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黑子這些日子心神不定,滿臉焦慮,本來就黑的臉,像刷了一層墨,更加黑得陰沉。人們都知道他是個狡猾的人,喜怒哀樂藏在心裏,讓人揣摩不透。可是這次大家都看到了,體會到了,於黑子真的有了心事。

第一個心事大家應該摸透了:局長到了退休年齡,上級決定在局裏的三個副職裏麵選一個接替局長。這個人選讓局長推薦,上級再派人到機關考核。現在局裏是三個副職:於家水,李富亮,焦曉英。在排列順序上,於家水排在第一位,李富亮排在第二位,焦曉英排在最後。

按理說,於家水接局長位置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是,於家水卻高興不起來。於家水知道,除非命令宣布,坐在局長的椅子上,否則就有萬分的不確定性。這樣的例子在局裏多了:任命誰為科長,還沒有宣布,這個科長就請客喝酒,結果第二天大會上一宣布,不是他。所以,於家水心裏不踏實,自有他的道理。李富亮雖然排在他的後麵,可是李富亮的學曆比他高,人家是國家正規大學畢業的;於家水隻不過是高中,還是十年動亂時候的高中,後來讀了個函授,組織部門說不承認,他就沒有再學。本來可以在黨校或廣播電視大學弄個在職學曆,他嫌沒有麵子,就沒有花這個錢。其實,於家水聰明好學,恢複高考的時候他正在部隊,看到報紙上登出的高考題,他一一做下來,讓大家核對答案,竟沒有一道錯的。大家十分驚訝。後來轉業到局裏,他就沒有機會考學了。他的那些比他差的同學都上了大學,讀了研,出了國。這位當年中學裏的佼佼者,竟落了個假學曆。李富亮在這方麵也很佩服於家水,他解不了的數學題,於家水都能解出來。可是人家是正經科班出身,於家水知道,上邊很注重這第一學曆。這還不說,李富亮的同學都在上級機關,手眼通天,於家水能不擔心嗎?於家水還想到了一層:李富亮的老婆在辦公室當副主任,局長出門都帶著她。她又漂亮,又會說話,局長又是好色之徒——就是不好色,這樣的女子說出的話,局長能不聽嗎!其實,當官的好色,都是權利這把火燒的。想到這兒,他突然恨起這個世界,為什麼要有女人,而且女人的誘惑要大於男人呢?他已經從局長的眼神裏看出局長喜歡這個女人了。本來他想宣傳一下,離間一下李富亮和局長的關係,可是李富亮又是一個思想開放、不計較男女關係的人,見到老婆圍著局長團團轉,美得心花怒放,還對局長說,你就收她做幹女兒吧。

於家水把李富亮確定為第一競爭者,那麼焦曉英就是第二個競爭者。焦曉英雖然比他小十歲,虛歲剛三十五,可是根子硬,她的父親是市裏的領導,母親也很有權勢。平時她連局長都不慣著,該說就說,該走就走,天天都有吃請,比局長都風光。她讀的是在職研究生,雖說這學校的牌子不響亮,但發正規的畢業證,平時不學,就是考試抄抄。可是在各種會議上,局長說了多少次了,說局裏現在學曆最高的就是焦曉英了。焦曉英當時就回絕他:“我這算啥研究生?我這是沒有辦法,要當官就得學呀。”局長極其聰明:“對,對。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小焦啊,你要是當了大官,可別忘記我這老頭子。”看看,連局長都高看她一眼。

要說競爭,這焦曉英可不能小看。

就是這樣一個局勢,於家水能沉得住氣嗎?除非傻子。

可是於家水還有第二個痛苦,隻有他自己知道。後來機關的人也都心裏清楚了,看到他在辦公室裏泡方便麵,就對他同情地說:“找這樣的老婆,真夠你受啊。”

他樂嗬嗬地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這老婆就夠可以的了。”大家聽了他這話,都很佩服他。

於家水因為長得黑,大家就喊他“於黑子”。他也不在意,有時候給大家開會,他還說:“你看我長的這黑臉。說多了,你可不要當回事。我臉黑,嘴黑,心不黑呀。我都是為你好,就當你大哥給你開個玩笑,別往心裏去。”他批評人批評得都熱乎。

於家水這種心態使得大家很舒服,和他在一起也有一種親切感。他也不管單位裏年齡大小,隻要有事求他,他就認真地辦理。他常常說我於黑子就是大家使喚的牛。他老婆在單位當機要員,文件管得細,心也細。就為他隨便地說笑,回家沒少和他計較。他笑自己的傻老婆,不知他的工作方法。兩人一慪氣,老婆就不做飯,他就到食堂去吃。幾個月之前,老婆得了一種怪病,聞什麼氣味都要吐,特別是蔥蒜的味道,酒肉的味道,聞到一絲,就會幹嘔起來。於黑子說,就是聞錢不吐,連於黑子咳嗽一聲,都要吐。走過多少家市裏的醫院,都診斷不清楚。對她自己沒什麼大事,少聞些味算了。隻是於黑子鬧心,先是兩個人分居,再就是連於黑子進屋老婆都要不行了。有一天於黑子買了幾斤橘子拿回家,放在沙發後邊,他老婆說不舒服,到處找家裏進什麼東西了,發現了橘子,就說是橘子惹的事,不僅把橘子扔了出去,還和於黑子鬧了一場。於黑子氣得本想反擊,見她嘔吐得臉發紫,手指尖也紅了,就以為真的是自己不對,老老實實地到外麵把橘子撿回來,拿到單位去給大家分了。

大家吃著他的橘子,還開他的玩笑,說:“老於,你不是好整偏方嗎,你給你老婆弄個偏方治一治。”

於黑子就搖著頭,說“醫生治不了自己的病”。大家聽後一聲不響了。

“於局長,我孩子胳膊脫臼了,到醫院也沒治好,你哪天給看看。”

於黑子就說:“行,行。”

有好亂想的人就問於黑子,你老婆得這怪病,回家都要戴口罩,也不讓你靠近。你們那事就不整了?你受得了嗎?

於黑子就笑著罵一句。他心裏的苦惱怎麼能說出來呢。

用於黑子的話說,他這輩子沒什麼愛好。他既不抽煙,也不嗜酒,麻將也不會玩,撲克偶爾打一把,因為打得臭,就讓人給轟走了。表麵上的唯一愛好,就是弄點小偏方,他說是他的絕招,這些偏方都治了大病。他父親教會了他治脫臼,捋胳膊捋腿的他都內行,比專職醫生都做得好。一招鮮,吃遍天。後來他又弄來治紫癜的偏方,熬一鍋豬油,放一些隻有他自己知道的東西,就把紫癜治好了,來看的人還真不少。他那時還沒有房子,他就偷偷地賣偏方賺錢,結果買了一套三居室。他常說,人活著要有本事。可是他當了副局長就趕快收斂了。他知道領導倒賣偏方,是錯誤的。

俗話說,醫生醫了別人,醫不了自己。於黑子的老婆楊芳的怪病症他就醫不了。他也知道,老婆楊芳個性強,心胸狹窄,這怪病裏一多半是神經的原因。想想看,聞他身上的氣味都要吐,看到豬肉都想吐,這樣的病哪裏有啊。老婆這病他倒不怕,可是因為這病他不能接近老婆楊芳是他的苦惱。

這要說到於黑子除了偏方的愛好之外的另一個愛好——喜歡老婆。結婚那天晚上,於黑子折騰了楊芳整整十次,弄得楊芳筋疲力盡,癱軟在床上,早晨起不來,他也不起來,反正就兩個人,吃不吃飯不要緊。第二天晚上楊芳以為會休息一下,於黑子再接再厲,又折騰了十次。這樣下去,蜜月裏每天晚上都在十次左右,白天沒有人的時候,還要拉著楊芳在沙發上來點刺激。楊芳開始覺得新鮮好玩,可是多了也受不了,就求於黑子歇一歇。於黑子看到楊芳祈求的可愛樣,性情大發,拍床又起,弄得楊芳差點昏過去。

這事於黑子守口如瓶,他老婆楊芳無意間問起姐妹們結婚時如何,老公咋樣,姐妹們聽到她的訴說,都大吃一驚。於是這些姐妹們告訴了自己的丈夫,有的是當笑話,有的是嫉妒於黑子夫妻,有的是刺激自己男人,不管怎樣,這事就傳了出去。傳來傳去傳到了於黑子的耳朵裏,於黑子對著楊芳一聲長歎,說自己沒有其他愛好,就想夫妻取樂,你要怪罪,我還有什麼意思。楊芳也知道這事不能往外說,後悔不已。

楊芳現在身體不好了,於黑子不能近身,知道底細的人自然就要聯想,有的人甚至看起自己的老婆來,怕被這於局長近水樓台先得月,解了於黑子無水之渴;還有人想看於黑子的熱鬧,以為他熬不住,會到某些場所找野女人以解燃眉之急。

於黑子不是這樣的人。

於黑子成熟得較早,小學快畢業就知道找對象了。他把鄰居的女孩李春潔看在眼裏,他幻想著娶她抱她歡樂她的情景。這小女孩在他的影響下,也喜歡上了他。

這個李春潔雖然和他一起讀了中學,但是他很快就把她放棄了。一個原因是他們在玩耍的時候,李春潔穿了一件白粗布的褲衩,那是自家從關裏帶來的粗布,不僅粗而且硬。他們坐在土地上,李春潔肥大的褲衩的褲腿像炮筒子一樣張開著,於黑子好奇而鬼祟的眼睛在張開的褲筒裏看到了李春潔大腿深處隱蔽的肌膚,幹癟的樣子讓於黑子大失所望。他的心目中,女人的隱私一定是光彩可愛、美麗誘人的。尤其是李春潔的,更會是與眾不同,芳香圓潤,光芒四射。他的幻想破滅了,他以為就是李春潔的不好看,他想看別的女孩的。所以,他到中學開始追求校長的女兒。

他追求校長的女兒,一是這女孩太漂亮,再就是她的父親是校長。鄭園園雖然漂亮可學習不好,而於黑子又恰恰是學習的尖子。男才女貌,自然都很傾慕。於黑子小時候不知道偷吃了什麼,留下了流哈喇子的毛病,特別是激動的時候,嘴裏就不住地吸吮,發出呼嚕嚕的聲音。這個毛病後來他以為用偏方治好了,但是在女人的麵前,或者激動的時候,還會不自主地發出呼嚕嚕的響聲,像貓在睡覺時發出的呼呼的聲音,或者是某種動物發情時激動的顫抖。鄭園園肯定聽到了這種聲音,她飛快地抄著於黑子的作業,頭也不抬,直到抄完,才把作業扔給旁邊的女同學,然後若無其事地回頭看一眼。這一眼正和於黑子的眼光對到一起,鄭園園會紅一下臉,但很快就若無其事了,於黑子血液裏的咆哮加大了他不由自主的呼嚕聲。

於黑子也許是理解了或者是誤解了鄭園園的眼神和紅暈。他對要好的同學說,他談戀愛了;他愛上了鄭園園,鄭園園也愛上了他。他不知道下麵該怎麼辦。

“那就約會吧。”要好的同學對他說。

他想一想,還不把握,決定給鄭園園寫一封情書。他是在課堂上一邊聽課一邊寫的情書,用一個嶄新的田字格的作業本,用鉛筆寫的。他的字大,幾乎每個格裏填進了一個字,32開的田字格本寫了一本。寫情書沒有耽誤他聽課,他照樣做完了作業,然後思考怎樣把情書送給鄭園園。他的策劃都是圓滿的:在他做值日生的時候,他手裏有了班級的鑰匙,當他確定天色黑暗得不會再有人進教室的時候,他把情書放進了鄭園園的書桌裏。他等待著鄭園園第二天早晨的反應。

李春潔和於黑子一個班,她還不知道於黑子已經不喜歡她了。她的心裏還是被於黑子占領著,於黑子學習的優秀使她特別的驕傲和得意。她把自己的感覺說給經常在身邊的女同學,女同學們就知道她和於黑子是好朋友了。每天她到校走進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掃一眼於黑子的課桌,看他來沒來。

這一天於黑子正盯住鄭園園的座位,眼睛像直射的燈光,落在鄭園園的身上一動不動。

鄭園園坐下後,就把書包塞進書桌。她移動書包時發現了於黑子放在她書桌裏麵的情書。她當時也許不知道是情書,以為就是一個本子,她隻看到上麵寫著於黑子的名字,她就沒有打開本子的封皮,看裏麵的內容;她還以為昨天抄作業沒有送回去,心裏還納悶,正在猶豫間,李春潔走過來。李春潔更是個不動腦筋的人,她見鄭園園手裏拿個本子,就上前去看,見本子上寫著於黑子的名字,也沒思索,就拿過來,衝著於黑子喊:“你的本子在這呢。”然後走過去,遞給了於黑子。誰也猜不出於黑子當時是什麼臉色,什麼舉動,他的嘴裏是否發出噝噝的聲音,但是他對李春潔的冷淡變成了仇恨。因為他再也沒有勇氣給鄭園園寫情書了。

於黑子是個善於總結的人,他這樣埋怨自己,為什麼不在封皮上寫下“獻給親愛的鄭園園”,然後再留下自己的名字;或者寫上“鄭園園收”。他隻顧了偽裝好情書,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一失,就失去了他心愛的人,使他終生遺憾。

山不轉水轉,再轉也脫離不了一個緣分。他從部隊轉業到局裏,見到了李春潔,和他在一個局;他心頭的怨恨還沒有消失,就後悔進這個局。李春潔還是那麼單純,見他來了就高興得不得了。鄭園園靠她父親的關係,在他的上級局做財務處長。這個連1加1都算不清的人,竟然當了處長,真是不可理解。但是鄭園園雖然笨,可情商好,她後來悟解出於黑子對她的愛了,但她作為那個階層,不喜歡於黑子的家庭地位和他黑的麵孔,這樣的臉在父親的圈子裏怎麼拿得出手——雖然她年紀小,等級的觀念已經成熟。

於黑子也沒有想到,多少年過去了,他們又轉到了一起。他更沒有想到,鄭園園會幫助自己。他當時到局裏,隻是副局級待遇,並沒有實職。他兩眼一抹黑,也不知如何去做。李春潔就讓他去找鄭園園。於黑子反感李春潔,他不想去;再就是有那樣一段故事,他不好意思去。就在這時候,鄭園園陪著領導到局裏檢查工作,李春潔把這個事告訴了鄭園園。鄭園園很快就給辦成了。

於黑子很想答謝鄭園園,又不好意思請她。於黑子就給老婆楊芳說了,問她怎麼辦,楊芳就給鄭園園送去一件羊絨衫。楊芳對於黑子說,她把你送的羊絨衫穿在身上,不知多美呢。於黑子說,這是你送的,你可不要亂想。楊芳說,我怎麼會亂想,你的心早給她了,我守著的是你這副黑皮囊。於黑子定定地看著她,然後發狠地把她弄倒在床上,扒下她的衣服,就動作起來。於黑子就是這個毛病,會突然地趴到楊芳的身上,凶猛地蹂躪她;她也習慣了於黑子的這種衝動,好像十分地過癮。

“找你相好的去吧!”楊芳對於黑子說。

“啥相好的,不是咱們同學嗎。”

“鄭園園神通廣大,她幫你說句話,夠你跑半年的。”

於黑子聽出楊芳話裏的酸味,他就有意逗她,說:“要是鄭園園幫我忙,肯定讓我當上局長,但是條件是我和她睡一覺,如果是不睡一覺就當不上局長,你選擇哪一項?”

楊芳聽了臉一紅:“你真沒正經的。就你那樣,黑得跟驢似的,人家看得上你?”

“要是看上了呢。現在女人就喜歡我這樣黑的,像你這樣細皮嫩肉的,女人不喜歡。”

“美得你。”

“你得正麵回答我。”

……

於黑子是在故意問老婆楊芳。他心裏知道,楊芳寧肯讓他當掃地的臨時工,她來養活他,也不會讓他和女同學好起來。於黑子也是這個心理,他不是非對不起老婆不可,他是沒有勇氣襲擊女同學。就像他在和老婆做愛的時候,楊芳問他此刻他在想誰,他說想你。楊芳說你沒有想鄭園園呀?於黑子不語,用動作回答她。其實他真的想起了鄭園園,這種想起,也是偶爾的。

幸虧楊芳的提起,他到上級機關辦事,就有意拐個彎,跑到了鄭園園的辦公室裏,鄭園園正好在。機關裏的處長們都是自己一個辦公室,還挺大。鄭園園坐在皮椅子上正照小鏡子,小鏡子是偽裝在筆記本裏的。小巧的鏡子隻有一條,鄭園園就照著眼睛,看著細長的睫毛。誇張而流暢的雙眼皮,像泛著光芒的金戒指,華貴而美麗,這是她永遠得意的地方。她聽到開門和腳步聲的時候,急忙合上筆記本,見是於黑子,就輕鬆了,接著又高興起來,因為於黑子是很少來這裏的。辦公的時候,門都是開著的,於黑子不小心把門關上了,鄭園園急忙起身把門開了一條縫。

於黑子坐在鄭園園的對麵,鄭園園興奮地看著他。女人一高興就美麗,這種美麗既感染著別人,也感染著自己。但是於黑子看出了鄭園園細微的衰變,這與其是看出來的,不如說是感覺出來的;就像這種衰變也許是工作的勞累或者是生活的煩惱帶來的一樣。但是他對她的漂亮還不失望。他們開始是閑聊了一會,於黑子說到領導班子的時候,鄭園園就站起身,把門關上了。

“現在很複雜。”鄭園園很老成地說起班子的事。於黑子感覺到這老同學已經不是一般人物。“你們局裏的兩個副職都在活動。”

“他們到底舉報我什麼呢?”

“受賄。節日給你送煙送酒。”

“我都不收。我不抽煙,家裏從不喝酒。”

“所以,你就收錢。”

“錢,我更不收。”

“你行賄,為了當官給上邊一送就是幾十萬。”

“我家哪有錢啊,老婆看病都不敢上大醫院。”

……

於黑子冤枉得真是欲哭無淚。嘴裏噝噝溜溜地爆響著,滿嘴唾液一觸即發。現在他才知道,在他策劃著如何爬上局長這個位置的時候,別人也在策劃,而且路子幾乎驚人地相似。條條大路通羅馬,似曾相似燕歸來。官道狹窄,搏鬥的方法一樣,就是出手快者為王了。

於黑子耳朵漸浙地響起來。局長說的話他還能聽清楚,可是他早已經陷入自己的思索當中。他不知道到這一步,該怎樣擺脫,誰又能救他。他伸出手用筷子夾海參,硬而滑的海參剛夾起來又掉了下去,他氣得用手去抓,抓住之後放在嘴裏。那種狼狽,以後於黑子想起來,都會不好意思。

女老板進來,坐下,和局長喝起了酒。她以為於黑子喝多了,就把手伸到局長的臉上,摸了一下。局長了解於黑子,知道他的第三隻眼睛看著他們,就把手推開了。女人的情欲是按捺不住的,她站起身,抱住了局長的胳膊:“怕啥,都快退休的人了。”這一說,局長就把女老板攬在懷裏,親熱起來。

於黑子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二十四

於黑子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在客廳裏看到了那個編織袋。他想了半天,才想起來裏麵是什麼。他記得昨天和局長喝酒的時候,他把這個編織袋拿去了,怎麼又回來了。我可能沒對局長說清楚,局長以為是破爛,又退回來了。於黑子想著,就對楊芳說:“我昨天晚上是提著這個編織袋回來的嗎?”楊芳說:“好像局長的司機給你提上來,我讓他放到客廳的。”於黑子又想,不對,我可能沒有拿去。再問楊芳,楊芳說我也不知道。於黑子想到昨天晚上的事,心灰意冷。忙碌的一切就要結束了,還要那偏方有何用,要這破盆有何用。就是金盆,也大勢已去。想著,他的嘴裏又噝噝溜溜地響起來,一股怨氣和懊惱填滿了胸懷。想起這些年的勤勞和奮鬥,就要毀於一旦,他恨不得從樓上跳下去。他的眼光落在了客廳裏的編織袋上,他跨上一步,抓起編織袋就要從窗戶上扔下去。楊芳攔住了他:“你砸著人!”楊芳接過編織袋,放在地上,說,“我給你扔到垃圾桶裏吧?”

“快扔,我一眼都不想看。”

上班的時間到了,在走廊裏,於黑子和李富亮相遇了。於黑子不願意和他說話,李富亮卻說:“昨天晚上吃飯,見到你的同學鄭園園了。這女人,真能喝。”

於黑子點點頭。

坐在辦公室裏,李春潔進來了。李春潔還是那麼俗氣,進來後,四下裏察看一下,才到於黑子跟前說:“我聽焦曉英說,快研究幹部了,你就要高升了,到時候可別忘了我。”

於黑子正心煩呢。他對李春潔說:“你有事快忙去,我這樣的當什麼官呀,不回家就不錯了!”

李春潔說:“你別蒙我。你和鄭園園是啥關係,誰不知道。鄭園園和咱上麵的大頭是啥關係?”

“啥關係?”

李春潔說:“你真不知道啊?憑啥不會算數還能當財務處長?”

“是鄭園園她父親的關係……你別瞎猜了!”

李春潔說:“不是我瞎猜。以前是憑父親的關係。那點關係能熱多久?她要不和她的領導睡覺,我姓都改了。她和領導在老板台上搞,你知道嗎?小樣,這是當女人的絕招。”

“你也睡呀?”於黑子說。

“你當上局長我就和你睡。氣死楊芳。”

於黑子說:“跟我睡白睡。”

李春潔說:“白睡,我也願意。”說完,就向外走。她走到門口,局長正進來。於黑子忙迎上去。

局長說:“昨天晚上喝得太多了,我不該對你說那些。你聽了也要保密,不要亂說呀。”

於黑子說:“局長,你放心,我不會說。”於黑子以為局長是來提醒這件事的,就發誓道。

“還有件事,”局長說,“你那偏方現在怎麼樣了?還能用嗎?”

“哪個偏方?”

“痔瘡。”

於黑子說:“能用,能用。”

局長說:“紀委我已經和他們說了,舉報的事放一放。那些事我都知道,查也沒意思。一個副職,能有什麼呀。他們答應了,反正是匿名信,不查也可以。你就輕裝工作,聽說快研究幹部了,好飯不怕晚。”

“謝謝局長。”於黑子聽罷,感動得把腰哈下去,恨不得哈到地板上。

“我老婆後半夜上廁所,痔瘡又犯了。咳,把她疼了一夜。這回就看你的偏方了。”局長拍著於黑子的肩膀,溫厚的大手,海綿一樣。於黑子吸收著局長拍扶的溫暖,渾身充滿了愉快和感激。

局長走後,於黑子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激動和高興裏。當他想到痔瘡藥,想到如何感謝局長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了編織袋,想到編織袋裏的盆子。配偏方還要用哪,現在偏方好使了,有用了盆子扔不得呀!

他急忙給家裏打電話,家裏沒有人接;給楊芳打手機,楊芳關機。這老娘們兒,太會過,就知道關機省錢,真要把那盆子扔了,啥都完了。

“絕招,絕招……”

他的嘴裏噝噝溜溜地響起來,像瘋了一樣叨咕著這兩個字,然後就拚命地打手機。他在辦公室裏轉了三個圈,突然打開了門。

他跑下樓去……

二十五

李春潔問過楊芳,於黑子背個編織袋到處走,嘴裏不住地叨咕著“絕招,絕招”是咋回事。

楊芳說,他瘋了。

責任編輯成林

插圖高興奇

於黑子說:“是呀,都不會閑著。我要不是排在前麵,上不去丟人,我才不爭呢,多累呀。”

“活著就是一口氣。你可不能泄氣,這是一輩子的事。”鄭園園語氣裏變得知己,還有教育的味道。於黑子心裏就想樂,沒想到這傻女人也成熟得可以了。鄭園園接著說:“李富亮找到了他的同學,聽說在市委組織部,他省委組織部也有同學。焦曉英倒沒聽說,但是她的背景好,爹媽說句話,就辦了。可是我看焦曉英不是想在你那裏幹久的。但是做了正職更好跳。”

聽到這裏,於黑子歎了一口氣:“我是寡婦睡覺,上邊沒人啊。”

鄭園園聽了,說道:“你的詞兒還不少。現在不光看上邊,你的局長和機關的群眾也很重要。”

於黑子就趁機說:“我的事你還得幫忙啊。”

“那當然。”鄭園園說,“誰叫你是我的同學了。”

“你知道誰叫我來找你的嗎?”

“誰?”

“猜。”

鄭園園以為是其他的人,就有些緊張,追問道:“還能有誰?”

於黑子哈哈地輕笑著,得意地說:“我老婆,楊芳。”

鄭園園聽了,臉上有些不自然:“你沒聽說,當著女的不提她老公;當著男的不提他老婆嗎?”

於黑子說:“你知道的怪多。”

“你老婆啥都知道。知道你小學看上了李春潔,中學看上了我。我們私下裏還議論過呢。那時候,她看著我,羨慕得要命。她覺得我漂亮,連你都追求我。其實,我還沒有感覺呢。”

“都人到中年了,還怕啥!”

“我不怕,怕你怕。”

於黑子說,“我才不怕呢。”

送於黑子出門時,兩人肩並著肩。讓於黑子沒有想到的是,鄭園園伸手摟住了於黑子的脖子,在他黑色的臉上親了一口。

於黑子回到家裏,臉上還熱乎乎的。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鄭園園經常給於黑子發短信,於黑子也經常給鄭園園發短信。他們把想法埋藏在每條短信的段子裏,很多話沒說,他們都能感覺得到。於黑子突然發現生活充實起來。他有一天到鄉下去了幾天,沒有告訴楊芳,他嫌她磨叨,騙她不忍心,不騙她又解釋不清楚。他說這兩天出差,就走了。回來的時候,手裏拎個破包。楊芳也不管他,他把包裏的東西收拾好,上班帶到辦公室去了。

“局長,我看你嗓子不好,這是我在鄉下弄來的婆婆丁花,你天天泡水喝,半個月就啥事沒有了。”

“好,好。”局長用肥厚的手擺弄著枯幹的黃花,“你要能治好我的嗓子,我可要感謝你呀。我什麼都試了,不管用。就像我老婆的痔瘡,開了多少次刀,弄了多少次偏方,沒用。”

“這個你試試,天然的,還沒副作用。”

於黑子說著,就到茶幾上拿了一個杯子,親自給局長沏上婆婆丁花,端到局長身邊。局長肥大的身體陷在椅子上,肚皮像孕婦一樣鼓出來,他看著於黑子把杯子放好,慢慢地說:“你幹得挺好,到時候我會說話的。”

“謝謝局長。”

於黑子正要得到局長這句話,可是得到後,又不自然起來,整個上午都不舒服,好像被局長扒光了衣服,看透了一切。他恨自己城府不深,讓局長給繞了進去。哪能說“謝謝局長”呢,這不是把自己做的一切都承認了嗎。那應該說些什麼呢?“局長過去就沒少關照”,“局長你想多了,我幹現在的活就不錯了,想什麼別的呀”,“我的水平有限”……

於黑子想了很多,都覺得自己今天的好事沒辦好,嘴裏不由得噝噝地灌滿了口水。夜裏他怎麼也睡不著了。

他翻身弄得簡易床的嘎嘎聲,使楊芳也無法入睡。楊芳說:“你又想啥壞心眼呢?”

“睡吧,睡吧。”

“你別不耐煩。我就知道你又辦傻事了,要不你才不會睡不著呢。”

“……”於黑子沒有吱聲。在一起生活這麼些年,再笨的人也把他摸透了。

“我告訴你呀,機關現在有些亂。局長要退休,人心惶惶,說你們幾個爭局長,都不幹活。你是常務,告訴你,責任都是你的。”

“還是老婆好啊。”於黑子心裏想,嘴上卻說,“沒那麼嚴重,我不天天看著嗎。”暗自卻安排明天開個會,既管了事,又抬高了自己。讓不讓李富亮和焦曉英參加呢?過去機關開會叫他們參加都不會來,現在是非常時期,如果叫他們,他們來了呢?我主持的會,他們會不會以為我要當局長了呢?那樣就會形成他們和機關幹部的反感,使自己不利。那唯一的辦法,讓局長也參加,可是局長會不會參加呢?

於黑子想了一夜,也沒有睡著。看來真的失眠了。

局長非常同意現在開個機關全體會議,內容是加強學習,搞好工作,為基層做表率。

會議在小會議室舉行。於黑子主持,局長講話,李富亮和焦曉英分別傳達上級的幾個文件。李富亮和焦曉英讀文件是於黑子提議的。他喜歡搞這種平衡,讓他們露個臉,還會感激他。其實李富亮不願意在會上讀文件,雖然他是大學畢業,但學的是理科,閱讀能力不強,還有些口吃。特別是句子長的,他讀到一半就要停下來,看看是不是讀錯了,這一停,下邊就念不下去,大家也不敢笑。所以,有時候於黑子這樣做不知是抬高了李富亮還是讓他出了醜。李富亮對這次安排還是滿意的,因為這是風口浪尖上。焦曉英喜歡讀文件,她的聲音清脆好聽,就是白字念得多,機關裏的人又是好自以為是,自命清高,好挑剔的人多,暗自都把焦曉英的白字和錯字當笑話講。焦曉英不在意,她也不知道,就這樣自我感覺良好。她主管的部門每年的總結都不忘給她寫上“如火如荼”,等著她把“荼”念成“茶”,因為大家把她現在的研究生的學習和當年的“工農兵”大學生聯係在一起了。

按照程序,李富亮和焦曉英把文件念完,局長就開始講話。局長和大家很隨便,說話更隨便,東拉西扯,洋洋灑灑,一會講局裏的事,突然又跑到昨天晚上吃飯喝酒上去了,說他喝了多少白酒,誰偷著換了水;剛說到這裏,發現跑題,就機智地轉到人品上來:“酒品看人品。喝酒都耍滑的人,工作能幹好嗎?”剛說完酒,又說起機關的穿戴,“這些婦女同誌,工作可不是時裝表演,上班什麼都穿呀?啊,啊?”

局長這樣隨便地講了一上午,他把這些天的感想和經曆都講了一遍。大家都恭敬地聽著,這種恭敬都是裝出來的,但是局長不這樣想,以為大家愛聽,就不忍心讓大家失望。

局長喝了於黑子的婆婆丁花泡的水,嗓子好多了,講話聲音洪大,還非常輕鬆。所以,局長臨近結束講話的時候,還不忘說一句:“於副局長的偏方真治病啊。我這慢性咽炎都治好了。”

到於黑子講話的時候,大家要上廁所。剛才局長講話,大家都不好意思去,於黑子要講了,就要上廁所。於黑子想讓大家休息一下,看時間已經不多,就沒有休息。大家也給他麵子,分批到廁所去。於黑子講話也沒有什麼,他就是誇獎表揚,他知道,誰都願意聽好聽的。他挨個科室表揚,如果誰去廁所了,就等他回來再表揚,各個科長被表揚得喜笑顏開。明明有幾個科長上班露一下頭,就找地方打麻將去了,這是機關公開的秘密,可是於黑子照樣表揚。李富亮最反感於黑子這個做法,但是又不好說,到他講話的時候,他以不講作為抗議。焦曉英也看不慣於黑子對下屬的低三下四,奸猾油膩,但是也沒有辦法。到她講話的時候,上廁所的都回來了,她隻得講上一番。她根本不會在會議上講話,就講自己主管的業務,大家也不愛聽,但又不能抗議,就聽到一片筆記本的翻動聲,椅子的吱扭聲,穿衣服的嘩啦聲,焦曉英依然講著。焦曉英講話緊張,根本聽不到下麵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