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呦呦鹿鳴(1 / 2)

“你這是何苦?”蕭朗湊近他悄聲道:“老爺子不在,不必如此。”

“十七受母後恩惠良多,理應敬孝。”

蕭朗銳目微垂道:“不管你了!”又吩咐小太監去弄些厚暖的衣物備著,以防夜寒風大,令十七著了涼。他一副好哥哥的腔調張羅來去,十七卻不過淡淡道了謝,仍舊與蕭儀跪坐在蒲團之上,神情冷肅。

蕭朗仍舊是大大咧咧的,在靈堂上高聲與十七話了別,拂袖而去。甫出宮門,那股粗鄙之氣頓時淨去,尋常人看來,不過是一位形容高大,麵孔清越俊逸的年輕人,目光溫柔如水,極是斯文有禮的。

他騎著馬,在馬背上踟躕了一會,這才策馬向城外奔去。

蕭勤今夜在宮中留守,自是不會出城去見阿離。他惦記著阿離的病,光是想著她微蹙的眉頭,都能令他在極硬極硬的心髒中,捏摸到一塊最柔軟的位置。

不錯,他便是梁月,是十七心中篤定懷疑的那個身份。可是即便十七知曉這個隱秘的身份又當如何?此刻蕭勤自身難保,縱然是能在皇後的靈寢前跪上一年,也難平明日蕭慈的怒火。

他早已安排下一出戲,將十七送上絕路。

並非是全然為了阿離。隻不過聽聞她要嫁與十七做側室,他便像被戰車來回碾了幾十遍似的,四肢百骸都不能動彈。原本的計劃隻能倉促間提前。隻要皇後一死,三年守孝,任是誰也無法采辦紅事。

馬蹄篤篤,疾馳的音點像踏中了一段心事。

他還記得那年自己不過四歲。母親吉妃將一個皺皺臉的小嬰孩報到自己的麵前,笑道:“蕭朗,這是你弟弟,以後要愛護他,不要讓他被人欺負了去。”

他那時候不過是一個隻知道玩鼻涕的孩童,看著那張紫色小臉哇哇亂哭占據母親整個柔軟胸脯的弟弟,不由得心生惡意,偷偷將鼻涕抹在弟弟的繈褓之上。

許是那一刻,便有了今日的決定了吧?

七歲那年,他隨舅父出門遠征。小小的個頭早已學會簡單的拳棒棍法,伴著廝殺與怒吼長大,那個少年如雛鳳般浴血而生。不久之後,舅父死在邢國人的刀劍之下,大纛染血,衣襟沾紅,他的眸中也沉積了血一般濃烈粘稠的心思。這樣一個四分五裂的時代,親情在刀劍下淺淡寡薄,轉眼便相隔兩世。唯有武力才有權利踐踏別人的尊嚴,保護家人的安危。弄懂了這一點,他竟像換了一個人,一顆心,殺戮之火熊熊在眸中灼燒,似修羅般挺直腰脊,從那戰敗的死人堆中爬了起來。邢國人清掃戰場的時候發現了他,將他秘密擄去,知曉了他的身份,卻並不殺他。

那個人便是阿離的父親嵐畢禹。“想殺我嗎?”他丟給蕭朗一把刀。

蕭朗那一年才不過八歲,銀牙一咬,一刀揮去,嵐畢禹不躲不閃,隻等他招式用老,兩隻手指輕輕一夾,力道大得將那柄薄刃止在當空。

“若是想殺我,不如練幾年再來。”嵐畢禹十分不屑,奪了他的刀,丟在一旁,看那個倔強的小男孩默默立在一旁,不哭不鬧,卻是神情陰鬱。

“你為何要與我父王為敵?”驀地,偏偏是這樣一句。稚嫩的口吻絲毫藏不住對父親的敬仰,他抹去頰邊的血跡,含恨道。

似乎在他的眼中,父親便是真理,凡是與真理作對的人,便是壞人!

嵐畢禹忽的一笑,神情怪異,將他帶去城門外。

那麼多年以後,他也曾將阿離帶到布隆的城門外,去看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一撥接著一撥地進城。那時候他與阿離還是乘在馬車上,然而那年他八歲時的記憶,卻是自己也赤著一雙腳,穿著沾滿血跡的衣物,被嵐畢禹丟在那些人群當中。

其中還有好心的大叔,見他年紀小,一雙眼睛卻生的十分有神。不忍心看他滿臉汙垢,用袖口細細替他擦拭了,掰出一小塊自己剩的口糧塞在他的手中,柔聲道:“吃罷。”

嵐畢禹將他不聞不問丟在那裏三日,看他淋雨挨餓,露宿街頭,無錢無糧,最後躺在地上,毫無鬥誌。一雙原本神清氣爽的眼眸,早已被磨礪盡了光芒,如被剖了肚子的魚眼。

“我與你父王為敵的原因,你懂了嗎?”第四日的時候,嵐畢禹帶了兩隻雪白的饅頭去接他。一麵看他狼吞虎咽,一麵淺淺而笑。他並不將他視為孩童,卻像是個忘年至交一般地瞧著他。蕭朗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也許是他們的眼神極為相似,那種倔強與不甘願,被生生壓迫到極致而燃燒出來的火焰,如出一轍。他們的眼睛在某些時候,有野獸般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