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謠

小說

作者:楊紅

1

武城頭坐落在南太行山巒一處陽坡上。村腰為界,半土半石修葺的房屋依次上行,到山尖兒緊急收煞。這一段人稱上武城頭,簡稱上頭。上頭的男女臉膛紫紅,腰板直硬耐實,能受是一項優勢。上頭山尖兒的末端橫一條土路。土路南北通達。過土路上山尖兒,是大廟。村腰下行,多是半石半磚半坯。因居村腰下一段,人稱下武城頭,簡稱下頭。下頭避風溫潤,離泉水近,女子麵貌粉白,俏模俏樣,漢們身板長大,鼻直口方,自有一派格調。

村腰處麥場大小一塊平地。平地西廂依照半山腰起基,修建了方方正正一院灰磚瓦房,兩層,東西南北各五間。院裏石板鋪地,雨天不留水。兩扇黑漆桐油木大門。大門四角包了黑漆鐵皮,仿佛那牲畜打了幾隻鐵掌,一來圖個好看,二來耐用實受。大門正對兩塊大青石。大青石的根深紮在地裏,頭腦露出地麵半間房高,一間房寬。一棵古槐夾在青石間。古槐樹心空了個洞。這空心洞約莫可以藏三兩個捉迷藏的娃兒。未空的樹幹於半丈高處,分了兩股枝杈,都有漢們的兩摟多粗。兩摟多粗的枝杈再高半丈處,分了四五股樹杈。這四五股樹杈,粗的約莫有一摟半圓,細的也有一摟圓。四五股枝杈再高半丈,又是十幾股枝杈。這十幾股枝杈,有後生的腰粗,硬板板往上一段,又是幾十上百成千成萬條的枝杈。這一段的樹枝杈倒有些妙齡女子的風姿,無風時,欲搖不搖,欲擺不擺的,凡起細膩風絲,滿樹枝葉搖搖擺擺。一隻麻野鵲兒窩搭在樹梢上,也搖擺。麻野鵲兒窩裏,常年住一雙麻野鵲兒。

據說早先,上頭是官兵營,下頭是響馬窩。上頭將軍張姓,下頭響馬王姓。上頭的官兵守路,下頭的響馬守水。上頭的官兵喝不上,下頭的響馬出不去。官兵一邊墾田一邊練兵,響馬一邊殺富一邊濟貧。兩下相安。後來,官兵和響馬暗自通了好。一朝兩代變過,兵家去了殺氣,響馬無了匪性,張姓和王姓也早已通婚。兩家子孫似山腰處的古槐,枝枝杈杈稠密起來。山頂也修了廟,供奉了官兵將軍和響馬頭領的畫像。再後來,打北邊逃來個後生,據說做過義和團的拳手,殺過洋人。上頭張姓看他有些緣分,招做了上門女婿。後生發跡,在山腰處野槐旁修下一院家產。這是槐樹底院。

父親二十出頭,還是個青皮後生,從農業學校進修完畢,組織上派他下鄉鍛煉。我父親就到武城頭“蹲點”,搞“四清”。那天,他扛了鋪蓋卷二更出城,攔了一輛下河南的煤車,到梨川又搭了輛馬車,半途又換了輛牛車,又搭馬車,又坐牛車,下了牛車又照車把式的指點,步行大半天,到了武城頭,快沒太陽了。我父親走出一身熱汗,歇在土路邊。那路盤盤旋旋,似一條蟒,蜿蜒甩過好幾座山。四周不見個人影兒,野風從黑黢黢的太行山脈滑掠過來,路邊半人多高的荒草搖起來,仿佛萬人千軍擂戰鼓,那一種景象震驚了我父親。

等了半天,才見張文彩慌慌張張從山腦大廟跑下來。張文彩文書帽,中山裝,衣裳前兜插一支黑鋼筆,乍一瞧,著裝也新派,看不出破綻。魚肚眼,酒糟鼻,這些也都不算什麼,可一風吹來,揭開那頂文書帽,就見張文彩的腦袋光得像隻汽燈泡。他整個人舊得似一部缺少零件的機器,骨子眼兒裏都冒著陳腐之氣。我父親先就失望了。據說,張文彩是義和團拳手的第三代孫。

大廟如今設了學校。張文彩是學校的教員。他一邊喘,一邊點頭哈腰說:咱工作組萬同誌和村支書買銅等不來你,都下地了,這會兒敢怕要收工了哩。

手搭涼棚朝遠處瞄瞄。遠處是黑黢黢的太行山脈。一隻麻野鵲兒歸巢,打天上路過,“喳喳”叫了兩聲,尾巴略抖了一抖,丟落一團穢物。那穢物“吧嗒”一下,不偏不正,落在張文彩的腦門兒上,畫了他個三花臉兒。引得一邊的兩個小學生“咯咯”笑起來。兩個小學生都十多歲,都剃了鍋蓋兒頭。

張文彩和麻野鵲兒惱不起,回頭罵兩個小學生:匪娃兒,還不快接下楊幹部東西!

嗓子眼兒像裝了隻帶齒輪的小電機,“咕嚕咕嚕”響一陣,送出嘴的話就打磨得滑光光,勻溜溜,卻又是冰冷冷堅硬硬的質感。

兩個小學生,虛胖一點的叫和尚,緊瘦一點的叫和平。是雙生。和尚背了我父親的黃挎包。和平搶了我父親的鋪蓋卷兒。我父親扛著一個綠網兜。網兜裏裝了七八本書,一隻臉盆一隻茶缸,另有牙膏牙刷墨水等一些用品。我父親還小心捧著幾個瓶瓶罐罐。辭了張文彩,我父親隨和尚和平進村。

下地的人還未回來,村裏靜悄悄的,像一幅擱置的卷軸。青石板路一溜下階。我父親一路走,村裏的景致就一路鋪開了。一隻大黃狗和一隻小黑狗尾隨了,跟下來。一麵背陰處,三兩個小腳婆婆,看看太陽要沒了,落寞寞的,收起手裏的紡線錘兒針頭線腦等生活。一個婆婆眯起眼,喚和尚:和尚喲,冒問問,可是咱縣上吃供應的幹部麼?

和尚顛顛肩上的書包,著了些派頭,答:七婆婆,是楊幹部哩。

另一個婆婆也眯起眼,說:到底人家吃供應,人高馬大哩,看和尚你矮矬的,能比?

我父親縮縮頭,仿佛這樣能免去一些多吃糧的罪。

和尚看看我父親手裏的瓶瓶罐罐,問:那裏裝著甚?我父親說:是培養基。和尚又問:培養基是甚?我父親說:是培養農作物的。和尚又問農作物是不是麥?我父親說:小麥玉米高粱等,凡是糧食都是農作物。和尚又問:棉花算不算?我父親說棉花算經濟農作物。和尚又問:經濟農作物是甚?我父親說能賣錢的農作物就是經濟農作物。

和尚和我父親說話,和平支棱了耳朵聽。

遠遠一棵大樹,枝葉婆娑,蔭在半山腰。和尚回頭說:快到了哩。

槐樹下,幾個小孩兒拍手唱歌謠:

笑話兒笑,連環套,

螞蟻黑婆兒來抬轎,

抬一抬,落一落,

一落落到槐樹底院,

先穿針,後引線,

點燈熬油大半夜,

補褲襠,兜肚肚,

蘭花花兒穿上西式褲,

圓滾滾顆腚蛋蛋,

勒了兩朵屁瓣瓣……

我父親就笑。張蘭花有名兒。名兒都傳到縣裏了。說她為自由戀愛,甘願跳井尋死。我父親這次來武城頭,最想見識的就是張蘭花。此次下鄉,縣委宣傳幹事大劉還托我父親替他收集張蘭花的材料,要將她追求自由戀愛,和封建頑固思想作鬥爭的事例寫一寫,做個全縣青年的榜樣。

槐樹底一院住了十多口老小,都是張姓人家。飯時,一院老小又是呼爺娘,又是喚叔嬸,又是喊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那呼喚喊叫聲聲如蛛絲,在槐樹底院東扯一條,西掛一段,編織得細細密密的。我父親像束縛在網眼兒上的一個僵蟲兒,不辨東西南北了。那房屋住得也亂。堂屋住的人家,或許竄在東廂房角落的夏廚做飯;東廂房住的人家,又會從南屋的角屋跑出跑進;南屋住的男女,又去西廂房樓上搲米麵;西廂房的老小,又上堂屋樓上安置睡房……

我父親住槐樹底西樓上的南屋,兩間大小。屋裏一張長條桌幾,一個高腳杌子,一張門板搭成的床,一卷草簾卷在窗欞上,餘下有個木製的臉盆架子,一隻銅臉盆。臉盆架子旁邊掛了一麵小圓鏡。鏡的右下角畫了一朵牡丹花,兩片綠葉。這是張蘭花住的屋。她騰出來,給我父親住。

張蘭花約莫十八九的樣兒,兩條粗麻花辮子甩在後腰下,陰丹士林藍的對襟布衫,靛藍一條褲,和村人穿的寬襠紮腿褲果然不同。那褲子由上到下都收窄了,褲口敞開。初見我父親,她不說話,扭臉看住桌幾上一隻青花瓷撣瓶裏插的雞毛撣,仿佛和那雞毛撣結了不解仇怨,兩隻胳膊像燒火棍,直直垂下來,整個人僵硬硬直杵杵的,像詐了屍。

七嬸臉黃蠟蠟的正害風火牙。她是張文彩的婆娘,張蘭花的養娘,捂著半張臉,咬了牙說:看看看俺閨女,人都說你能,你倒是說說你能在哪裏哩?光說是直杵杵地立著,可是根不倒的定神針?還不快,給楊幹部端碗水,喝喝麼!

張蘭花眼皮耷拉著,伸出胳膊,將小木桌上扣的一隻粗碗翻過來,提起一隻鐵茶壺,賭氣一般嘩啦啦響倒了半碗水。我父親以為張蘭花對他印象不好。後來隱約聽說是七嬸逼迫她給梨川一個南下幹部做續弦,張蘭花就跳了井。弄得那個南下幹部還降了級。也不知是實也不實。那天,吃罷黑夜飯,我父親的小屋熱鬧起來。老萬和村支書張買銅都來了。老萬四十多歲,在部隊做過“老班長”,是工作組組長。

買銅一張臉底色深皺紋粗,像著墨過多的版畫人物。院裏的二伯,三伯,四叔,五叔,六叔,八叔,都來了,一溜兒圪蹴在一條長板凳上,一色的古銅臉,粗皺紋。也都像著墨過多的版畫人物。漢們輪流讓小煙兒,吸小煙兒。大娘,二娘,三娘,五嬸,六嬸,七嬸,八嬸,都頂了頂針兒,手裏拿了針線活兒,一會兒穿針一會兒引線,耳朵都豎了聽漢們說話,間或也插問一兩句嘴,應景兒。半大不小的年輕人,喜貴,富則,春苗都擠進來,提起牆角的瓶瓶罐罐看看,再翻翻我父親的書和筆記本,間或咬咬耳朵,口眼不閑。

張蘭花提了茶壺給人添水,身影兒像高處掛的一碗豆燈,孤寡寡的樣兒。

老萬也圪蹴在一隻小杌子上,吸三伯讓的小煙兒。老萬的樣兒,也像版畫人物,墨色仿佛還要重一些。老萬每起個話頭,都像冷水裏杵了一塊熱鐵,引得大家都來了話。我父親看在眼裏,心裏起了羨慕,想著今後,自己要多學老萬,早些和大家熟慣才好。

和尚,和平,大狗,二貓,幾個男娃兒跑院裏,借著月亮的明光,摔跤。小醜,小妮,小軟,幾個女娃兒一會兒笑,一會兒跳。還唱歌謠:

月兒月兒明晃晃,

姐兒姐兒俏樣樣,

紅衣裳,綠褲襠,

蒸的饃兒白光光,

開開小門送情郎,

姐夫姐夫來嚐嚐……

那天黑夜,張蘭花提壺倒水,男女青年嬉笑,漢們咳嗽,三娘撚轉的紡錘兒,小粉在八嬸懷裏的夢囈,七嬸上虎頭鞋扯出的哧哧聲,五嬸呼喝和尚和平提尿鍋兒唱的野調兒,山風掠過古槐的嗚咽,狼嚎,狗吠,鳥兒鳴,雞們撲棱翅膀……所有的聲音彙總,仿佛吹鼓手操琴師戲台動起的粗鼓細樂。我父親青春歲月裏的一場折子戲,要從武城頭這個夜晚啟幕了。

月亮升到中天,黑黢黢的山巒似巨大一片剪紙,貼在栗色的天空。我父親打著手電,將老萬和買銅送到大門口。老萬攔住我父親,說:小楊你早些歇,明兒下地哩。

我父親握握拳頭,很期待,說:咱有勁兒。

買銅潑我父親涼水,說:地裏的活兒,光有勁兒不算。

我父親年輕氣盛,聽了這話,肚裏不高興,想著要給買銅個難看。第二天下地,又見連綿山色好得緊,就一邊賞景兒一邊和男女說笑,也不聽勸,鉚著勁兒出力。不想隻半天,身子就疲軟了。兩天下來,手上打了泡,腳上起了泡,胳膊腿兒都僵硬了。身子就像散了的機器零件,再難有心情看山景兒了。他做的活兒,三伯五叔偷偷返工,替他重做。

好在我父親咬牙挨了過來。不上一個月,做的活兒就像些樣了,人卻累得顴骨高凸,脫了相。害得縣醫院的葛護士在大十字見了他,都不敢認了,非拖他上人民飯店,看他狼吞虎咽吃了兩大碗豬肉灌大米,又拖他去縣供銷社,尋熟人走後門買了兩隻罐頭兩包點心一罐煉乳,塞給他。我父親還她錢,她用花手絹抹著眼說:非要氣哭人家麼?

我父親就不敢了,以後見了,就和葛護士躲貓貓。葛護士有些察覺,跑到縣農林局領導老聶那裏訴說。老聶開會遇老萬,說了。老萬回來,也不聽我父親解釋,劈頭蓋臉批評我父親:寫個入黨申請,就翹了尾巴麼!

2

老萬和我父親白天下地,參加勞動,或是夜裏,或是地頭歇晌,或是雨天,做調查。老萬住下頭的王全喜家,參加下頭的勞動。我父親參加上頭的勞動,工作重心就放在上頭了。隔三差五,兩個人碰一回,或者是一起去公社開會,在路上互相通通氣。老萬看我父親見天擺弄那些瓶瓶罐罐,說等我父親的秧苗培育得有些樣了,和買銅要一塊地,叫我父親專搞試驗田。我父親就越發上癮了,見天擺弄那些瓶瓶罐罐。吃罷夜飯,村裏一幹年輕人都來我父親屋裏噴嘴兒,也都對我父親擺弄的瓶瓶罐罐起了興致。內中有個積寬,是下頭王全喜的大兒子,大眼高鼻,靈氣氣的一個年輕人,據說會木匠,還會雕工,描畫兒,油漆。用三娘的話說,很是個靈氣的細法人兒。五嬸悄悄和我父親說積寬:縱是靈,成分還是有些高麼,中農靠上……

說畢,撇撇嘴。

積寬夜夜不落,來我父親的小屋噴嘴兒。端起我父親那些瓶瓶罐罐,揭開蓋子仔細聞聞,又小心放下,問我父親:楊幹部,難不成咱農村的莊稼也能叫縣裏的幹部們研究?

我父親就笑,說:不是縣裏幹部,全世界的農業科學家都研究哩!

這個時候,張蘭花總是提了茶壺給人添水,身影兒晃在豆燈影兒裏,落寞寞的。時間長了,我父親也看出來了,隻要張蘭花在,後生們的情緒就像撥過撚子的豆燈,搖搖曳曳地漲起來。我父親看看是個機會,幹脆尋了一塊小木板,塗上幾遍墨汁,做成了一塊小黑板。又借回縣開會辦事的空檔,買了幾盒粉筆,招呼男女青年一起學文化,討論墒情,間空,我父親也講講農作物的培育和生長,各類病蟲害的防治。

每到飯時,槐樹底一院這家給我父親扣一勺,那家給他舀半碗。我父親就像吃百家飯。我父親帶了紀律,不敢亂吃,奈何人都熱心,就另給人家一些糧票和錢。人家收了糧票和錢,越發要給我父親的碗裏扣飯了。走親訪友的帶回些好吃的,都要給楊幹部留上些。好吃的多是核桃,柿餅,紅棗,酸棗等山貨,也有過年過節走親戚或是辦紅白喜事人家回禮的饃饃。

三伯和三娘住南屋,膝下無有兒女,過繼了住在東屋的五叔和五嬸家的和平頂門立戶。三伯和三娘過日月最仔細。那些回禮的饃饃品相都壞了,一下掰開,那蟲兒橫倒在饃饃裏,坐月子一般白白胖胖的。饃饃是人家不舍得吃,東家送給西家做禮饃,西家拿給南家攏供品,南家再回給東家算回禮……眼看再不能轉送了,三娘將饃饃放在笸籮裏,太陽底下曬上幾日,將那蟲兒攆跑了,又放在火邊烤得焦黃脆幹,放到藤條編的玉籃兒裏,掛大梁上,當零嘴兒,哄小孩兒。

五嬸就和七嬸私下咬耳朵,說:蟲兒不吃的,給俺孩兒吃,好賴俺孩兒也是給她頂門立戶,養老送終哩,都吃不上她個好饃。

七嬸將五嬸這話翻給住堂屋東廂房的六嬸。六嬸回身說給了搬出槐樹底院的八嬸——八嬸人稱“麻野鵲兒嘴”,有事沒事都要喳喳幾下的——又將這話回爐煆了煆,重新編排了一回,返回到三娘那裏。三娘從大梁上摘下藤條玉籃兒,端在懷裏,走到院中央喊冤:不當活活呀,楊幹部你來,你快來——給咱說說公道,好生生的幹饃饃,豪要說那瞎話!

拿起一塊幹饃饃,鼓起腮幫 “撲撲”吹幾下,吹出一隻幹癟的白蟲兒。三娘捏住那蟲兒的腰,提起來甩地下,饃饃塞我父親手裏,巴巴看著我父親。我父親隻好塞幹饃饃進嘴裏,嚼著倒也香脆。

二娘坐在自家門檻上,一邊揀米,一邊當和事佬:都少說兩句吧,看楊幹部笑話。

天陰得像皂靴底兒。灰雲厚實實積在頭頂。眼看有一場大雨了。村裏男女都接了歇工通知,窩在家。我父親要趁這工夫走訪調查,請張蘭花幫他引路。古槐出了一樹新芽,嫩綠得緊。一幹小孩兒正好歇禮拜,不上學,聚集在槐樹下。男娃兒撐了胳膊蹬了腿兒,摔打。女娃兒一邊踢銅錢麻繩毽兒,一邊唱歌謠:

騎洋馬,踩金蹬,

趕毛驢,拿銀棍,

撅尾巴,屙團糞,

種棵南瓜大騰騰……

我父親張開筆記本,隨手記下來。張蘭花說:小孩兒瞎唱,楊幹部你也稀罕?

我父親笑笑說:好聽麼。

事後有人反映,我父親鄉下蹲點,專意稀罕那些“低級趣味”的東西。告到老萬那裏,老萬說:年輕人寫寫畫畫,好事,再說都記的是咱窮苦人說的話麼。

鼓勵我父親:多聽多記,咱老百姓說的話可都是好話。

後來來了運動,這一條倒成了發落我父親回鄉務農的實證。

這裏,男娃兒們分成兩勢。和平和栓柱扭成一團兒。和平一扯,扯下栓柱的褲。栓柱襠裏的小物件兒都暴露了。栓柱臉憋得通紅,也不提褲,鉚了勁兒,一撲一剪,一個跨馬蹲襠,騎和平在胯下。襠裏的小物件兒正對和平的嘴兒。一勢小孩兒笑成一團兒。另一勢小孩兒急得亂喊,就見和尚手裏舉了塊土坷垃,喊:統是亂了曹營麼!

要砸栓柱。張蘭花趕緊喝住,奪下和尚手裏的土坷垃,替栓柱紮好褲,扶起和平。褲兜裏掏出個花手絹,那裏覆了兩個柿餅。張蘭花給栓柱一個,另一個分給和尚和平。和尚不服,劈手搶了栓柱的柿餅。張蘭花再喝住,又著和尚還柿餅給栓柱,如此白臉紅臉唱了一番。才罷手,卻見兩勢小孩兒早又耍成一團兒了。

我父親和張蘭花順著石板小道一路往上走,順路看那桃花紅杏花白的。張蘭花臉色桃紅,粉頸細腰,兩條粗辮子在腰後擺來擺去。到此時,我父親也看出張蘭花其實比那些花紅還要好,一時來了情緒,感慨:好哇,好哇!

張蘭花不明就裏,說:咱這兒,好的還在秋天哩!

一路說些閑話,上到山腦大廟。

積寬和幾個人在忙供銷社的生活。積寬是熟慣的。另有三兩個年輕人在房簷下做生活,名兒雖對不上,都認識,都在我父親那裏噴過嘴兒。縣供銷社準備在武城頭開一個供銷分社。現今,貨架做好了,櫃台也裝好了,隻說泥好,上顏色,油三遍清漆就好了。供銷社開業,張蘭花就來供銷社站櫃。武城頭除張文彩師範畢過業,餘下就是張蘭花中學畢過業。一家出了兩個文化人,這在武城頭也是佳話。

因一路上坡,張蘭花走得臉紅撲撲的。積寬偷眼瞄了瞄張蘭花,看住我父親,說:再過兩天,咱這供銷社就開張了。

我父親抬頭,見大廟的兩個屋脊頭,立著手掌大小木雕的哼哈二將,一個握長戟,一個拿大錘,著頭盔披甲衣,兩眼圓睜,臉頰依稀兩點胭脂。一個白牙綠口,一個頜下一撮青須,一個一腳踩屋脊一腳高蹺,一個八字腳馬步蹲襠,腳下皂靴拇指大小,都是頑劣可愛風貌,就說:好,好。

也偷偷瞄一瞄張蘭花。不想,張蘭花也朝這一廂瞄,兩股眼神交接,我父親如遭電擊,心裏麻亂起來。

大廟另一廂,供銷社隔壁,是學校。學校裏麵靜雅雅的。偶爾有風,就聽見“嘩嘩”的鬆濤,猶如千軍萬馬奔騰而過。那是大廟後麵的鬆林傳過來的。廟院中央兩株古柏樹上各搭了兩個麻野鵲兒窩,四五隻灰麻野鵲兒立在柏樹枝頭叫。靠東一株柏樹枝上,一段麻繩吊了一片生鐵,一尺見長,半尺見寬。又吊一段鐵棒,也有一尺來長。眼見是上下課用來敲鍾的。東北角一間屋掛著夾棉棗紅布門簾。掀開門簾進去。張文彩正坐在木杌子上,趴在棗紅桌幾旁看書。大約看得入了神,火爐上坐的鐵茶壺“呼嚕呼嚕”直往外冒熱氣,水早開了,他卻不覺得。張蘭花趕緊提開茶壺,壓住火。

學校分五個年級,隻張文彩一個教員。張文彩不大回家,就是回,也很少露麵,像隱形人。見了我父親,張文彩麵上有些不自然。我父親端著筆記本,問了張文彩幾個問題,張文彩耷懵了眼,都答:不大清楚。

又一陣鬆濤聲傳過來,粉連窗紙震得“嘩啦啦”的。我父親說:張教員,武城頭這村名,倒是雄霸麼。

張文彩這回不耷懵眼,來了精神頭,說:咱這地方,南洛陽,北太原,西挨陝西,東近河北,是兵家必爭哩,老輩兒人都說曹操由咱這裏過兵好幾遭,落下武城頭這麼個名兒。

我父親大約也了解張文彩一些情況。解放前,張文彩在縣黨部做過一年,屬於有“底案”的人。他說是組織上刻意安排他在縣黨部的。可如今檔案不齊,他的事就暫且撂下了。我父親不喜歡張文彩那張陰沉的臉,不過想著他的事情落實不了,是誰誰也沒心情,也就作罷。回頭卻尋不見張蘭花了。不知道張蘭花什麼時候又出去了。

正想走,張蘭花一掀門簾又進來了,說:天陰厚了,要下了。

雖和我父親說話,又不看我父親,臉頰微紅,醉漾漾的。我父親也沒在意,以為十八九的女子大都是這樣的狀態。

出了學校,榆錢大的雨點“吧嗒吧嗒”落下來了。我父親隨張蘭花一路小跑,下到村外一個麥場。這個麥場在山陰麵的懸崖邊。崖下是十幾丈的深溝,隱約可以聽到溝下山泉的流水聲。場邊一個半土坯半石板一個小院,藤條紮了個小門,張蘭花喊:喜鸞姐,喜鸞姐……

也不等應答,跑進院裏,摘下屋門上的鐵鎖,回頭說:沒鎖。

早見喜鸞迎著風雨跑進來,握了一束野花。

喜鸞是無知無識的啞女,早年間從河南逃荒上太行山來,和親人走散了,隻身一人落在武城頭。她也去過我父親的屋一兩回,上地勞動也見過。喜鸞見了我父親,躲躲閃閃的。我父親覺得這也是常態,未往深處多想。那時候,社會雖開化了,有了新風氣,男女之間的界限卻也還是劃得很分明的。

張蘭花接過喜鸞的花,也不知道哪裏尋出個少耳朵的黑陶罐。那黑陶罐耳朵的茬口已經抹擦得光潤潤的了。張蘭花將花插在黑陶罐裏,又跑外麵去注了些雨水,回來放在炕頭。喜鸞則貓腰在牆角掏摸。張蘭花又忙著捅火燒水。兩個人各自忙亂,反將我父親晾在炕頭。我父親就觀察喜鸞的屋。屋子也就兩間大小,收拾得也算齊楚。中堂貼了毛主席像。像下一個方桌,方桌兩邊擺兩個樹墩子當椅子。那樹墩子擦得明光鋥亮的。進門一個小炕,炕邊砌了一籠火。火邊的磚都擦得明亮亮的。炕上一張席,那席破的地方,都用各式舊粗布打了補丁。半截炕圍糊了水泥袋的紙。那紙看來也是常擦的,放出一種油光。褥子被子雖都打了補丁,卻都整齊擺摞在炕後窗根下。窗紙中央鑲了一塊小玻璃。那塊小玻璃也亮晶晶的幹淨。春天乍晴乍雨。我父親剛在炕頭坐定,一束光從窗中央的玻璃上射進來。原來,太陽從烏雲後鑽了出來。那束光打在炕火邊的磚上,那磚就映出人影兒來。炕頭一盞墨水瓶做的煤油燈。屋裏的盆盆罐罐都碼得齊齊整整,擦得幹淨明亮,如同上了一層蠟光。

火旺了,喜鸞掏摸的幾隻山核桃烤出了香氣。她用巴掌大一塊青石砸核桃,拾出核桃仁,放到一隻粗碗裏,自己不停地收拾那些核桃的碎殼。她先是用手攏大一點的碎殼,又用一把小笤帚掃小一些的屑。炕磚縫兒裏落了些碎屑,她專意跑出屋,劈尖一根小棍子,在磚縫兒裏挑,又拿一塊抹布在砸核桃的炕磚上擦呀擦的,直擦得頭上浸出細細的汗珠,不防抬頭,見我父親一臉驚詫,慌了神,趕緊收手。隻要閑下來,喜鸞的兩隻手就在衣襟上抹擦,仿佛手上沾了去不掉的汙垢。

喜鸞模樣清秀,鴨蛋臉,麵頰略有些蒼白,腦後梳個發髻。打補丁的斜襟襖,寬襠紮腿褲。她偏了頭,很用心聽我父親說話,眼神像是快燃盡的炭火,一忽兒亮一下又陰鬱起來,手卻不閑,一會兒拂炕席,一會兒拂衣襟,一會兒又忍不住提過火上的鐵茶壺,借著倒水,抓起塊抹布,仔仔細細抹擦那茶壺。茶壺由把兒到嘴兒,通體都放出黑色光芒。

張蘭花從衣襟裏揪出花手絹,左一下右一下疊了隻小老鼠,放手心,另一隻手摸摸,那花布老鼠就躥到喜鸞懷裏了。喜鸞看著那隻花老鼠,長舒一口氣,安靜下來了。

私下裏,我父親問三娘。三娘抹著眼,說:不當活活的,可憐見個人兒,哪個有奈何會逃荒呀?楊幹部你能替她訪問訪問她家人,倒是做了一項善事哩。

問五嬸,五嬸黑封了臉,說:河南草灰,誰知道她是何方神聖,依俺說,你楊幹部是組織上的人,倒是應該好好落實落實……

二娘,七嬸和八嬸也各有話說,眾口不一。我父親也問過村支書張買銅。買銅歎口氣,卷一袋小煙兒,撲哧撲哧抽幾口說:河南逃荒上來的,有奈何還逃咱這地方來?

春耕忙完,供銷社也基本收拾好了,老萬決定休整一天。積寬駕輛大車,停在村口路邊。他還是個車把式。村裏男女都聚在村口,婆娘們七嘴八舌,圍著張蘭花,有說要針頭線腦的;有說要洋油蠟燭的;有說和縣裏供銷社的人說說,咱拿雞蛋換些醬醋鹽;有叮囑張蘭花:記得進些子母扣兒和鬆緊帶兒,人家城裏正時興這些哩!小媳婦大閨女也都叮囑:透明塑料頭繩喲,各式顏色都進些……

張蘭花手裏端個筆記本,一一記了下來。她進城進貨。

老萬背個黃軍用挎包,跳上大車。他進城去向上級彙報。我父親也坐在大車上。他要去公社。和尚和平一幹男娃兒又摔跤,女娃兒踢銅錢麻繩毽兒,口不閑唱歌謠:

花椒樹針刺多,

俺娘養俺獨個個,

穿花衣裹花腳,

裹了花腳嫁花郎。

我父親又拿出筆記本,記起來。

3

公社在嶺上。開會時,我父親也和幾個村的隊員打探了情況。聽得鄰近的紅花底村會計,喝了農藥。

我父親心裏緊一下。他早聽說其他地方“四清”,出了人命的。

會罷,我父親到郵電所去看信件。有一封信雖寫的是老萬收,看樣子是老萬和我父親寫的外調張文彩的回信。要走,郵電所的老李又拿起幾封信,說:小楊幹部呀,這幾封信也是武城頭的,托你捎回了。

我父親接過,捎眼看看,都是寫給張文彩的。信封上光寫了收信地址和收信人,未落寄信人地址。那時候,信都寫得粗糙,有時候人名和地名都會寫錯,不落地址的事常有。我父親也沒多在意。不想後來,這些來信竟演變發生出一件重大的政治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