷,多好的事呀!”卓耀猛地把杯子礎在桌子上氣呼呼地說:“又吃又玩,你當我冷血嗎,你當我沒心嗎,你當我是二傻子嗎?”
羅剛睜大眼睛,驚慌地看著憤怒的卓耀。“是呀,要是寧蘭能陪你就好了!”過了好半天,羅剛輕聲說了一句,說完就低下了頭。空氣中彌漫著充滿火藥味的冰冷氣息,那氣息緊緊包圍了他們。羅剛有些窘迫地端走了卓耀麵前的空杯子,那一夜他們兩個誰都沒睡好。清晨,麵對著窗外射進屋內的第一縷陽光,卓耀看著羅剛緩緩地說:“要是你能脫離開,咱倆一起去參加會議吧!”
“那好啊,現在學校放假,我正閑著沒事呢!”羅剛的眼睛裏裝滿了感動和滿足,兩隻手疊在一起揉搓著。
二
聯歡會開得很成功,那個年輕女作者唱了好幾首抒情歌曲,她的聲音清亮婉轉,猶如一隻百靈鳥。女作者長得並不漂亮,甚至多少有些醜陋。她身材矮小,麵色也有些灰暗。但因為激動和興奮,她的麵頰上布滿了淡淡的紅暈,眼睛裏閃著靈動的光澤。尤其是她的笑容甜甜的,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若是把這個女作者寫在自己的小說裏,一定會很生動的。卓耀想著在心裏輕笑了一下,很多人喜歡讀他的小說,他寫的小說語言生動,情節浪漫,尤其是文中的女主人公總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們是那麼美好,有如水的溫情,有陽光般的笑臉,也有淡淡的憂鬱,更有百轉千回的故事。其實,卓耀自己同樣很喜歡筆下的人物,喜歡跟著他們同呼吸共命運,喜歡在他們變成鉛字的時候和他們輕聲交談。卓耀有種感覺,他筆下的世界和現實生活的距離並不遙遠,它們如他的左右手一樣,親切和諧地連接在他的軀體上,支撐了他的生活,猶如那個春天。
那個春天他們單位聯合某個在教委獲了獎的學校的部分優秀教師去城外的一處旅遊景點郊遊,羅剛就在那個學校教書。郊遊時,他邂逅了一位年輕的女教師,她就是寧蘭。寧蘭在那次活動時不慎崴了腳,臉上流露著十分痛苦的模樣。寧蘭的身材嬌小玲瓏,淡淡的淺粉色肌膚影影綽綽地包裹在淺灰色的運動衫裏,一張生動的俏臉鑲嵌著一對湖水般的眼睛。卓耀在那一瞬間就愛上了這個讓人心疼的女孩,他就喜歡這種優雅小巧的女子。他當即上演了一部英雄救美的角色,退回到人群的後麵,攬著崴了腳的她提前返回了。她很過意不去,紅著臉說:“都怪我,害得你不能和大家一起活動了。”
“認識你這個美女比和大家一起郊遊開心多了。”他盯著她的眼睛慢悠悠地說。
“你說話的聲音可真好聽。”她說完,就笑了,她笑起來的時候特單純,像個孩子,滿臉的陽光。
他說是嗎,你要是喜歡,就做我的老婆,我每天都和你說話。他和她開了句玩笑。就這樣他們開始交往,很親密的那種交往。有時候,他會有種恍惚的感覺,這一切是否發生得有些突然。但他又一想,事情總是偶然中包含著必然,他和寧蘭的相逢,一定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不然怎麼會對她一見傾心,被包裹得密不透風的心怎能在遇見她的那一刻豁然開朗。
婚後他們很幸福地生活著,她性格溫和,家務做得井井有條。她的話語同樣不多,但她的體貼與關心卻塞滿了他所有的生活縫隙。在外應酬時,有她的短信,告誡他少喝酒,她等他回來,他什麼時候回來她就什麼時候睡覺;偶爾心情不好時有她的軟語溫存,為哄他開心,她唱歌給他聽,出謎語要他猜,猜對了她就親他,猜不對,她就勾起手指頭彈他的腦門。他很容易就快樂起來了。和她在一起,他感覺很踏實很溫暖。她的父母親在她十幾歲時出了意外去世了,她是在她姨的身邊長大的。她姨是個畫家,她身上獨特的藝術氣質感染了寧蘭,寧蘭的身上便多了其她女性少有的韻致與嫵媚。她對卓耀的愛情也是富於藝術氣息的。她喜歡在床上用玫瑰花瓣拚成心形的圖案,她就躺在那圖案中間讀他寫的書。那時候,他們真的很好,好得就像一個人。每天晚上,他都把她溫軟細膩的身體摟在懷裏,他喜歡撫摩她結實堅挺的小乳房,喜歡她豐滿的小腿盤在他身體上的那種美妙感覺。那時候,他想他們會這樣過一輩子吧。這麼想著的時候,心裏就被甜蜜包圍了。
羅剛拉著剛才唱歌的女作者合影,叫他也過去參加。卓耀其實是很喜歡照相的,他的幾大本相冊裏裝著數百張從小到大的照片。他人長得帥氣,照出來的照片自然就耐看,特別是他和寧蘭在一起拍的寫真集。古裝版的精美典雅,現代版的狂野浪漫。每張都是精致的藝術品。羅剛看過那些照片,眼睛都直了。用他的話說就是玉皇大帝的兒子和月宮裏的嫦娥在一起拍照也沒他們倆精神。但此刻他一點照相的心情也沒有,一想到寧蘭,他的心就亂了,隱隱的疼痛就開始了,那疼痛是刻在心底的,是無藥可醫的。他清楚地記得她離開時握著他的手說:“分別這麼久,我想你了可怎麼辦?你說話呀,傻瓜!”她說著開始摩挲他的手心,他的心底立刻波濤洶湧起來。
那晚,她一直蜷縮在他的胸前,雙臂緊緊摟在他的脖子上,好像要把自己完全融到他的身體裏去。他渾身的血液流得飛快,他想也許一切都不曾發生,也許是自己太多疑。他寬厚的手掌順著她的脊背輕輕地下移,心裏生出了許多的憐惜。他們久久地糾結在一起,就像兩條蛇,更像盤根錯節緊密相連的樹枝和藤條。
卓耀睜開眼睛時,天已經大亮。陽光透過窗簾照在房間裏。寧蘭還在酣睡,她睡著時的樣子同樣非常可愛,小嘴巴時而輕輕嚅動幾下,他知道她一定又做夢了。他輕手輕腳地去了衛生間,洗漱時他看見鏡子裏的自己真的很帥氣,健壯的臂膀,發達的肌肉。驀然間,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胸口的一片紅漬上,他的牙刷險些掉到地上去。那紅漬如同一顆熟透的櫻桃鑲嵌在胸前。那是昨晚房事時,寧蘭親吻時留下的,每次她激動時都要嘬住他胸前的一塊肌肉拚命吸,直到風平浪靜了,她才會停下來。他喜歡她那樣做,喜歡看著她的小腦袋在眼前有節奏地晃來晃去。可有一天,他不再喜歡了,因為在另一個男人的胸前他也看到了一樣的吻痕,位置、形狀、深淺程度什麼都一樣。他知道那是她的習慣,這習慣應該是專屬於他的怎麼能給別人呢,怎麼能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別的男人身上呢。他忘不了那個男人的驚慌,他責備自己怎麼有這樣的好友,也責備她怎麼可以輕易地背叛他。生活從那天開始改變了顏色,淡淡的汙濁如清澈的水裏不小心滴進了墨汁,影響了水的透明度。他是個男人,男人都是有胸懷的,他不能因為這樣的事情和朋友反目成仇,那可是他多年的好友,親兄弟一般。他也不能和寧蘭爭執,他舍不得,他是那麼愛她。他相信她會和他解釋的,他等著那一天。他總是強迫自己別去想這件事,可是他根本做不到。另一個男人胸口的那片吻痕如頑疾一般粘在了他的心口,甩不掉也摘不下。
從那以後,他有意拒絕她吻他的胸口。兩個人親熱時,自然少了許多的興致,她疑惑但她並不說什麼。他卻始終以為她會明白會和他解釋清楚。那樣,他也許會原諒她,他們又可以像從前那樣親密無間好得如同一個人。但是,她卻什麼也不肯說,且滿臉的無辜,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她隻是淡淡地問候,怎麼不舒服了嗎,要不要吃片感冒藥。
他聽後淡然地苦笑,有種苦澀的液體從嘴裏延伸到心裏再到五髒六腑,他勉強告誡自己冷靜,他不想讓她難堪。多少次話到嘴邊他都咽下去了,還是等她自己坦白吧。那段時間,他寫了很多小說,情節幾乎都是圍繞婚外情展開的,他知道其中的某篇小說中的情節肯定和他的遭遇是一致的。
吃過了早餐,他幫她收拾行裝,她不時地踮起腳尖照著他的麵頰親吻一下,他卻表現得不合時宜的漠然,昨晚的一切恍如隔世。心裏的頑疾又在絲絲縷縷地折磨他。不一會,羅剛和同事們來了,他們是來給寧蘭送行的,他夾在人群中如同一個局外人,聽著幾個女同事嘰嘰喳喳地和她交談著雜亂的話題。他很煩躁,他也同樣感覺到了寧蘭的煩躁。好幾次,寧蘭都試圖和他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等到火車發動,寧蘭完全從他的視線裏消失的時候,他馬上就後悔了,心裏頓時空蕩起來。他忘不了臨上車時她投給他的目光,茫然不舍甚至還含有哀怨的成分。他的心又開始隱隱地疼痛起來,他責備自己為什麼沒有挽留她,為什麼沒在她吻自己的時候同樣去吻她,為什麼沒在她上車前擁抱她一下。送行的人都走了,隻有羅剛還陪在他身邊,但兩個男人互相看著對方卻一句話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