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所長出事了。
早上一上班,插花派出所霎時炸了營。
“昨天還好好的,咋一夜之間就出了事?”內勤葛紅淚眼婆娑,忍不住呢喃。
坐在她旁邊分管辦案的副所長朱少兵揉著紅桃般的眼睛罵道:“媽的,這活兒沒法幹啦!”他眼睛紅腫,看來又是一夜沒睡。
大家麻雀一樣嘰嘰喳喳,使本來莊嚴肅穆的早點名變成了情感宣泄的場所。有的民警哭了,趴在桌上,嗚嗚的,像抽了瘋;有的民警幹脆把茶杯摔了,砸在地上倍兒響。獨李曉江沒動,他一如往昔安靜地坐在會議室一隅,看著大家,眼睛裏有些茫然,甚至有些無奈,最後他把頭低下,有兩行淚水倏地滾落。
正嘈雜著,教導員杜家威夾著個點名冊鐵青著臉走進來。大家頓時像受了驚嚇的蟬,都噤了聲,目光複雜地齊盯著他。杜家威輕咳一聲,聲音沙啞,少了往日的幹脆,說:“點名。”
當然,他沒有點所長的名,直接朝下念了,先是朱少兵,接著便是葛紅、李曉江等,除了所長,總共二十名民警,念了一遍,每個人都蚊子一樣“嚶”了一聲,跟得了雞瘟似的。這讓杜家威有些生氣,剛想發火,腰上的手機響了。電話是分局政委周茂打來的,要他馬上到局裏開會。合上手機,杜家威來不及生氣,起身就朝外走,到了門口,扭頭平定了一下心緒說:“大家各幹各的工作,有事等我回來再說。”然後急匆匆地走了。
所長出事沒有任何征兆。
昨天下午,所長黃昆正在南關菜市工地執行保衛任務,突然接到分局局長李新民的電話,一上來李新民就將黃昆臭罵了一頓,說黃昆你這個所長是怎麼當的,不想幹趁早說,我立馬換人!罵了半天,黃昆才整明白,原來周貴芹又上訪了。
周貴芹是插花派出所南苑社區的居民。五年前,她老伴沈同民被人莫名其妙地砍死在家裏,當時分局成立了專案組,拉開架勢,不破此案,決不收兵。孰料由於現場沒有留下任何證據,案發時雖在白天,卻沒有目擊證人,專案組忙活了兩個多月不得不草草收兵。此案成了轟動一時的懸案。但死者的老伴周貴芹卻並不善罷甘休,屢屢上訪,要求公安機關快速破案,緝拿凶手,還當事人一個公道。本來作為受害人家屬提此要求無可厚非,但公安機關遲遲破不了案,就形成了矛盾。周貴芹認為公安機關不是破不了案,而是故意拖著不破。於是周貴芹先是到市裏,後又到省裏,還有兩次竟然跑到了北京,狀告分局不作為,成了有名的“老上訪”。近幾天省裏召開“兩會”,要求各級公安機關認真做好信訪隱患及矛盾排查化解工作。為此,分局專門召開了會議,強調了事情的嚴重性,特別對個別“老上訪”,還提出了重點管控,周貴芹自然在“老上訪”之列。黃昆當即向局領導作了保證,堅決做到“三不”,即確保矛盾不外推、問題不上交、人員不外出。會後回到所裏,黃昆對該項工作重新作了部署,並把南苑社區民警劉豔單獨叫到辦公室作了重點安排,要她做好周貴芹的工作,盯緊她的行蹤,堅決不能出意外。當時劉豔很鄭重地作了保證,說:“放心吧所長,她要是敢進城鬧事,我主動辭了自己的職!”沒想到還是出了意外,周貴芹不但跑到省城,還在“兩會”駐地散發傳單,造成極壞影響。
黃昆一聽就急了,忙問周貴芹現在在哪裏?
李新民火氣挺大地說:“還能在哪裏?省公安廳信訪辦。你快去把人領回來。”說著“啪”地一聲掛了電話。
黃昆本想說自己正在執行公務,還是派別人去接吧。但他知道說了也是廢話,自己的屁股還得自己擦,於是就寒著臉叫來了劉豔,質問她周貴芹是怎麼回事?怎麼到了省城?劉豔滿臉委屈,不客氣地說:“黃所長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這兩天我不是一直按照您的安排在這兒搞保衛嗎?我又不會分身術!”噎得黃昆差點沒背過氣去。
這兩年,市裏搞開發,插花轄區南關菜場就是個大工程。由於賠償問題,開發商與居民永遠尿不到一個壺裏去,於是便強拆。怕出意外,基層民警就成了市政府和開發商的指揮棒,指哪兒打哪兒,衝鋒在前,虎視眈眈,嚇得老百姓臉蠟黃不敢吭聲。眼看自己的房屋地盤毀於一旦,有膽大的居民擋在推土機前不讓動工,此時就充分體現出了基層民警的作用,將居民強行弄到一邊,弄不好還要將他們以妨礙城市發展為名拘留幾日。此外,商場開業、公司慶典、慰問演出,總之,這樣說吧,隻要哪裏有稍大一點的活動,哪裏就有警察的身影。這樣就牽扯了很多的警力。
插花派出所雖直屬分局管,卻地處市中心,市公安局也坐落在該轄區,屁大點事都能弄得滿城風雨,婦孺皆知,所以有些事情最好消滅在萌芽狀態。
黃昆決定親自到省城去接周貴芹。結果,尚未到地方就在路上出了車禍。
據後來相傳,兩車相撞時正是晚上九點,高速路上,天黑路滑,又下著小雪。在黃昆警車前麵跑著的是一輛運豬的大貨車,不知為何跑著跑著大貨車似乎出了什麼故障突然急刹車,緊隨其後的警車司機小李還算機靈,猛打方向盤,警車緊擦著大貨車飛馳而過,一頭撞在了高速路邊的護欄上,車頭當時就癟了,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黃昆沒哼一聲就咽了氣。司機小李還算幸運,僅斷了一條腿,經醫院搶救已無大礙。
這事一大早就在全市傳開了。杜家威是最早知道消息的。
當晚,杜家威在所裏正在加班趕寫一份報功材料。所長出差了,作為教導員有責任有義務守著大本營,這是插花派出所多年來養成的優良傳統。報功材料是寫社區民警李曉江的。李曉江雖然僅是個社區民警,卻很有頭腦,工作也得法,深受轄區居民好評。這不,年底到了,局裏分給所裏一個個人三等功名額,杜家威和所長已經通了氣,就報李曉江。讓李曉江寫報功材料。李曉江卻磨磨嘰嘰不願寫,口口聲聲說自己不夠格,要把功勞讓給別人。不得已,杜家威隻好親自捉筆,幸好李曉江的那點事都在他心裏,沒費多少勁就寫了個差不離,正暗自得意,接到了小李打來的那個恐怖電話。電話裏,小李帶著哭腔喊:“教導員,所長……我們……出車禍了!”
杜家威是和分局局長李新民、政季周茂連夜帶著救護車奔赴事發地點的,一路上大家的臉都木著,誰也不說話。到了地方,見到車毀人亡的慘狀,杜家威第一個哭出聲來。係統內的人都知道,他和黃昆雖然是正副職關係,卻感情深厚,配合默契,可以這樣說,在分局直管的三十六個派出所當中,兩人是難得的黃金搭檔——遇事相互溝通,好處相互謙讓。除了工作關係,兩人私交也甚篤。杜家威小黃昆三歲,要說兩人的感情,得追溯到二十年前。那時杜家威剛分配到派出所工作,而黃昆已經是辦案民警隊的隊長。在一次追捕逃犯時,杜家威險些被逃犯的匕首刺中,是黃昆及時出現用身子擋了一刀才救了他一命。之後多年,兩人形同兄弟,出生入死,破案無數,成了局裏有名的“雙槍將”。
從事發地點回來,天已大亮,杜家威沒給局長政委打招呼就直接回到所裏。他預感到所長出事肯定對所內民警是個不小的打擊,快到年底了,各項工作都到了檢查驗收階段,插花派出所是分局一麵不倒的旗幟,年年先進,今年不能因為所長出事而砸了先進的牌子,否則他這個教導員的臉往哪兒放,自己有何麵目告慰黃所長的在天之靈?果然,杜家威的擔心得到了驗證,全所二十名民警無不無精打采,萎靡不振,這讓他感到心被誰揪著一樣痛。
分局會議室裏煙霧繚繞,也沒有幾個人,除了局長、政委,還有政治部主任楊靈,辦公室主任侯健,再就是秘書小朱,看來是個小範圍的會議。
大家神情肅穆,滿臉灰暗。杜家威找把椅子剛坐下,就聽政委周茂說:“現在開會。”
李新民點點頭,算是首肯。
整個會議似乎都是周茂在說,大致都是圍繞黃昆的善後處理事宜進行的。末了,周茂盯著杜家威說:“這幾天你就別去所裏上班了,陪我和李局做好黃昆家屬的安撫工作。”
杜家威吃了一驚,急道:“做好黃所長家屬工作固然重要,但派出所那裏咋辦,快到年底了,有一大攤子事呢?”
周茂瞟了李新民一眼,又望著杜家威說:“所裏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剛才我們已開過黨委會,讓李曉江代理所長一職,正要征求你的意見呢。”
“啥?”杜家威有點猝不及防,說,“讓李曉江代理所長?”
李新民點頭說:“不錯,你咋想?”
“我……”像當頭挨了一記悶棒,杜家威差點傻了。按理說李曉江是個好民警,肯幹,踏實,又肯擔責任,但突然讓他當所長,杜家威心裏一時轉不過彎來。
他知道這是私心在作怪。
杜家威從警二十年了,一直在黃昆手下幹。黃昆當辦案隊隊長時,杜家威是民警;黃昆是副所長時,杜家威是辦案隊隊長;黃昆是所長時,杜家威是教導員。假如黃昆不出意外,他還會這樣一直幹下去。可偏偏黃昆出了意外,按說順理成章所長的位子應該是他杜家威的,孰料局黨委看中的卻是李曉江。這讓杜家威很難接受。
杜家威已經四十三歲了,再不提拔已沒多大希望了。以前,黃昆在職時,他認定,隻要有黃昆在,他甘願做副職。現在黃昆不在了,自己挪挪位子也是應該的。可自從黃昆出事到現在,才不過短短幾個小時,他還沒來得及梳理自己的思想,位子已經被人占去了。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卡在喉管裏,想咽咽不下,想吐吐不出。
李新民和周茂注視著杜家威,心虛似的觀察著他的表情。杜家威感到有千萬顆鋼針直朝自己身上紮,最終,他把頭低下:“我聽從組織安排。”
李新民和周茂臉上的陰霾似乎一掃而淨,站起身說:“散會。”然後就一前一後急急地走了出去。
杜家威仍呆呆地坐著,久久沒動,從昨晚到現在,一切都像做夢一樣,讓他摸不著頭腦,理不清頭緒,難道是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他這樣為自己辯解,可自己剛四十出頭,正是幹事業的時候啊,委屈的淚水終於決堤而出,一半是為黃昆,一半是為自己。
不知啥時,政治部主任楊靈在他肩上拍了拍說:“杜教導員,別這麼悲觀嘛,李曉江不過是代理所長,你還有機會。”說完,也不待杜家威回答,扭著有點肥的屁股走了。
杜家威和楊靈是警校同學,關係一向不錯,楊靈對他的仕途也頗為關心。此時,楊靈的話使杜宗威像昏死的人被迎頭潑了一盆冷水,頓時活泛過來。杜家威一拍大腿:“對呀,他隻不過是個臨時代理,怕個鳥呢!”想著,站起身,急急追隨局長、政委而去。
二
李曉江做夢都沒想到會因為黃昆的意外死亡,而成為插花派出所的代理所長。這讓他摸不著頭腦,又隱隱地有些莫名的不安與興奮。他覺得這可能跟一個人有關,但又不好確定,於是便忍著。他知道越是在這個時候越是要沉得住氣。否則一亮相就會被人看扁了,因為在插花當所長,實在不是那麼好幹。
插花派出所是一級派出所,公安部批準的,鮮亮的牌子在門前掛著呢,不信你就來看。或許你會說一塊牌子有什麼好看,再鮮亮還不是一塊牌子?有這種想法那您就錯了,大錯特錯。派出所論級,沒級和有級、三級和一級差著老鼻子去了,這就好比沈陽的故宮跟北京的故宮,模樣差不多,卻沒有可比性。但同時,插花派出所也是出了名的窮所。由於市裏欠發達,各個派出所除民警的工資外,所有日常開銷都靠自己。所謂靠自己,那得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違規了不行,違法了更不行。這就需要通過兩種途徑:一是靠罰沒款;二是靠地方黨委政府的支持。罰沒款還不能全得,罰多少,如數上繳,然後局裏統一返還,至於返還多少、什麼時間返還,那得看分局領導及財務科長的心情。而靠地方黨委政府支持,在插花轄區,壓根就是句扯淡的話。插花轄區是老城區,原本工廠林立,生機勃勃,但在經濟大潮的衝擊下,很多工廠都啞了火,僅剩下的也是苟延殘喘,奄奄一息,負債累累。這不,年初市裏決定廢舊立新,昂首闊步,向新工業城市發展,才剛起步,上訪、鬧事的就沒間斷,弄得插花辦事處的領導連進省城接人的汽油錢都沒有,更別說給派出所仨瓜倆棗。
而插花派出所的開銷實在是大,水、電、油、修車、辦公用品、食堂開銷,每月沒個四萬也得三萬五。插花派出所雖有二十餘名幹警,但警力嚴重不足,便從社會上招來三十名協警,配合派出所出警、執勤、巡邏,而協警工資雖低,此款項也得派出所出,這每月近五萬元的開銷僅靠罰沒返還款是遠遠不夠的,所以錢成了插花派出所每任所長最頭疼的事,也是每任所長協調水平與領導水平的最佳體現。這就好比一個家庭,日子過得好與壞,全看當家人往什麼地方領。
插花派出所難幹,卻人人想幹,比如杜家威,比如朱少兵,比如李曉江。
李曉江是部隊複員後當上警察的,雖然從警晚,僅是一名社區民警,卻刻苦好學,剛強正直,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贏得轄區群眾的一致好評,當年他就被評為市“優秀社區民警”,並榮立個人三等功;次年他所處的警務室就被省廳評為“示範警務室”;此後連年受到嘉獎,在分局也算是個名人。可每次升遷都與他無緣,至於什麼原因,誰也不知道。
李曉江正式被任命為代理所長是在前任所長黃昆出事一周後。那時黃昆的追悼會剛剛開過,人們還沉浸在悲痛之中。如果說一周前黃昆的意外死亡在插花派出所是一聲炸雷,那麼李曉江被任命為代理所長就是另一聲炸雷。
這一任命是分局政治處主任楊靈代表局裏宣布的,插花派出所的民警們都被這個消息驚得張大了嘴,他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著,目光複雜地看看李曉江,又看看杜家威,好像才剛認識他們倆似的。對於這次任命,李曉江是毫無思想準備的,送走了楊靈等一幫人,他還感到如在夢中,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就見葛紅把一串鑰匙往他麵前一放說:“這是所長室的。”
李曉江抬頭看了葛紅一眼,見她眼睛紅紅的,似還沒從黃昆的死亡陰影中擺脫出來,想安慰她幾句,卻又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好,在心中就罵自己:“真是無用!”
李曉江拿著鑰匙上樓去所長室,經過教導員室門口的時候,看見朱少兵正情緒激動地跟杜家威說著什麼,不用猜,李曉江也知道肯定跟自己升遷有關。果然,看見李曉江晃過來的身影,朱少兵馬上噤了口。
朱少兵原是刑警隊的一名中隊長,不僅業務精通,而且是個辦案高手,隻因辦案時跑了犯罪嫌疑人,挨了處分,才忍痛離開刑警隊,當了派出所的副所長。朱少兵辦案有一套,每任所長都對他十分器重,私交也和李曉江甚好,隻是這次怕是有了情緒。
李曉江打開房門,所長室內很靜,地上桌上全掩蓋不住黃昆的做派和氣息。特別是辦公桌上黃昆的照片,讓李曉江凝視很久。他找條毛巾撣撣桌椅,剛在沙發椅上坐下,手機響了。一接,竟是老戰友何文軍,忙問:“有事?”
何文軍哈哈笑說:“怎麼,當了所長就擺起架子來了,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了?”
李曉江暗吃一驚:“你怎麼知道我當了所長?”
何文軍大笑說:“市裏就這麼點地界,啥事能瞞得了我!”
此話不虛。何文軍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市政府副秘書長,雖說是副職,權力可大了去了。李曉江和何文軍是戰友,在部隊時,就住上下鋪。何文軍人文靜,卻特聰明,還能寫一手好文章,但就是身體素質差了點,每次拉練都是李曉江幫他才能勉強過關。有一次野外集訓,天黑路滑,何文軍跌進了捉野獸的陷阱裏,要不是李曉江及時發現他失蹤,將他從陷阱裏背出來,何文軍早喂了野獸了。所以,何文軍對李曉江很是感激,兩人稱兄道弟,處得像一個娘的兄弟。複員後,李曉江當了警察,何文軍則先是到市報當記者,後來又調入市政府,硬是在荊棘叢生的官道上殺出一條血路來,當上了市政府的副秘書長。最近聽說秘書長到了退休的杠上,他極有可能取而代之,可謂官運亨通,春風得意。
自己剛當上代理所長,何文軍就打來電話祝賀,李曉江就覺得這事極有可能跟他有關,否則自己絕不可能就這麼順利地當上代理所長。於是便不客氣地說:“這事不是你暗中操作的吧?”
何文軍似乎不想說得那麼直白,哈哈笑說:“這你就甭管了,盡管當你的所長,有什麼困難找我。”說著就掛斷了電話。
李曉江也就不好再說什麼,盡管何文軍這樣做讓他心裏稍感不快,但事已至此,自己已經站在了風口浪尖上,想退是不可能的了,隻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三
李曉江當所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長室從四樓搬到了二樓。
插花派出所雖然是個大所,地界卻不寬綽,窄窄的門臉麵街而立,左邊是個信用聯社的儲蓄所,右邊是一溜門麵房,雜七雜八賣什麼的都有。進得院來,迎麵是戶籍室和接警處室,往上是鐵塊焊接的旋轉樓梯,人站在下麵,就像井中之蛙隻能看到巴掌大的天,幸好隻有五層,否則能把人憋悶死。四樓是三間房,大的那間是會議室,兩間小的是所長和教導員辦公的地方;二樓右首是副所長朱少兵的辦公室兼臥室,左首是社區民警室,中間兩間是辦案的地方。李曉江打算把兩間辦案的房子騰出來用作教導員室和所長室,辦案民警室移到三樓,四樓空出來的兩間房當做民警休息室。李曉江之所以要這樣是本著便民的意願來做的,因來辦事的居民找所長簽字的比較多,每當看見他們爬樓累得氣喘籲籲,他都很是不忍。黃昆在職時,他曾有過此種提議,但沒被黃昆采納。當時他就想,要是自己有一天當上所長一定要把辦公室調換過來。
要調房得先跟杜家威商量。進了教導員室,杜家威正低頭在抽屜裏翻著東西,見李曉江進來,似乎嚇了一跳,忙把抽屜關了說:“有事?”
李曉江坐在一側的沙發上,直言不諱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然後用征求的口吻問:“你看咋樣?如果沒意見就這麼辦。”
杜家威沉吟了一下:“搬我倒沒意見,我在哪兒辦公都一樣,不過,你那個辦公室搬之前得跟黃昆的家屬說一聲,看還有沒有黃所長的私人物品。”
李曉江由衷地說:“還是教導員想得周到,我這就給他家打電話。”
言畢,就用杜家威桌上的座機撥了個號碼,不料卻沒人接聽。
杜家威笑說:“待會兒還是我來打吧,你先把這個看一看。”
說著,將幾張打印材料推了過來。李曉江一看,竟是自己的報功材料,便笑說:“還是算了吧,這個功還是給葛紅吧!”
杜家威意味深長地瞟了他一眼:“這不合適吧?”
李曉江說:“有什麼不合適的,葛紅這個內勤幹得相當不容易,加班加點的,還把個家弄成那樣……唉,不說了,反正,所裏幹得好的不止我一個,每個人都該報功。”
杜家威說:“那我再重寫一份?”
李曉江說:“這次不會讓你親自動手,讓葛紅自己寫吧。不過你別說這個功是我讓給她的,就說是支部研究決定的。”
杜家威無奈地說:“好吧,我這就打電話叫她上來。”
正說著,就聽樓下傳來一陣吵鬧聲,一個挺大嗓門婦女的聲音傳上來:“你們放人不放人,不放我們就是不走,看你們能怎麼的?”
一聽聲音還挺耳熟,李曉江急匆匆地衝下來,定睛一瞧,隻見十幾個人在派出所門前靜坐呢,領頭的竟是南苑社區居委會主任陳寶俠,就有些糊塗,說:“陳主任,您這是幹嘛呢?”
看見李曉江,陳寶俠噌地一下從地上跳起來,拉住他的手說:“小李子,你可要給俺們做主啊,前幾天抓的那幾個人,說啥也得放了,否則,俺跟你們沒完。”
囉嗦了半天,李曉江總算弄明白了,搞強拆時,幾個膽大的居民擋在自家屋前不讓拆,被派出所抓起來了,這幾天因為黃所長的意外離去,大家都忙昏頭了,李曉江也不知那幾個人是怎麼處理的,就問站在身後的朱少兵:“人呢?”
朱少兵神情嚴肅地說:“行政拘留了,當天人就送走了。”
李曉江一聽頭就有些大,無奈地說:“陳主任,您看……”
陳寶俠急了,一蹦多高說:“我不管,不放人我跟你們沒完。”接著就嚷嚷著要找杜家威。杜家威寒著臉從樓上踱下來說:“找我幹嗎?”
陳寶俠說:“黃所長去世了,你就是所裏最大的領導,不找你找誰?”
杜家威瞅瞅李曉江,麵無表情地說:“黃所長不在了,就沒所長了?有事你找他。”說著衝李曉江一指,轉身上樓了。
陳寶俠一陣狂喜,臉上的胖肉都擰一塊了,說:“小李子,你當所長啦?”
李曉江有些不好意思,臉紅了紅說:“是代理,臨時的。”
陳寶俠像抓住了救命草,衝身後靜坐的人群一揮手:“還不來見過李所長。”
李曉江就被一群人圍上了。他後退幾步,急忙說:“大家有什麼話慢慢說,不要激動。”
有人說我們不激動行嗎?被關的不是你家人,你當然不著急嘍。言下之意似有找李曉江拚命的架勢。李曉江定睛一瞧,是下崗工人小順子,他老婆就是阻礙強拆被抓的人之一。李曉江的臉就嚴肅起來,心想人又不是我讓關的,怪我什麼事?但又一想,自己剛當所長,這件事處理不好,會影響自己在所裏的威信,以後的工作就很難開展了。
正暗自想著對策,隻見陳寶俠衝那人眉一橫:“你不說話會憋死呀!快點,給李所長跪下,賠禮認錯!”
沒想到這句話還挺管用,那人乖乖地就跪下了,不僅是他,黑乎乎跪了一片。李曉江就有些激動,心想,這都是什麼事,忙伸手相攙說:“起來,大家都起來。”但沒人動,李曉江隻好向陳寶俠求援。
陳寶俠將臉扭向一邊,頃刻,盯著他說:“你隻要答應把人放了,他們就會主動起來。”
李曉江本來想說派出所又不是我家開的,說關就關說放就放,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好,這個忙我幫。”說著就掏出手機給李新民局長打電話,沒想到李局接了電話,聲音壓得很低說他正在市局開會,有事會後再說,就將手機掛斷了。
李曉江愣了片刻,隻好說:“大家先起來,放人的事不是我一人說了算,我得向局領導彙報,現在局領導正在開會。這樣吧,大家先回去,最遲明天,我跟大家有個交代。”
有人嘀咕,說這樣的話誰信,你不是故意拖延吧。接著就有人附和:“對,是故意拖延!”
李曉江沒理他們,隻拿眼瞅陳寶俠。陳寶俠也抬頭看他說:“李子我相信你,我們也不是有意對抗法律,這事也實在讓你為難,可是你知道我們要是不這樣,真的是沒活路了呀……”
李曉江心裏熱乎乎的,他知道陳寶俠是個刀子嘴豆腐心,他還知道他們都是下崗工人,開發商把拆遷費壓得那麼低,不到萬不得已,誰想往法律這個槍口上撞。還有陳寶俠,雖說當個居委會主任,但這些年家裏很是不順,老頭子去世後,唯一的女兒還得了白血病,折騰了好幾年,錢花了不少,到最後還是沒了。也就是陳寶俠心大,擱別人身上早支撐不住了。李曉江誠懇地說:“你們的困難我都知道,您放心,這個事我管定了……”
陳寶俠他們走了,像一陣風一樣。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李曉江有點發呆。正愣著,就聽身邊有人低喚一聲:“李所長。”側目一瞧,竟是黃昆的家屬呂淑梅,李曉江淒然叫了聲嫂子。
呂淑梅顯然還沒從丈夫死亡的陰影中脫離出來,雙目無神,麵容憔悴,一舉一動都顯得弱不禁風。李曉江把她領進所長室。呂淑梅開始收拾丈夫的遺物,每找出一件,眼圈就紅一次,弄得李曉江背著身抹了幾次淚。
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除了幾件衣服和一些私用品,呂淑梅什麼也沒拿。末了她靠在辦公桌上似有話說,欲言又止。李曉江看出來了,說嫂子您還有什麼事盡管吩咐。
沉默了很久,呂淑梅方說:“聽說俺家黃昆報批烈士的事黃了是不?”
李曉江眼睛就紅了:“我也這麼聽說來著。”
“為什麼?”呂淑梅猛地瞪大了眼睛,讓李曉江吃了一驚,過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具體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打電話向政治處問問。”
沒想到呂淑梅卻冷冷地說:“不必了。”就滿眼含淚踉蹌地衝了出去。李曉江忙跟上去想解釋什麼,話到嘴邊卻怎麼也沒說出口,隻覺內心一陣絞痛,隻好蹲下身。
其實李曉江是知道原因的。
黃昆因公犧牲後,政治處就著手整理材料為黃昆申報烈士,但報到民政局卻被駁了回來,說黃昆不符合申報條件,雖然政治處主任楊靈在民政局拍了桌子,但還是被人家客客氣氣送了出來。
事情出在司機小李身上。
小李是協警員。公安部門明令規定協警員不得駕駛警用車輛,用民政局人的話說,黃昆是頂風違規。但民政局的人大概不知道,公安部門雖有此規定,基層派出所卻很難貫徹執行,特別是插花這樣的大所,警力嚴重不足,哪能專抽出幾個民警當駕駛員,差不多的所都還是有駕照的協警員開車出警出差,當然出了意外是不可料想的,可民政部門偏偏抓住這點不放,讓英雄流血又流淚。
同時,李曉江也很清楚,這也不能怨民政部門不近人情,人家也是按規定原則辦事,所以隻能仰天長歎,無計可施。
李曉江正暗自傷心難過,杜家威走進來滿臉喜色地說:“莊之棟要請你吃飯呢?”
李曉江漫不經心地問:“哪個莊之棟?”
杜家威似笑非笑地說:“大名鼎鼎的莊之棟你都不知道?”
莊之棟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花非花”娛樂城的總經理,由於“花非花”非常有名,他這個總經理也是聲名鵲起。李曉江當社區民警時,曾跟他打過幾次照麵,但不熟,此時請他吃飯,定沒什麼好事,所以他一口回絕說:“告訴他,我沒空。”
杜家威的臉明顯硬了一下,但他沒說什麼,扭頭走了。
四
晚飯是在外麵吃的,邀請李曉江的是市政府副秘書長何文軍。起初,李曉江磨磨嘰嘰不想去,一是他沒有在外麵吃飯的習慣,二是自己剛當上所長,怕接受吃請落下閑話。但何文軍仿佛是他肚子裏的蛔蟲,這點想法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說沒旁人,就幾個戰友。李曉江就不好再說什麼,何況自己能當上這個代理所長,何文軍是幫了忙出了力的,要說宴請也得自己請,於是將身上的口袋掏了個遍,數了數總共六百零幾塊,覺得請吃頓飯還是差不多的,就換了便裝按照何文軍的指點來到了天府飯店。
李曉江知道,天府是市裏最好的飯店,可沒想到這麼豪華,剛進大廳就被金碧輝煌的裝飾晃花了眼。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個穿著古典旗袍的女服務員來到指定包廂,偌大的房間卻沒見到人,想想是不是走錯了房間,正猶豫著進不進,就見何文軍和莊之棟從角落裏一個沙發上站起來,莊之棟上前幾步伸出手說:“歡迎李所長光臨。”
李曉江呆然地跟他握了握手,盯著何文軍說:“你不是說就幾個戰友嗎?人呢?”
何文軍哈哈笑說:“一會兒就到。”果然,沒過多會就來了兩個戰友,一個在工商,一個在稅務,見了麵就握住他的手說:“恭喜你啊,曉江,啥時請喝酒啊?”
李曉江豪爽地說:“今天就請啊。”說著,就讓服務生拿過菜單嚷嚷著點菜。
工商的和稅務的麵麵相覷,看看何文軍又看看莊之棟,說:“曉江請啊?”
莊之棟忙把菜單拿過去說:“我請,我請。”
李曉江有點厭煩莊之棟,這跟他是“花非花”總經理有關。“花非花”雖說是個娛樂城,卻賭博、賣淫、嫖娼什麼烏七八糟的事情都有,聽說光年輕貌美的服務小姐就不下三百。黃昆當所長時,曾幾次下決心要清除掉這塊危害社會的毒瘤,但不知什麼原因一直沒敢下手,所以莊之棟沒給李曉江留下任何好印象。今天他本來認為是戰友聚會,沒想到憑空裏躥出個莊之棟,讓他心裏很是不快,但當著何文軍的麵又不好發作,於是接著莊之棟的話說:“不讓你請,今天是我們戰友聚會,與你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