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你的曆史
1
“那老家夥怎麼樣了?”特德靈巧地從非重力區跨進旋轉重力廚房,到架子上去取飲料罐。
“還撐著呢!”護士小蓋的麵前擺著已經吃掉了三分之二的晚餐盤子,正在查看她那塗滿指甲油的十指。“不到最後時刻決不鬆口。”
“他媽的。”飲料罐是固定在架子上的,卡得比較緊,費了外科大夫特德不少力氣。“這不是成心給咱們找麻煩嗎?”
“醫院要是打算拿他的捐款就得接受這個麻煩。”
“讓這所太空醫院當他的墳墓才好!”特德仰頭一飲而盡。“咱們最好哪兒也別去,就停在這兒和他耗!”
馱著整個太空醫院的巨型飛船依舊在太空中遊蕩,並沒有因為這兩名醫護人員的詛咒而停下來或者真的變成墳墓。
不過他們沒有注意到,廚房門扇上方的信息條開始顯示如下字樣:
“請院長馬上到貴賓艙來。”
廚房裏與信息條相伴的同聲呼叫器壞了,一直沒有得到維修。假如“那老家夥”不維持捐資的話,半年以後也休想有錢修理。
特德背對信息條而坐,而小蓋仍低著頭專注於她的指甲,任由信息條反複流動:
“……到貴賓艙來。請院長馬上到貴賓艙來。請院長馬上……”
但是這條信息卻被院長本人接收到了,院長辦公室的同聲呼叫器可沒壞。這是“那老家夥”吩咐律師呼喚的,院長大人不敢怠慢,迅速前往貴賓艙,去聆聽這位喬治·史密斯先生的吩咐。
院長今年42歲,是從這裏的實習醫生幹起來的,對太空醫院的情況了如指掌。如今他統理全局,什麼都明白,但隻是不喜歡說出來罷了。比如說所謂廚房呼叫器的問題,其實隻是個姿態或者說借口,其他地方——比如關鍵艙室如手術室之類——的呼叫器就沒那麼難修,與其說是沒錢,不如說是醫護人員們所達成一種的共識:吃飯時間神聖不可侵犯。
說實話在此之前院長對“那老家夥”還頗有幾分好感,因為大名鼎鼎的喬治·史密斯先生從來沒有提出過任何一項非分的要求,不像那些拿出幾塊硬幣的小捐資人。
可是這次卻不同,當院長聽罷對方言簡意賅的建議之後,他的這種好感不但蕩然無存,而且迅速轉變成為飽含憤怒的驚訝。
“您是說在這兒?”
“是的博士,我希望就在這艘船上辦理。”大富豪史密斯的樣子頗有幾分淘氣。
“您不是在開玩笑吧?”院長做將要昏厥狀。“在這上麵?”
“那老家夥”的律師也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看來他也是剛剛知情。自從他來到這位雇主身邊,也許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
“你們的工具不是很齊備嗎?”這位特別的病人兼捐資人為自己的主意能夠引起騷動而興奮不已。
“可這裏的條件……”
“足夠的。”老史密斯指著牆壁上的醫院投影全圖說道。“別人能在這裏看病,我也能。”
“手術!”院長憤怒地強調道。“您說的這可是手術啊!”
“這裏不是有間手術室嗎?”史密斯開始用眼睛和手指一起尋找。
“那隻能做最基本的外科小手術。”這位本不古板的醫學博士覺得簡直無法與一個地道的外行交流,尤其是當你還有求於他的時候。“除了割割闌尾,連腹腔都不經常開!”
“從這次航程之後就可以了。”史密斯先生的話聽起來是那麼的不容置疑。
道理很簡單,在院長進入這間艙室雙方寒喧之後,這位史密斯家族的第四代傳人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現在正式決定將我所有財產的一半捐獻給貴醫院。”
那麼好了,接下來的程序就必須按照喬治·史密斯先生的思路運行了。
2
各種線路開始連接,附著在皮膚上的電極,安插在不同器官上的導管,當然,有些器件要直接刺入肌肉……旁邊的機器開始嗡嗡作響。粗看起來與任何一顆行星地麵上的手術室沒有絲毫區別,尤其是在人造重力方麵,與地球上的效果幾乎相當,比生活區高出三倍。
但事實上這並不是一間手術室,而是腦外科觀察室。布置的真快——院長在心裏感歎。既讚美手下們的工作效率,又對他們這種好大喜功的積極感到生氣。以如此簡陋的條件來做手術,哪怕是一般人都難以承受;還有,很多儀器平時都不是用來醫療的,而僅僅屬於——教學用具。好在喬治·史密斯先生的遺囑裏寫得十分清楚,要是手術沒有成功,或者其結果不能清晰地反映他本人的意願,或者無法判定手術結果是否符合完整性的要求——捐贈取消!大家在用我的賭資進行孤注一擲的冒險。要是成功了,謝天謝地吧!院長一甩手——當然是在出門之後,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現在由我給您來做全麵的腦檢查。”主治醫師的臉從上麵壓低下來,從管道和電線的縫隙中看起來他的麵孔殘缺不全。
“謝謝你。”在主治醫師麵前“那老家夥”表現得十分和藹,他一向認為真正從事具體工作的人遠比管理者要值得尊敬。
“您的記憶選擇封存還是選擇沿用?”
“先封存吧,我不想在電腦裏麵還繼續指導股市。”史密斯先生開心地笑了。隻有不成功的人才想繼續霸占生前的位子,隻有不成功的人才有重活一次的打算。
“時間呢?”
“50年吧。”史密斯想了想才給出答案,可能是因為他沒有允許律師留在身邊。如今是一個律師為我們決定一切的時代,史密斯想在最後的時間裏破一下例。不過接下來他就顯得十分健談了。“我想50年後我重新學習做生意還來得及,而且可以保持學習的新鮮勁兒和好奇心。”
“那麼您決定您今後的職業了嗎?”主治醫師問道。“還是隻想在電腦空間裏的湖邊草坪上散半個世紀的步?”
“還沒有,不過我想……也許可以當個——”
“什麼?”
“也許可以當個宇航員?”
“沒問題。”主治醫師友好地笑笑。“一旦你的意識進了電腦,你的外形就是可以隨意加以改變的,可以是人型機器人,也可以是四輪馬車——當然隻是外表形式,真正的行駛還是可以靠電力驅動的——甚至您想變成一艘航空母艦都可以。”接著主治醫師強調性地說明了這個時代所謂“宇航員”的概念。“直接製成一艘宇宙飛船當然也可以,不過需要附加一套宇航電腦的記憶模型。”
“可以製成電動玩具小飛船嗎?”聽起來史密斯先生絲毫沒有刁難的意思,他仿佛陷入了童年的某個回憶。“小時候父親不買玩具小飛船給我做生日禮物,偏要送給我一台手提電腦。”
“嗬嗬,隻要有那麼小的芯片——而我們有。”主治醫師富有感染力的笑聲回蕩在臨時充作手術室的腦外科觀察室裏。
喬治·史密斯自幼就有一個夢想:做一名遨遊太空的宇航員。但是在麵臨選擇未來地位和生活的受教育領域時,他卻遵照長輩的願望選擇了電腦金融專業。從年輕的時候他就明白,幻想與現實是有距離的,體弱多病是他的現實,盡管從一出生起就悉心調理也難除病根,何況子承父業也屬名正言順。不過在臨終的時候,他的宇航員理想突然又再次強烈了起來,尤其是網絡意識的存放地點不再對原來的身體有任何限製……
從某種意義來說,這艘巨大的太空醫院是他個人的私產,但在名義上他卻捐獻給了星際衛生中心。他將名下產業每年純收入中一個可觀的百分比投入到這家流動的醫院上,為此換得了宇航界的承認和許多名譽稱號。最後,他決定把自己所有財產的一半都捐獻給這家太空救援機構,但開出的諸多條件卻令人匪夷所思,比如親自享受一次這所醫院的病房護理,比如沿途“拋撒”(以光波的形式)他本人的數字化全息照片(這一要求一經新聞界披露就遭到了來自各個星球的廣泛嘲笑),等等,以及他不久之前提出的這個最後要求:在這艘飛船上完成網絡意識的轉移。
3
“現在我們要考察一下您的網絡意識的完備性。”主治醫師開始對這位任性的富翁解釋的時候,後者同意地點了點頭。“正在傳過來的數據表明,您上一次的網絡意識備份是在5年以前,而這5年可能會發生一些變化。”
“對於一個老人來說,區區5年的時間不會再有什麼明顯的變化了。”
“還是有一些的,比如您在5年前的職業選擇好像不是宇航員,而是一名電腦生物學家。”主治醫師沒有再回過頭來,而是一邊查看有關資料一邊笑著說道。
“那是因為我嫉妒你們。”史密斯咧開大嘴,幾乎要開懷大笑。
“噢?”
“我從10年前開始迷戀網絡意識,到那時正好是個頂峰。”史密斯解釋說。“10年前我開始了解到人在死後可以完整地保留自己的思想,以一種電子數據的形式駐留在網絡當中,繼續——怎麼說呢——繼續思考。”
“可以這麼說。”主治醫師表示讚同。“任何一種信息都能用二進製數位——或者說的更專業一些:‘比特’——來編碼,並可以以電子脈衝的形式傳播出去。既然如此,人類的思維——盡管十分龐雜——自然也可以利用數學方法編碼,並以數據化的形式輸入電腦當中;按照人工智能學家的說法,把它‘讀出’。這正是我們現在要做的第一步。”
主治醫師這番稍顯晦澀的話是有意為之的,盡管從儲存的信息數據來看,完全可以知道史密斯先生對網絡意識的知識水平,但他想通過一種更簡單的方式看看“那老家夥”究竟了解多少東西。而現在這位喬治·史密斯則開始像一名正與他的導師討論課題的研究生。
“這種保留完整嗎?”
“可以明確地告訴您:不完整。”主治醫師直言不諱。“它不可能完整。”
“我喜歡誠實的人。”史密斯先生保持著他幾十年來一直塑造的冷靜形象,因為事先衛生官員告訴他的是“可以完整複製”。“可以用我聽的懂的話給我講講嗎?”
“很簡單。電腦語言是標準的0—1式二進製,而人的思維卻是連續的,我們不可能用離散的數據來描述一個連續的思維。”主治醫師看出史密斯先生臉色上的疑惑,心想也許他把一些基礎知識已經忘了,馬上換了一種語氣。“一般我們給醫學專業的學生是這樣解釋的:你拿一個個整數在數軸上做標誌,怎麼標也不可能構成一條完整的直線,因為數軸上有很多數並不是整數。”
“那怎麼辦?”史密斯先生好像很高興他的水平和醫學專業的學生一樣高。
“您知道,科學總是有它的局限性。”主治醫師開始了他耐心而冗長的講解。不知道他是不了解衛生部門事先的謊言,還是就是被派來澄清這一事實的,抑或他想冒險在闊佬麵前充一把英雄好漢——那自然有他自己的目的,也許他考慮到史密斯先生還剩下一半資產沒有著落?“從目前人類的醫學水平來看,人腦的工作機理還沒有完全搞清楚,因此不可能完全機械地讓電子意識模仿人腦的儲存和思考過程。”
喬治·史密斯同學聽得十分認真。
“既使我們徹底了解了人腦,短時間內也未必就能夠實現完全摹仿。”主治醫師繼續講解。“而且,假如使用了其他‘肌體’,這種完整摹仿還必須加以改變。”
“這是為什麼?”
“很簡單,原來您是用雙腿走路的,現在我們卻有可能給新身體加一對輪子。”主治醫師解釋道。“再說我們也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考慮這個問題,人類的身體究竟是不是我們的最優選擇?”
“或者是一對假翼。”原來史密斯小朋友還在惦記著他的電動玩具小飛船。“或者一雙翅膀。”
“談話氣氛輕鬆而友好。”從現場回來的特德醫生向院長先生彙報。“他現在比較合作了。剛才的錄音已經交由他的律師去補充遺囑附錄了。”
“那得看咱們這位主治大人的醫術是否合作。”院長邊看航行報告邊說。“還有,這事讓我擔心。”
他眼前的屏幕上展現出一起飛船被劫持的案件。通報估計該飛船及其劫持者正在這一天區活動,因此提請廣大飛船注意。
如果遭遇劫持者的話,任何飛船都有可能提前結束航行。
“這片天區共有6萬多艘飛船,咱們與它相遇的可能性極小。”兼任“飛船—醫院協調員”的特德不太擔心。“正在進行手術時遭遇的可能性就更小。”
原來他明白院長真正擔心的是什麼。
4
“那麼——”主治醫師查看了一下控製板上的各項數據,它們已經相當穩定了。“咱們現在就開始?”
“我聽您的。”喬治·史密斯點頭首肯。
巨大的圓筒狀腦部手術儀把史密斯先生收入其中,在海王星軌道之外,古老的開顱手術就要以一種全新的方式開始進行了。
從理論上說,至少有三種辦法可以複製這位喬治·史密斯的意識:將電腦導線連接於胼胝體,並利用“監聽”到的情況建立大腦活動模型;通過電腦監視某人的全部言行和腦電波,並據此編製程序;以及,利用高分辨率電腦掃描的“一次性立等可取轉換法”。第三種方法恐怕過於科幻,但前兩種卻有一定的科學基礎。隻是第一種方法需要生物學對人腦的研究更為深入,第二種方法需要人工智能技術更為發展,此外還涉及到醫學、數學和心理學等一係列相關學科的研究。
照理說把電極安放在頭皮上,透過腦殼不是不能接收腦信息,但是這樣接收到的信息比較模糊。因此一個完整的意識複製,是應該選擇開顱這種方式的。
以特有的方式將人腦與電腦相連接,這是一項極為精巧的活動,需要醫生和機械手的良好配合。這位主治醫師的操作能力是人所共知的,但他還是不住地冒汗,溫度調節係統敏銳地捕捉著他的需求,手術室的溫度大起大落。
不過喬治·史密斯的腦卻不受影響,因為它正處於一個幾乎完全隔熱的封閉容器當中。
在航線以外,一艘沒有任何信息標誌的飛船正在駛近。顯示屏前院長表情嚴峻。
“這是不是就是那艘被劫持的飛船?”
“從型號上看應該不是。”特德瞪著顯示屏仔細研究飛船的細部。“除非他們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它的外形改裝得麵目全非。”
“還是小心為妙。”院長的語調格外謹慎。“打開所有監測報警裝置,聯係調度中心,詢問來船是何身份。”
船長兼院長的心情十分不好,因為在這段時間裏他必須為兩件事而操心。遭遇劫匪是太空行船的大忌,而喬治·史密斯的腦袋則是太空醫院的頭等大事,現在兩件事還要趕在一塊發生,實在是讓人頭疼。
假如不算開顱那一段,腦手術是不需要麻醉的,史密斯先生的頭腦相當清醒。
“好像有點冷啊。”史密斯與主治醫師交流著感受。
真他媽的。主治醫師心想。他不可能有一點溫度變化的感覺的。難道你的直覺真的那麼靈敏?
“您這是心理作用。”
“既然意識轉換並不完備,你是如何讓它……思考的呢?”史密斯沒再爭辯,但覺得自己總該再問點什麼,尤其應該是專業些的。“我的問題是不是很外行?”
“一點也不。”主治醫師的語氣多少有些逢迎。“您的問題正好說到點子上了。”
史密斯先生心滿意足,人畢竟愛聽好話。
“是這樣,前麵咱們說了,本來我們不可能用一個離散的模式複製一個連續係統,隻能無限接近。打個比方說,我抬起左手,緩緩地把它放到您的眼睛上。”主治醫師抬起他的手在史密斯麵前進行示範,喬治·史密斯感到一隻大手將要遮蓋住整個世界,不禁感到有些恐懼。也許人類對死亡的恐懼僅僅是出於對身後世界的無知?“能看清我的動作嗎?”
史密斯先生想要點頭,被固定的頭顱卻限製了他做這一動作的可能,於是示意性地含笑合了一下眼。這位富翁不知道,主治醫師在解釋的同時也在做著視覺能力的感性檢測,旁邊的儀器精確地記錄和運算著被試此時的感覺變化。這是一位經驗極為豐富的“意識轉移”臨床醫師,他隨船本來是為了隨時監看喬治·史密斯的意識情況,在非常情況發生時做應急處理,沒想到竟被指定就地進行手術。他內心驚訝,準備倉促,但臉上毫不變色,心中反有慶幸的想法:反正失敗了不能算是自己的過錯,可一旦成功,則受益無限——就算這個益處裏麵不包含任何與那一半財產相關的東西也是一樣。
“我的手的移動是連續的,經過了空間中的每一個點,對不對?”
看到史密斯先生再次象征性地“點頭”,主治醫師順手在“活動能力”那一格裏畫了一個小橫杠。這些工作本來電腦可以做得更好,但傳統的主治醫師總喜歡自己手裏有一份實在的直觀資料。這份表格上的空格幾乎被畫滿了,大部分都是諸如“視覺能力”“活動能力”一類的判定項。
“可是電腦對於這些點的描述可不是連續的,它就是再精確,給出的也隻是一幅幅不連續的照片而已。”
“可一經過放映機的處理就連貫起來了。”
“不錯,電影就是這樣欺騙我們的。”主治醫師一下就聽懂了史密斯那看似沒頭沒腦的話,這說明史密斯本人也很敏銳地理解了主治醫師的話,主治醫師不禁咧開嘴笑了出來。“可現在咱們是實打實地要利用電腦來存放您的意識,總不能自己騙自己。”
喬治·史密斯先生也愉快地笑了,表示接受主治醫師的這一解釋——其實這是一個著名的假象,當主治醫師在用極其通俗的語言與這位闊佬插科打諢的時候,他沒有傳達有關“如何用離散的模式複製一個連續係統”的任何信息,也許他認為這一點實在無法向一個外行講清楚。史密斯先生本來還想再問些什麼,但主治醫師輕輕地撫闔上他的眼皮。
“好了,現在我們要開始進行意識轉移工作了,您最好還是休息一下。”
5
網絡意識興起於本世紀40年代,準確地說是30年代末。一些先鋒電腦學家從上個世紀就開始叫囂意識的可保存性與可轉移性,並詳細探討了利用無機載體保有有機意識的操作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