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雷雨

中篇小說排行榜

作者:滕肖瀾

清晨六點,陽光從窗簾縫裏漏進一縷,延伸開來,先是窗台,再是地板,隨即又爬上張一偉的臉,從額角到下巴,細細長長,像粉筆畫的一道。認識他八年了,鄭蘋還是第一次離他這麼近,看得這麼仔細。男人長了張圓臉,皮膚又白淨,多少缺些英武氣。所以他留了絡腮胡子。過了一夜,胡子愈發濃密了。鄭蘋起身拿來剃須刀,塗上泡沫,替他刮胡子。小心翼翼地,連下巴與頭頸接縫那樣難處理的地方,也刮得幹幹淨淨。他動也不動,任憑她擺布。刮完了,她又拿自己的潤膚露,替他薄薄打上一層,免得皮膚發澀。

她朝他看。這麼一番折騰,他依然是不醒。

“是睡著了,還是昏過去了?”她湊近他,往他耳裏哈著熱氣,手指在他脖子輕輕撓著。他沒忍住,撲哧一笑,隨即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另一隻手去搔他腰眼,他嗬嗬笑著,將那隻手也抓住,隨即在她嘴上親了一下。她朝他看,忽地,很嚴肅地道:

“過來,吃我一記耳光。”

他一怔:“什麼?”

“這些年,你讓我受的委屈,一記耳光便宜你了。”她正色道。

他把臉湊過去,“打吧。”

她舉起手,高高揚起,輕輕落下,嘻的一聲,按在他臉上,捋了捋。“算打過了,”她自說自話地點頭,“以後不可以了,曉得吧?”

他看了她一會兒,那一瞬忽有些心酸,抓過她那隻手,放在自己掌心裏,“其實我不值得你這樣,”他道,“你是個好女孩。”

“這年頭,好女孩都喜歡壞男人,”她歎道,“沒法子的事。”

吃早飯時,鄭蘋接到維修鋪小弟的電話,說手機修好了,讓她有空去拿。鄭蘋答應了,說今天就去。掛掉電話,興衝衝地告訴張一偉,“我爸那隻手機修好了。”張一偉道:“那麼老的手機,還能修?”鄭蘋道:“修是不難的,就是利太薄沒人肯修,虧得老耿有個親戚在手機店。蠻快,前天剛送過去,今天就修好了。”張一偉替她慶幸:“好險,這個手機要是修不好,難保你不去跳黃浦江。”鄭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嗔道:“沒那麼誇張。”

手機是父親的遺物。八年來鄭蘋一直用這個手機。她曾把手機裏的視頻給張一偉看——父女倆在草地上搭帳篷,因是剛買的帳篷,不怎麼會弄,兩人嘻嘻哈哈折騰了半天,鄭母在鏡頭這邊數落他們“笨手笨腳,有這工夫,人家房子都造好了”。那天風很大,圖像有些抖,呼呼的風聲,比說話聲還大。這是鄭蘋與父親最後一次合影。之後不到兩周,父親就去世了。手機摔過幾次,有點故障,上不了網,視頻和照片都導不出來,鄭蘋隻能把手機帶在身上,想念父親的時候便拿出來看。手機上了年頭,隔三岔五便出狀況,但通常是小毛病,湊合著能用。這次大修是因為前天跟周遊吵了一架,激動時隨手拿起手機便朝他掄去,砸在牆壁再掉下來,摔個稀爛。

“沒跟他拚命?”張一偉問。

“他賤命一條,宰了他我還要抵命,不值得。”

“為了什麼,”他朝她看,“還動手?”

“社裏的事,你也曉得,搞藝術和滿身銅臭的人,總歸說不到一塊兒去。”她岔開話題,“昨晚的事,後悔嗎?”

他笑起來,“這話應該男人問女人才對。”

“我不後悔,這你八年前就該曉得了。”

“女人都不後悔,男人說後悔就忒不上路了。”

“主要是昨晚大家都喝醉了,否則我也不問了。”

“酒醉三分醒。”

“那又怎麼樣?什麼意思,我不懂。”

“再說下去就少兒不宜了。”他一把摟住她的肩膀。

鄭蘋不喜歡他說話的語氣。人還在床上呢,就算撇清,也該有些過渡才是。沒一句話超過三兩,都是輕飄飄的。其實也是意料之中。她和他之間,始終是隔了些什麼。八年前,同一天,同一個殯儀館,她的父親,還有他的父親。那是鄭蘋第二次見到張一偉。她也不知道怎麼會踱到那裏。一間間過去,哭聲是會重疊的,那邊已入尾聲,漸漸隱去,這邊又掀起一陣,原先那些還未退盡,低低和著,又過一陣,又不知哪裏的哭聲摻雜進來,襯托得這邊更加層次分明。哭聲不同笑聲,笑的人一多,便覺得煩,自顧自的節奏;哭聲卻是往裏收的,一兩個人哭不成氣候,哭的人多了,蔓延開,是另一種沉著的氣勢。鄭蘋到的時候,張一偉父親已經推去火化了,張一偉母親被幾個親戚擁著坐在一邊。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站在角落裏低聲啜泣。鄭蘋之前與他見過一麵,是周遊父親安排的,請兩位遺孀出來相談。那天鄭蘋與張一偉對麵坐著,大人在桌子那邊談事,他們靜靜坐著。有人給他們倒上飲料,鄭蘋喝了一口,張一偉碰都沒碰。車禍是由於張父過馬路闖紅燈,周父開車送周遊去學校,經過時避讓不及,車衝上非機動車道,又把騎車的鄭父撞倒。鄭父當場死亡,張父送到醫院急救無效,當晚去世。走路的、騎車的,都死了,按法律規定,即便事故原因與周父無關,機動車司機也必須承擔相應責任。周父花了些工夫打點,很快便全身而退。至於兩家的賠償金,他開出了一個相當不錯的數目。鄭母不作聲。張母還未開口,張一偉已站起來:“我不要錢,把爸爸還給我。”說完走到周父麵前,霍地亮出一把水果刀,直直朝他胸口刺去。周父沒提防,竟被刺個正著。送到醫院急救,醫生說再往左邊偏半寸,命就沒了。追悼會上,周父給兩家都送了花圈,人沒到場。那天張一偉倒是表現得很平和,鄭蘋在門口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想,這人和自己一樣,都沒了爸爸。鄭蘋看到他的眼淚,始終在眶裏打轉,卻不落下來。本已平息的悲慟,那瞬間重又被勾起來。替自己,也替這個少年。

窗台上放著一罐紙鶴,是鄭蘋八年前疊的。花了整整一周的時間,在張一偉十九歲生日那天送給他,裏麵還附了張卡片:“做朋友好嗎?”結果被張一偉連東西帶卡片退了回來。那天恰恰是鄭蘋動身去英國讀高中,行李都搬上車了,當著鄭母和周家父子的麵,張一偉放下東西就走。鄭蘋也不說話,麵無表情地把紙鶴塞進包裏。這事後來被鄭母一直掛在嘴上,說鄭蘋你這樣的人還會疊紙鶴啊,不像你的風格,做手榴彈土炸藥倒還差不多。

張一偉看見紙鶴,先是一怔,應該是想起了當年的事。隨即瞥見鄭蘋的目光,停頓一下:“現在送給我,行嗎?”鄭蘋搖頭:“送給你不要,現在又來討。”他笑笑:“男人都是賤骨頭。”鄭蘋嘿的一聲:“喜歡就拿去吧。”停了停,又問他:

“現在,你當我是朋友了嗎?”

“不是朋友是什麼?”他反問。

“不曉得,”她老老實實地道,“我總覺得你一直都挺恨我。”

“就算恨,也是恨周遊他爸。恨你幹嗎?”

“因為我媽嫁給周遊他爸了,所以你恨我也不是一點沒道理。”

“那,就算是愛恨交織吧。”他想了想,“其實,應該說是‘同病相憐’更恰當——同一天成了沒爸的孩子。”

“所以啊,我們更要對彼此好一點,”鄭蘋一本正經地,“我們都是受過傷的小孩。別人不疼我們沒關係,我們要自己疼自己。天底下沒有比我們更合適在一起的人了。”

有八年前的教訓,她故意扮傻大姐,把真話說得像傻話。這樣即便被他彈回去,也好少些尷尬。她以為他聽了會笑,誰知他隻是低下頭吃盤裏的煎蛋,像是走神了。她等了他一會兒。女孩子這麼說,男人一點表示沒有,多少有些難為情。鄭蘋打開收音機,尖銳的女聲陡地跳出來,“我愛你,轟轟烈烈最瘋狂;我愛你,轟轟烈烈卻不能忘——”

吃完早飯,張一偉先走了。鄭蘋奔到陽台,本想喊他回來帶把傘,今天說是有雷陣雨。但這男人走得匆忙,連背影也是義無反顧。鄭蘋便有些氣不過,老夫老妻也就罷了,怎麼說也是第一次留下過夜,一步三回頭也在情理之中,可他的腳步毫無留戀。直到他走出小區,鄭蘋才回屋。收拾一下,上網看微博。

照例在搜索欄裏打入關鍵詞“鄭寅生,雷雨”。一條條看下去,大多都是老話,“民營話劇社進駐上海大劇院小劇場”,“場景漂亮,演員演技好”,也有人說“一張票送一大盒費列羅,差不多就值回一半票價了。人家虧本賺吆喝,我們樂得捧場”。往下翻,有人說“那個演魯貴的演員,長得像唐國強,好像以前也有點名氣的,怎麼會讓他演魯貴?”下麵跟著一長串評論,有人說,“沒錯,這人一看就正義凜然,演魯貴看著真別扭,他每次低聲下氣地跟周樸園說話,我都想笑,感覺他像個潛伏在資本家身邊的地下黨。反倒是那個演周樸園的,看上去獐頭鼠目,一點也不像大資本家。也不曉得是怎麼選的角兒!”也有人反駁,“誰說長得像唐國強就不能演壞人?好人壞人從臉上能看得出來嗎?再說周樸園也不是好人啊。照我說,讓他演魯貴才好呢,老是本色出演有什麼意思,反差越大越能考驗演技。”又往下看了幾頁,與前陣子一樣,許多微博說的都是“魯貴”,一邊倒地認為這演員與以往的“魯貴”似乎有很大不同。

上月《雷雨》剛上演時,有記者采訪鄭蘋,說作為一家民營話劇社,能入駐大劇院演出實屬不易。而且在營銷上別出心裁,比如母親節那場送康乃馨,憑票根參加抽獎,有咖啡券、電影票、雙飛自由行……特等獎甚至是一輛小轎車。“網上有您親自頒獎的視頻。您覺得,這次話劇演出之所以大獲成功,是否與這些營銷手段有關?還有,成本預算方麵,您是怎麼控製的,說得更明確些,您不怕虧本嗎?”記者口氣裏難掩好奇。鄭蘋回答得很簡單,“說實話,我辦這個話劇社,不是為了賺錢,至於虧本,大家也不必替我擔心,我有讚助。那些營銷策略,都是別人替我想出來的,我隻管排話劇,其他事情統統不管。”記者又問起駱以達,“有趣的是,十年前在上海人藝演出的那場《雷雨》,駱老師扮演的是周樸園。時至今日,他竟演起了魯貴,來了個180度大逆轉。請問,您是如何請到他加盟的?又為什麼想到讓他來扮演魯貴?是一種噱頭嗎?”鄭蘋沒有正麵回答,隻是笑笑:“你說是噱頭,那就算是吧。”記者最後問:“你們話劇社叫‘鄭寅生話劇社’,請問,‘鄭寅生’是誰,以他命名有特別意義嗎?”鄭蘋如實相告:“鄭寅生是我父親,他生前也是個話劇演員。”

關於抽獎的事,鄭蘋很早就對周遊表示了不滿,“玩得太過了,連公交車上都是《雷雨》的廣告,你看過哪個話劇搞這麼大?送電影票咖啡券也就算了,你還給我弄輛小轎車出來,怎麼不送別墅送遊艇?”周遊說:“我就是怕搞得太大,所以才沒這麼幹。別墅有現成的,你要是答應,下次我就直接去三亞買遊艇了。”鄭蘋無語,對付這樣的紈絝子弟,話一定要往狠裏說,“我非常不喜歡這樣,”鄭蘋明確告訴他,“別學你爸捧戲子,他那是老一代的做派,800年前就過時了。”周遊說:“我不捧戲子,我隻捧你。你是戲子嗎?你是藝術總監。”鄭蘋道:“我不是我媽,別說遊艇,你就是買飛機也沒戲。”周遊照例是笑笑,不妥協,也不跟她真吵。八年來,兩人像親戚,又像朋友。周遊跟她同歲,月份稍大些,初見麵那陣客客氣氣,有些半路兄妹的味道,後來熟了,就比親兄妹還隨便,說話行事遊離於自己人和外頭人之間,好起來無所顧忌,狠起來又是剝皮拆骨。當然這主要是鄭蘋單方麵對周遊,尤其是鄭母剛嫁給周父那陣,麵上看著無異,心裏隻當他是半個仇人,眼神都是夾槍帶棒。說起來還是周遊難得,待鄭蘋就不用說了,對鄭母也是不錯,按理說十幾歲的少年,對後母耍些刁也在情理之中,偏偏他這層看得極開。他曾對鄭蘋半開玩笑地說,我爸是多情種子,這點我隨他。鄭蘋隻當聽不懂:“你爸討三個老婆,你也隨他?”他道:“我就算討三個老婆,你也是最後白頭到老的那個。”鄭蘋嘴上照例又是一頓揶揄,心裏曉得這話不假。她在英國讀書那幾年,他每隔兩個月便飛去看她。她回國辦話劇社,是他給她張羅,人脈上、資金上,料理得妥妥當當。連話劇社門廳正中那幅山水畫,也是他周少爺的真跡。“換了別人,一百萬求我一幅,我都不肯。你自己要拎得清。”周遊從小習畫,這幾年因為跟著父親學生意,便擱下了。在別人麵前,他是少東家太子爺,唯獨對著鄭蘋,就成了嘍囉跟班。抽獎那事,連他父親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吃飯時半真半假地訓他,說,“總經理我另外找人當,下次調你去營銷部,看你是把好手。”以鄭蘋的性格,貼心貼肺的朋友不多,周遊算是僅有的一個。愈是這樣,說話便愈是不講究,心裏想的便是嘴裏說的,一點不加工,也虧得他才忍受得住。他也慣了,好的壞的,中聽的不中聽的,都當補藥吃,從不與她較真。唯獨前天那次,他不知怎的,竟動了真性子,話越說越僵。

“張一偉要是真的喜歡你,我把頭割下來當球踢。”

“他不喜歡我,幹嗎跟我在一起?”

“說了你要生氣。”

“我不生氣,你說。”

“其實我不說你也曉得,這些年他明裏暗裏搞的小動作,加起來都有一籮筐了。在檢察院當了個小辦事員,就人五人六起來。他也不想想,我爸要真跟他較真,單憑八年前那一刀,他早就進大牢了——”

“這跟我有關係嗎?”鄭蘋打斷他,“說重點。”

“怎麼沒關係,你媽嫁給我爸,你就是半個姓周的,在那家夥眼裏,你跟我們是一夥的。”

“那又怎麼樣?”鄭蘋好笑,“所以他想要始亂終棄,或者,先奸後殺?”

周遊歎了口氣,“鄭蘋你就裝傻吧。智商135的人,裝35,不累嗎?非要我把話說得那麼明白是不是?那好,我一條條列給你聽。先說那個姓王的女人,是他介紹進來當會計的吧?你也真是到位,二話不說就把老劉給辭了,給人家騰地方。他是變著法子來查賬,你不知道嗎?虧得現在是沒事,要是真有些什麼,我爸、我,還有你,統統都要吃牢飯。”

“你都說了沒事,那怕什麼?”鄭蘋衝他一句。

“還有他媽,淋巴瘤晚期,是你自己說的,三個禮拜化療一次,每次打兩支‘美羅華’,一支兩萬多。丙種球蛋白,營養針,五百多一支,兩三天就要打一支。八年了,他早不找你,晚不找你,偏偏挑這個時候找你。為什麼?難不成找人要結婚衝喜?本來這也沒什麼,男人玩女人要花錢,女人玩男人當然也要花錢,我找個小明星睡一晚幾十萬,你給他媽住貴賓病房,大家都是花錢找樂子,什麼玩不是玩,是吧?可你要是來真的,就沒意思了。”

“還有呢?”鄭蘋朝他看,“說下去。”

“是你讓我說的,”周遊猶豫了一下,沒忍住,“也好,索性我給你兜頭澆盆冷水,讓你徹底清醒——男人嘛,就那麼回事,追了他那麼多年,順風篷也扯得差不多了,見好就收。你長得不難看,身材也過得去,又是自己送上門,這麼便宜的事,不要白不要——”

手機就是那個時候砸壞的。周遊的額頭也撞出個桂圓大小的包。事後鄭蘋多少有些後悔,吵就吵了,還動手,又不是小孩子。況且愈是這樣,便愈顯得自己心虛。該一笑了之才是。一股邪氣因那人而起,竟全出在周遊身上。鄭蘋又想起前一日晚上,她和張一偉都醉了,他先送她回家,到了她家門口,她邀他進去坐坐,他沒有拒絕。兩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伸手去解她的襯衫扣子,她問他,“你喜歡我嗎?”兩人都醉得很厲害,腦筋跟不上手,耳朵跟不上嘴。她完全不記得他是怎麼回答的,怎麼想也想不起來。隻記得牆上的掛鍾嗒嗒地走著,是時間流動的聲音。此刻不知怎的,那句話忽然一下子從某個角落蹦了出來——那時,他大著舌頭,貼著她的耳朵,輕聲道:

“我說喜歡你,你信嗎?”

上午九點,鄭蘋來到社裏。“鄭寅生話劇社”位於盧灣區與徐彙區的交界處,鬧中取靜的一條街道,二層樓的小洋房,門前鋪了滿地的梧桐葉,車馬不興。陽光從密密的樹陰漏下來,過濾掉表麵那層焦灼,硬生生拉下幾分熱度,也不覺得十分難熬。與陝西路口的環貿廣場隻隔了兩條馬路,那邊人聲鼎沸,這邊卻靜得仿佛另一個世界。連踩在梧桐葉上沙沙的聲音,也似是透著幾分空靈,隱隱有回聲。

桌上放了豆漿油條,照例又是老耿買的——就是《雷雨》裏演周樸園的那位。老耿去年簽的約,其他演員隻有排練時才來社裏,他則是天天準時報到。在路口的點心鋪吃完早飯,再替鄭蘋帶一份。初時鄭蘋讓他演周樸園,他隻當自己聽錯了,及至劇本送到手裏,才知是真的。老耿今年五十多歲,演了三十年的戲,從沒台詞的小龍套,到現在依然是看著麵熟的配角,心態倒也不壞。他早年離婚,一直沒再娶,無兒無女,回到家也是孑然一身,倒不如在戲台上混,短短一兩個小時,便曆盡人生,白雲蒼狗,那些生活裏沒嚐過的滋味,戲台上全嚐了個遍。演過兒孫滿堂,也演過人間帝王,角色雖說是假的,投入的感情卻是真的。演戲的時間加起來也有小半個人生了,老耿想得很穿,就算活八十年,實打實的二十年在台上,那假的也成真的了。台下倘有五分不如意,與台上那些湊一湊,便可減去一兩分。

鄭蘋邊吃早飯,邊與老耿聊天。晚上是最後一場《雷雨》。“耿叔這段時間辛苦了,總算能休息一陣了,”鄭蘋捧了個場,“——您演得好。”老耿搖頭,“千萬別這麼說,我都覺得對不住您呢,看網上那些評論,我都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

“演得再棒,也不可能人人都說好。”

“形象差太遠。周樸園要是長成我這樣,四鳳她媽和繁漪就是兩個近視眼。”

鄭蘋笑起來,“那也不一定。劇本上又沒說周樸園長得有多英俊,關鍵還是要靠演技。”

“我知道您的想法,是想辟條新路子,其實偶爾玩個新鮮還行,時間一久,什麼角色該什麼人演,還是有一定路數。演戲就是演戲,天生一張主角的臉,就得演主角,配角也是一樣。都說人不可貌相,可這世上,以貌取人的多了去了。久而久之,就成道理了。”老耿是正宗上海人,可一口京片子抑揚頓挫,甚是好聽。

“別老是稱呼我‘您’,我比您小了兩輪都不止。”鄭蘋道,“我看過您的簡曆,您1959年生的,比我爸還大三歲。”

“我知道你爸,以前市裏開會碰到過兩次。挺可惜。”老耿歎道。

鄭蘋沉默了一下。“那天采訪我的記者,他知道駱以達,說十年前駱以達演的是周樸園,可他卻不知道‘鄭寅生’是誰。其實當年那張《雷雨》的海報上,就有‘鄭寅生’的名字——我爸演的是魯貴。”鄭蘋說到這裏停下來,瞥見老耿並不意外的神情,便有些後悔說這個。笑笑,拿起杯子,讓老耿:“耿叔您喝茶——”

老耿換了個話題:“您母親今晚上場,準能掀個小高潮。”

“十年前的繁漪,誰還記得?”鄭蘋嘿的一聲,“——都是周遊爸爸想出來的噱頭,說把這一場的票房收入全捐出去,再請些社會名流捧場。其實就是給自己掙名氣,沒意思。”

“您還年輕,不曉得您母親當年的風頭。說是‘風華絕代’也不過分啊。”

正說著,鄭蘋手機響了,是周父,“蘋蘋,過來幫你媽挑旗袍,晚上穿的。”鄭蘋答應了。走到外麵,有些起風了,夾雜著黏人的濕氣。天氣預報說有雷陣雨,看樣子不假。路上很順,一會兒便到了。走進去,鄭母在換衣服,周父坐在沙發上看報紙。鄭蘋叫了聲“周伯伯”,瞥見店員一旁候著,手裏拿著幾套旗袍。

鄭母穿著一襲墨綠色的旗袍走出來。五十來歲的人了,身材依然保養得當,薄施脂粉,長發鬆鬆地紮起來,在頂上盤個髻。見女兒來了,照例是懶懶的神情,眼角一夾,並不停留。在周父麵前轉了個身,問他“怎麼樣”。周父連聲稱讚:“這套比剛才那套還要好——”隨即對鄭蘋道,“我還有個會,你陪陪你媽,差不多就定下來,反正她穿什麼都好看。”鄭蘋還沒說話,鄭母已是輕輕哼了一聲,“男人就是這樣,嘴上功夫。”周父笑道:“怎麼是嘴上功夫呢,我可陪了你半日了。”又轉向鄭蘋,“挑完衣服再陪你媽去恒隆逛一圈,卡地亞或是寶格麗,把晚上的首飾也定一定。”

店員送上茶水。鄭蘋坐下來,挑了本畫報。鄭母也坐了下來:“怎麼樣?”鄭蘋頭也不抬:“不是說了嗎,你穿什麼都好看。”鄭母不作聲,喝了口茶,拿出化妝盒,補粉。

“昨晚留那姓張的過夜了?”她拿粉撲在臉上輕按。

鄭蘋一怔,還未開口,鄭母徑直說下去:“不是周遊說的,別冤枉人家。”

“那是誰?”鄭蘋問。

“沒人說,我就不知道了嗎?”鄭母收好化妝盒,“——下午把人叫過來,跟我再對一遍。”

“昨天不是排過了?”

“十年沒演了,還是再排一遍的好。省得丟你的臉。”

“你怎麼會丟我的臉呢?”鄭蘋似笑非笑,“您可不是一般人。”

鄭母淡淡地:“你走吧,該幹嗎幹嗎去,我不用你陪。”

“好。”鄭蘋停頓一下,“——要我打電話把駱以達叫過來陪你吃午飯嗎?”

鄭母朝女兒看了一眼,“我自己會打。謝謝。”

“有一陣子沒去他那兒了,怎麼,吵架了?還是他毒癮太大,看不下去?”鄭蘋歎了口氣,“其實媽你也該勸勸他的,前天跟他見麵,一條手臂伸出來,全是針眼。台上化了妝不覺得,麵對麵站著,瘦得跟個骷髏差不多。嘖嘖,也作孽。再過一陣,連魯貴都演不成了,隻能演赤佬 (鬼)。”鄭蘋說完,拿起茶喝了一口。

鄭母目光投向窗外:“不用你操心。”

“我怎麼能不操心呢?”鄭蘋歎道,“你是我親媽又不是晚娘,媽在外麵找相好的,做女兒的多少也要出點力。我也算是不錯的了,又給他工作,又給他錢,隔三岔五還去看他,上個月生病了還陪夜——親生女兒都沒我這麼道地。”

“差不多了。”鄭母提醒她。

“其實有時候想想,真的挺有意思。撞死我爸的人,成了我的後爸。我媽的姘頭,我好茶好飯地侍候著,一口一個‘叔叔’,叫得比自己老爸還親。有人誇你是‘風華絕代’,想想還真是。這麼複雜的關係,除了媽你,還有誰可以處理得這麼一團和氣,你好我好大家好,跟一家人似的。我爸在天上看了,肯定也特別欣慰——”

“別總是一副欠你多還你少的神情,”鄭母說女兒,“你也不是天使。”

“我知道,但至少不是狗屎。”

“那張照片是誰拍的?”鄭母朝她看,忽道。

“又來了,”鄭蘋嘿的一聲,“說了很多遍了,不是我。”

“你爸去世沒幾天,照片就到了他領導手裏。你逼得他走投無路,工作沒了,老婆跑了,每個人都戳著脊梁骨罵他。你把他逼到絕路上了,他才會去吸毒——那時候你才幾歲啊,二十歲都不到,鄭蘋你才不是一般人——”

“你是他什麼人?”鄭蘋不客氣地問母親,“你替他抱屈,那我爸呢,誰來替他抱屈?姓駱的再怎麼樣,總歸還活著,可我爸死得那麼慘,是誰害的?”

“你說是誰害的?”鄭母搖頭,“我本來不想跟你吵的,可你這個小神經隔一陣就要發作一次,比來例假還準時。”鄭母冷冷地看她,“是誰打電話讓你爸去城隍廟買小籠包?他要不是特地跑去買小籠包,能走那條路嗎?他不走那條路,會撞上車禍嗎?啊?”

“我為什麼要打那個電話?”鄭蘋望著母親,一字一句的,“因為你和姓駱的在床上做不要臉的事,我怕他見了傷心,才故意讓他繞路去買小籠包。如果我知道走那條路會遇到車禍,我怎麼可能會打電話給他?就讓他回來看見你軋姘頭吧,哪怕再傷心,至少不會送命——”

鄭母把茶杯重重一放,水潑出來,沿著桌角流下去,滴滴答答。

店員上前擦拭。母女倆沉默著。店員退下去。鄭母先是不語,隨即幽幽地說了句“看樣子戀愛談得不太順利”,走進更衣室。再出來,鄭蘋已不在了。

鄭母緩緩走到鏡子前,望著裏麵的自己。旗袍將身形襯得極好。她腰細,但髖部有些大,穿別的衣服一般,唯獨旗袍是最合適的。所以正式場合她通常是穿旗袍。家裏的旗袍加起來,不下二十件。她記得初時與他交往,他便說她“天生就該演繁漪”,說她是那種民國女子的氣質,中西合璧、內外兼修,靜若處子、動若脫兔。他說了一連串的成語,惹得她笑個不止。她與他,還有鄭寅生,是大學同窗。畢業後都分到人藝。八十年代,看話劇的人多,最鼎盛的時候,她走在路上,都有人叫她“繁漪”。她與他,被人稱作“金童玉女”,台上搭檔,台下也是搭檔。她以為嫁給他是早晚的事,但結果不是。他媽媽不喜歡他找個圈內的妻子,反對得很厲害。他要做孝子,便跟她分了手。他很快結了婚,辦喜事那天,她喝了農藥。遺書上寫“我先走了,來世再給你一次機會,如果你還是這樣,那來世的來世,就不用見了”。她就是這樣的脾性。農藥分量下得很重,差點就救不回來了。嫁給鄭寅生,一是因為這男人從大學時便對她用心,鞍前馬後的;二來鬼門關走了一圈,多少有些心灰意冷,想著人生不過數十載,得過且過吧。婚後第二年,便有了鄭蘋。她以為自己會怨他一輩子,最惱的那陣,單隻聽到“駱以達”這三個字,便要繞道行。愛得愈深,恨起來也愈深。但後來的事,讓她曉得恨與愛一樣都不容易。恨他的那個,是嘴上的她,可心裏的那個她,依然是愛得他入心入肺。他身上有磁石,與她剛好是正負極,隻要過了安全距離,自然而然便會吸在一起。這是她的命,讓她顧不上去考慮是對是錯。床照那事捅開後,他和她走到哪裏,背後都有人指指點點,都是有家有室的,更何況她還剛死了男人。照片拍得很露骨,臉和身子都清清楚楚。那陣子,在眾人的眼裏,她與他,就是潘金蓮與西門慶。她不理會,對他道:隻要你一句話,我馬上就嫁給你。他有些抖豁:你不怕?她道:隻要你不怕,我就不怕。她說這話時,其實已經猜到了他的答案。果然,他又一次退縮了。她這次倒是表現得很平靜,連一滴眼淚都沒落。幾個月後便嫁給了周父。她與他是緣分,可誰又能說她與周父便不是緣分呢?那幾年什麼都變得快,今天這樣,明天便是那樣,心思分分鍾都在活動。戲台上那些小精彩,漸漸便打動不了人心了,進劇院的人少得可憐。可隻要有她的戲,台下人數總是能保證的。那男人是她的超級粉絲,放在過去,就是包她的場,往台上扔金戒指的那種人。她都不曉得他在她身上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和金錢。嫁給他後,她甚至還問過他:“我男人不會是你故意撞死的吧?”他瞥見她認真的神情,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這就是緣分。你是演員,台上演的就是無巧不成書。難道還不信這個?”

鄭蘋車開出一段,便停在路邊,下車抽了支煙。讀大學時抽過一陣,後來戒了,不太徹底,但至少癮是沒了。可此刻,她迫切地需要一支煙。頭疼得厲害。從英國回來後,她便搬出去獨住,借此減少與母親見麵的機會。到底是成年人了,老是吵架不合適,不吵又忍不住,索性不見麵,落得個清淨。記得上次吵架,還是一兩個月前的事了。母女倆吵架有固定的路線圖。話題不管是什麼由頭,走向都是一樣的,三言兩語,七拐八繞,總會到達那個點——那個要命的點。

空中傳來一陣陣悶雷聲,眼看要下雨了。八年前,也是這樣的天氣。那天她在樓梯口給父親打電話,閃電一道接著一道,響雷就像打在人的頭頂。她回家換衣服,恰恰看見了母親和駱以達在床上的那幕。她第一反應就是,不能讓父親見到。她給父親打電話,問他在哪裏,父親說二十分鍾後就到家。她謊稱想吃鬆鶴樓的小籠,讓父親去城隍廟買——每次想到這些,心裏便會一陣抽緊,疼得整個人要散架似的。母親說得沒錯,如果沒有那個電話,父親不會死。她無數次在夢裏把那天的情景重演,她沒回家,也沒看見母親和駱以達,沒有打電話,父親也沒有死。她整夜整夜地做夢,一會兒笑,一會兒哭,醒來時整個人都是空的。這些年,她對母親有多恨,其實便是對自己有多恨。

旁邊駛過一輛公交車,車身上是巨幅的《雷雨》海報,濃墨重彩的色調,“繁漪”占了大半的位置。端坐著,紅唇雪膚,細眉入鬢,眼神冷傲中帶了三分漠然。鄭蘋與她對視了一會兒,隨即將半截煙往地上扔去,拿腳踩滅。

中午十二點,鄭蘋與張母坐在飯店靠窗的位置,遠遠看見張一偉走進來,便朝他揮手。張一偉走近了,坐下,“怎麼突然想著一起吃飯了,還把我媽拉出來?”

“伯母偶爾也該出來逛逛,吃頓飯喝個茶什麼的。”鄭蘋叫服務員上菜,親昵地替張母把餐巾鋪好,“伯母這陣氣色不錯,蠻好。”

“好什麼呀,過一天算一天了。”張母搖頭。

“別這麼說,醫生都說化療效果很理想,您身體底子又好,這麼下去,篤篤定定能活到一百歲。”鄭蘋笑吟吟的,轉向張一偉,“沒影響你上班吧?”

“沒有,反正中午本來就要吃飯。”張一偉道。

鄭蘋邀張母晚上去看話劇,“是最後一場,結束後有個慈善酒會,還能抽獎。您就當湊個熱鬧,給我捧個場。”張母忙說不用,“我這種土包子,上不了台麵,去了反而給你丟臉。”鄭蘋說:“怎麼會,您是一偉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媽媽,別人不到沒關係,您是一定要到的。”張母求救似的朝兒子看去。張一偉道:“媽你就去吧,也難得的。”張母這才不作聲了。

“衣服我都給您準備好了,”鄭蘋把一個紙袋遞給她,“我拿您舊衣服去比照的,尺寸應該不錯。”張母接過,有些局促地:“這個,真是的——”鄭蘋又給她一張名片,“您下午去做個頭發,再做個臉,就這家店,錢我付過了,您人過去就行。”張母更加不安了:“這輩子都沒做過臉——”鄭蘋笑道:“您先試試,要是合適,我再幫您辦張卡,以後每個禮拜都去一趟。您這歲數,再不對自己好點,做女人就太虧了,是吧?”

吃完飯,鄭蘋先送張母去美容院,再送張一偉去單位。路上,兩人都不說話。張一偉朝她看:“怎麼我媽一下車,就沒聲音了?”她道:“你不是也沒聲音?”他道:“我是不敢發聲音。”她嘿的一聲:“為什麼?”他道:“做錯事了。”她問:“做錯什麼了?”他道:“其實應該我把你媽請出來才對。請吃飯、送衣服、做美容,這些都應該讓我先來——男人不主動,被女人搶了先,就是做錯了。”他說完笑笑。

鄭蘋不作聲。半晌,道:“張一偉,我覺得你變了,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哪裏變了?”他問。

“說不上來,反正變得不倫不類,文不文武不武的,像整容沒整好,豁邊了,走樣了。”她不客氣地評價。

“哪個更好?”他又問。

“你說呢?”她反問。

一會兒到了。他道:“晚上我和我媽一起過去。”她嗯了一聲。他下了車,朝她揮手。她搖下車窗,也朝他揮手。踩下油門,後視鏡裏見他站在原地不動。心裏莫名酸了一下。停了幾秒,見他依然佇著不動,便又把車倒回去。

“怎麼不進去?”她問他。

“沒什麼,就覺得挺對不起你的。”

她嘿的一聲,“莫名其妙——”停頓一下,“知道對不起,那就對我好一點。”

“再好,也比不上你對我好。”

她啞然失笑,“演戲嗎?早知道今晚讓你上台了。”

他在她臉頰上輕輕一捏,“我進去了,晚上見。”

“晚上見。”

鄭蘋徑直去了電腦城拿手機。維修鋪的小弟很客氣,說還讓你專門跑一趟,不好意思。這人是老耿的遠房表親,一口本地話呱啦鬆脆。鄭蘋看了,果然視頻和照片都在,便放下心來,“下次叫上耿叔,一起出來喝茶。”小弟答應了。

手機握在手裏,便覺得踏實。父親用了四五年,放在那時都是舊款。前幾日周遊還說“拿著這個,跟你出去談業務,都覺得底氣不足,阿詐裏(騙子)似的。現在連民工都不用這種老古董了”。周父也說過一次,“蘋蘋很節省啊——”鄭蘋猜他其實是知道的。他那樣的生意人,大處精明,小處也不會糊塗。看在母親的麵上,這些年隻把她的好掛在嘴上,壞處半分也不提。有時候鄭蘋也覺得自己是有些過分了。八年前,母親再婚那天,鄭蘋去找了駱以達,說我媽請你喝喜酒。駱以達當然是拒絕了。鄭蘋不依不饒,說我媽說的,如果你不去,就讓你們領導來請你。駱以達不跟小女孩計較,隻是勸她回去。鄭蘋一不做二不休,又以駱以達的名義包了個紅包和一束鮮花,叫快遞送到喜宴上。虧得酒席上人多事雜,鄭母敷衍過去。周父也不提這茬,反過來勸鄭母,這個年紀的女孩,是難弄些。話劇社成立後,那時駱以達已是個不折不扣的煙鬼,演不了戲,靠老房子收租度日。她曉得他缺錢,吸毒的人癮上來,便是讓他去偷去搶,他也做。她高薪簽下他,卻不讓他演主角,單單挑些不起眼的小配角給他,就像父親當年演過的那些。父親臨死都不知道妻子和這個男人在床上的齷齪事,鄭蘋是在替他報仇呢。有些秘密是藏不住的。“鄭總和駱老師有仇。”話劇社裏大家私底下都這麼說。連周遊都提醒過鄭蘋了——“別做得那麼明顯。”關於這種桃色新聞,每個人的神經都是異常敏感,隻需一鱗半爪,便能將現場還原個清清楚楚。鄭蘋猜周父也是知道的,但他從來不提。鄭母是他的第三任,大家都不是白紙。周遊的生母是高幹子女,周父靠她才發的家。之前好像還有一位。鄭蘋隱約聽周遊提過,但她不太在意。鄭母也不在意,她一直是這樣的人,鄭蘋從記事起,便覺得母親整日都是一副淡漠的神情,對什麼都不上心。周遊對鄭蘋說過,“你媽是冷美人。”鄭蘋想,你是沒見過她跟駱以達在一起。當然這話不能說出來,否則就真是過分了。對於駱以達,鄭蘋其實也已經談不上多麼恨了,更像是一種慣性,八年來隻存著一個心思,便是要把駱以達弄得灰頭土臉,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車子到社裏停下,周遊變戲法似的蹦出來:“哈羅!”

她嚇了一跳,“作死啊!”瞥見他額頭那個包還未全消,便有些內疚,“還疼嗎?”

“早不疼了,”他指著自己胸口,“就是這裏還有點疼。傷了頭,問題不大;傷了心,就比較麻煩些。”

鄭蘋嘿的一聲,“我有創可貼,待會兒給你的心包紮一下。”

周遊沒吃午飯,辦公室有方便麵,替他泡了一碗。鄭蘋坐在對麵,看他吃得香甜,“怎麼來了?”他回答:“你媽說要換人。”鄭蘋一怔:“什麼?”他道:“你先冷靜,聽我說——你媽想讓駱以達演周樸園。”鄭蘋一拍桌子:“胡說八道!”

“就知道你會這樣,所以我才過來,”周遊道,“我爸特意叫我關照你一聲,就讓駱以達跟老耿換一下角色吧。”

“晚上就要演了,這時候換人,開玩笑啊?”

“姓駱的演了那麼多年周樸園,稍微整理一下就行了。那個姓耿的,以前也演過魯貴,問題應該也不大。反正待會兒還要再排練,就著重排他們兩個的,不就行了?”

鄭蘋不語,拿起電話要撥號碼,被周遊攔下:“別弄得大家不開心。你也曉得,晚上那個酒會,我爸是很看重的。你別讓他下不來台。”

“我就是怕他下不來台,才一定要打電話。再說排這戲花了我不少心力,說什麼也不能讓它毀在這最後一場。”她說著去拿手機。周遊一把搶過,嗖嗖幾下,又把座機的線也拔了,“是你媽又不是你仇人,老跟她對著幹,不累啊?”

鄭蘋去搶,搶了半天沒搶到,索性拿過桌上的車鑰匙,“我當麵去跟她說——”周遊抓她手臂,她掙脫不掉,有些急了,一口咬下去。好在他早有提防,一讓,她撲個空。

“那個要不是你媽,就算你們掄菜刀,我也不管。我是為你好。”他懇求的口氣。

她到底是沒去成。兩人走到樓下,倚著樹抽煙。一會兒,她說要喝酒,他不敢動,怕她又要走。鄭蘋道:“我真要走,你以為你攔得住?”他飛也似的去便利店買了半打啤酒回來。兩人也不上樓,就坐在台階上喝了起來。算起來,兩人好久沒這樣喝酒了。最囂張的是剛認識那陣,一個高三,一個大一,時不時地便去酒吧喝到深夜。統一口徑,對爸媽隻說是溫習功課。鄭蘋初時的想法,是聽周遊訴說車禍時的細節。父親去世的那一瞬,她央求周遊,仔仔細細地,把這幾秒拉長、放大,再拉長,再放大。父親是從哪裏騎過來的,騎在哪條道上,靠裏還是靠外,父親是一下子就去了呢,還是掙紮了一陣,他臉上表情如何,說了什麼話,等等。周遊是被這女孩嚇到了。倒不是嫌煩,而是詫異於她這個年齡,居然那樣冷靜地談論生死,不帶任何感情,隻是單純想知道那時的情形。她隔幾日便求他說一遍。他說的時候,她眼睛微閉,眉心稍稍蹙著,手心也捏著,虔誠的神情。她聽得那樣仔細,以至於偶爾他說錯,她會立刻指出他的前後不符。後來兩人漸漸熟了,他會開玩笑地問她,“你小時候聽‘百靈鳥’少兒廣播,是不是晚上聽一次,第二天中午再要聽一次重播?”她說:“有時候我真想殺了你爸爸,就跟他一樣,在你爸胸口捅上一刀。”周遊知道這個“他”是誰,“那為什麼不捅?”鄭蘋停頓一下,沉吟道:“是啊,我為什麼不捅呢?非但沒有捅他一刀,還和他成了一家人,吃他的用他的。我恨我媽嫁給他,可我為什麼也要跟過來呢?我是成年人了,有手有腳,就算扔在大街上也不至於會餓死。我要是再有骨氣一點,還可以跟我媽斷絕母女關係。所以有時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心裏在想些什麼。”周遊聽了便有些黯然,“我爸也不是故意的。”鄭蘋感慨:“所以這就是最尷尬的地方了,誰都不想故意做錯事,但就是有人受傷害。”周遊是第一次聽到十幾歲的女孩這樣說話。“如果有一天我喜歡上你,不是因為你漂亮,也不是因為你聰明,而是因為,你太奇怪了。”

半打啤酒很快喝完。鄭蘋還要喝,周遊不讓,“準備待會兒打醉拳嗎?”她嘿了一聲:“怕和我媽打起來?我媽練過鐵布衫,一般外家功夫根本沒用。”他壞笑:“那我陪你練玉女心經,就楊過和小龍女練的那個。”她白他一眼:“你先把葵花寶典練好再說吧。”

他笑起來,問她:“還是跟我在一起更自在吧?”她知道他的意思,沒接口。他又道:“勸你一句,別老跟你媽過不去。我爸跟我媽離婚那陣,我也特別恨我爸,覺得這老家夥忒不是東西,可後來再一想,他就算壞到天邊去,總歸是我爸,殺又殺不得,打又打不得,既然這樣,索性好好過吧。”

“那是因為你媽現在還活得好好的,”鄭蘋道,“漂亮話人人會說,沒輪到自己頭上,說什麼都是假的。”

“那也不見得非得死個爸或是死個媽,才有資格來勸你吧?”

“不用勸,勸了也沒用。我和我媽,這輩子就是冤家對頭,不可能好的了。”

“說了你又要怪我多管閑事,可把你爸的死全怪在你媽頭上,也不公平。這世上真的好人和壞人都不多,絕大部分都是中間地帶。你、我,還有你媽、我爸,都屬於這個範疇。做人嘛,就那麼回事,沒必要太執著。你那個張一偉,又是什麼好東西了?”

“幹嗎又扯到他頭上?”鄭蘋皺眉。

“我爸就算是為富不仁,他也不見得是出淤泥不染,”周遊嘿的一聲,“擺出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樣,偽君子,我見了就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