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紙上豫章(1 / 3)

第三輯 紙上豫章

黃色吉他

出了我單位大門,往左走三分鍾,是個站台,1路、2路、7路、11路、204路車都在這裏停靠。在一個內心深處時常湧動遠航情緒的人的眼中,這裏類同於一個城市的渡口。隻要不是午夜,站台上總是站著許多人,我經常路過這裏,或者加入到候車的人群中去。在呢帽、墨鏡、報紙、冰棒以及廣告牌(摩托羅拉、一品黃山)中間,踮足張望,或麵無表情地看著頭上的天空。對於這座城市,我所知甚少,至少在目前,它還沒出現那種很明亮、很打動人的東西。它的舒緩的節奏,和略顯陳舊、世俗的氣息,使它很難獲得某種現代化的大都會的感覺。它是這個省的省會,但如果作為一個省外的設區市,我覺得更合適。

如果把我的居所延長的話,這個站台就是我的陽台。我通常是在這裏,獲得一種觀望這個城市、感覺它的氣息的支點。不難想象,一個長期生活在遠離城市的小地方的人,那種突然被納入到某種新的生活秩序的慌恐和暗喜。當我站在這裏,故意錯過一輛輛可供乘坐的班車,我願意把一種等待的心情延長,而不願輕易地把身體交給到站的班車和遠處的目標。那些從地下道上來和從車上下來的人,身上有著相似的氣息、眼神,一個個被物質裹挾的身體,在做交叉運動。那些年輕人,擅於在站台製造一種虛設的離別氛圍,在班車到來以後,他們鬆開了擁抱的身體,登上了各自的車輛——那顧盼的眼眸,像空氣中甜蜜的雨絲。而我距離這種氣息有多久了?

我想我故意錯過到站的班車的原因,不外乎下麵三點:1、站台上站立著一位卓而不凡的美人。如果我輕率地離開,我隻能在車上讓一種遺憾的心情伴隨著我。我沿著一種緩緩上升的氣流去攀緣她的豔麗——她的確過於豔麗,一件翠綠的羊毛披肩隨意地蓋著肩膀,發髻高綰,白皙修長的脖頸散發出一種雕琢的讓人羞慚的光澤;2、我對我要去的地方信心不足,還在去與不去之間徘徊、取舍。那通常是一個星期的工作忙完後的假日,站台上的人更多,他們的路線也更多樣和混亂,使我的目標變得更加捉磨不定。最後我往往掏出一個鎳幣向上拋出一個弧線,通過這古老而簡單的猜幣遊戲決定上車還是離去;3、如果存在第三種可能,那就是車上過於擁擠,對於喜歡追求舒適度的我來說,願意把機會留待下一次。

假使沒有更好的去處(通常情況就是這樣),我就會坐11路車到省圖書館去,在那間讀者的年齡平均在二十歲以下的期刊閱覽室裏消磨掉一整個上午——我不明白,為什麼如我一般年齡的人已經少於閱讀;那些翻閱最多的雜誌卻恰恰不是我喜歡的。下午,我會在圖書館附近的青山湖畔打發時間——有一次,我還為它寫了首詩。有時,我會帶上一本小書,薩特的《惡心》,或伍爾芙的《到燈塔去》,而更多的時候是一份《足球》或《體壇周報》。在無望的時光中,人的身體更像柳樹的影子,它搭在長椅上,直到天黑以後才消失……

有一段時間,我常去的地方,是市郊的一所教師進修學院。一座被雜亂、肮髒的民房(用以出租給學生)包圍的學校,它像我多年前教書時呆過的一座鄉村中學,被鱗次櫛比的瓦房圍攏著。事實上,那個站名就叫“石泉村”。我的幾個朋友(他們暫時還保留著教師的身份),租住在其間。我常越過房東的視線,徑直走到樓上推門進去——裏麵散發出的是一種熟悉的氣味:畫架上的習作油跡未幹,調色油、鬆節水混合著劣質香煙以及淩亂的床鋪上年輕身體汗液的混合物,在空氣中傳播。他們如我一般在城市裏尋找夢想,隻是暫時還沒擺脫青春的憂困和貧窮。這些做夢者,或許日後會發跡起來,不再記起這擁擠逼仄的臨時居室。我卻喜歡這種氣味,並時常觸發自我顧盼的黯然神傷。我的朋友,他們通常用價格低廉的啤酒和水煮花生招待我,我們大碗喝酒,笨拙地抽煙,在啞寂的時間裏,入窗的陽光照耀著室內和我們心中的狼籍;一位朋友的女友從床的角落裏拿出一把黃色的吉他,為我們低低地彈奏——它像我寫過的那些詩歌,有著低啞的音質、緩慢的節奏和滑行的暗藍陰影……

贛江

從一座鐫刻著“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詩句的樓閣上望出去,贛江吞吐著穢物、光影,從眼前無比開闊地流去。它已在此流經多年。像一柄巨大的利劍,現在鏽跡斑斑,沉重無比。我的腳下,是停泊船隻的港口,我的一位朋友,常常周末在這裏登上一艘客艇,回到他那個鄱陽湖邊的古老縣城(他稱之為吃水很深的城)。水賦予這個城市以一種敦厚之外的溫柔。我站在高樓上,彼岸的灘塗,作為一種對應物,讓我們感知著腳下這座城。我們對自身的認識,總是通過他物來完成。

像在江邊打牌、遛鳥、曬太陽的老人一樣,我的身上因為深居簡出而散發出一種陳舊的氣息。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比他們的心顯得更加蒼老。他們在我眼中,有時反而會顯出幾分雲開霧散般的天真神情。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老人聚集在這橋洞下和有著水泥護欄的岸邊。難道是因為地理上的“市郊”感覺,那一份遠離都市中心的喧鬧和壓迫的清靜。不常在江邊走動、停留的人,他的身體裏也許感應不到贛江的夜夜流淌,感覺不到那份消失——緩慢的、透明的、非肉欲化的,就像時間本身。而在城內生活的人,執迷於那些燈火眩迷的夜晚,沉醉於另一種“消失”,一種快速的、忘我的遺忘(身體的健忘症)。在混合著欲望(或一無所想)、酒精、罌粟和荷爾蒙以及缺乏方向感的夜晚,他們的內心感覺不到遠在城郊的贛江和身邊這座城市的緩慢消失。他們的內心也許湧動著另一條江河——就像怒江——一頭抓不住的怒吼的獅子。城區內生活的年輕人,喜歡在一覺醒來後,獨自舔拭身上的新傷舊痕。

是否像我這樣的人,也該被這座城市所遺忘?有一次,我從那群麵訥衣灰的老人中間掙脫出來,獨自走上他們頭上的拉索橋。冬天刻骨的冷風從江麵上襲擊過來,猛烈地搖晃著橋身,這座本城無數個獻禮工程之一的建築,像個多足、巨大的沉默怪獸,佇立在冰冷的水中。我試圖從橋的這端走到彼岸去——我還從未完整地走過一次。或許它的跨度確實足夠長,在毫無目的的行走中,內心堅固的堤壩正在慢慢裂開縫隙,我意識到,這將又是一次失敗的行走。另一些人,住在城北郊外的農民,他們騎著破舊的單車,車後座的篾筐裏放著幾顆殘餘的蔬菜,灰綠膠鞋上裸露的踝骨,有著臉部一樣紫紅的顏色。他們不像我,對這段路程缺乏目標和信心。當我從我的位置看過去,兩端的大陸同時從“海麵”上浮現,像一對同父異母的嬰兒。這有著相同血緣的兄弟,在足夠長的時間裏,已變成了漠然相對。就像年代,譬如在江邊無望地打發時日的老人,和城內透支生命的年輕人,他們分別生活在不同的年代、曆史、地域、風俗裏。我既不像那些老人,也有別於那些年輕人。這或許是我經常深陷煩惱不能自拔的原因之一。

贛江的汁液,也哺育了另一位老人:朱耷。一位生活在青雲譜的皇室後裔,隱忍但尖銳,曆史裏的人說他“墨點無多淚點多”。有時我感覺他就是本城的一個縮影,削平了貴族與平民的界限,一個骨子裏流淌著天子血液卻要為求溫飽而櫛風沐雨的村夫。是的,本城的曆史過於輝煌,以至它精華耗盡後的貧瘠還要延續許多年。我曾經站在朱耷的銅像下打量了許久,他的身材瘦小無比,像他的書畫一樣透著一股怪戾的寒氣,他不像鷹隼或者鶴鳥,他的輕逸和瘦弱,更像一隻蒼鷺——那種在贛江裏棲息的鳥。但他在本城也是孤獨的,至今不為本城人所理解。

我對本城年輕人的了解,知道他們對滿足食欲有著濃厚的興趣,本城的茶館很多,但通常裏麵擠滿了打牌的人。地方長官曾經努力去改造他們的品位,但真正高雅的藝術在本城永遠缺乏足夠的市場。有一次,我坐無軌電車到城西的一所大學去,車在南京西路口被數以十萬計的人群造成的旋渦給堵住了,交警(顯然是數十倍於往常的)忙碌但無效地指揮著秩序。原來是香港一位歌星蒞臨本城獻藝。我注視著車窗外一張張年輕興奮的臉,感到深深的震驚——我努力想去表達本城(包括那些年輕人精神上)的本質,但在那一刻,我感到一種永遠接近不了的東西,與我劃出了一個深淵般醒目的距離。

也曾在城區內宿醉。在那些口味鮮美但環境嘈雜的排擋,就著火鍋喝啤酒,與幾位氣味相投的人(包括那位時常登上客艇回家的朋友),往往喝得臉色通紅,大汗淋漓,看著夜燈下走過的衣著光鮮的男女,發點關乎世風人性之類的議論;啤酒的泡沫從腸胃升上喉管——一種取自贛江的水,將我們的身體浸泡、麻醉,人在短時間內處於眩暈的症狀,一種比消逝更快的聲音,在說出生活本身的音韻和情狀……

杏花樓及其他

在對這座城市局部的熟悉而仍有不倦的探詢的興趣之後,我習慣每個周末出門,投身到由人群、建築、車輛編織成的生活之網中去。對新址的打探有時甚於懷舊。而在每次出門前的準備無疑像在進行一次儀式——那黑暗中的手杖、禮帽、風衣和煙鬥(在途中某個報刊亭必然要買的一份報紙)……一樣都必不可少。我仔細地梳理著頭發,往上抹一些水珠,對著鏡子裏那張肌肉略顯鬆弛的臉喃喃自語。而每次出門幾乎一無所獲。我卻依然為這結局保有耐心。

這城市,因為它身上的陌生感,使我每次出門與它的相遇,都會激起內心某種在旅途中的情感——一座旅途中的城市,總是充滿著危險性和可能性。幾年前,我和女友去南京,一個涼風蕭瑟的早晨和一位手持鮮花身穿綠軍服的女孩,迎接了我們。我一個勁地抱怨天氣,拖拽著兩個女孩去尋找店鋪購置茄克(它現在還掛在我的衣櫃裏)。那個還在沉睡中的城市。用它古老而充滿情欲的身體撞擊著我的神經,我在秦淮河邊,像個顧影自憐的書生,而躲閃在屋簷下掩嘴巧笑的女子,發鬢上,散發出使人暈眩的脂粉香氣……我現在居住的城市,有條更寬的江,帶著它身上粗蠻而男性化的力量,湍流在河床——它也是我對這城市最先熟悉的一部分。我以前居住在鄉村時,並不知道城市能點燃身上的諸種欲望,那種把鄉村描繪成心靈的樂園,“詩意棲居”之地的人,我現在認為不是出於矯情,便是出於一種無知。也許我對這座城市的失望,要在熟悉了它身上的每一根肋骨,每一條街道組成的肌膚的紋理之後,至少在目前,它對我而言,還是一個敞開的、具有誘惑力的身體。在一個思想放逐的年代,有什麼比“身體”這個詞更讓人迷戀?

我最近常去的一個地方,是“杏花樓”。我第一次去的時候,順便在一個書攤買了一本書——《我們住在皮膚裏》,作者叫蕭春雷。這個帶有另一番暗示意味的地方,我認為是目前為止,本城除“八大山人紀念館”之外最可去的地方。一位對女性身體的持久研究者最近送我一本他的新著,裏麵刊引了多幅杏花樓的照片——我承認,照片比實物更具美感。但這精致(帶有某種徽派建築風格)、簡約的樓閣,卻與多幅女性的裸體照片一並呈現在書裏?——在他眼中,這建築也帶有某種肉體的特質?對杏花樓的發現,我要感謝一位在讀研究生,一個學文學卻另有一番抱負的女孩。有一次在我供職的單位組織的研討活動中,她把它像最好的朋友一樣介紹給我。作為感謝,我請她到我常去的一個餐館品嚐了鮮美的小吃。像我經常遇到的女性一樣,我給對方留下較好的印象,但話題永遠難以深入下去。我不明白,一種什麼樣的阻礙已經溶解到我的血液中,它總在海上風暴欲起的時候,施以一種寧靜的鎮靜術,像往一杯紅酒裏丟下堅硬的冰塊。這似乎也相襯著我與本城若即若離的關係。

有一個家住賢士路的垂釣者,他有理由比我更喜歡杏花樓。有一次下午,我計算了一下,平均十五分鍾他便要將一條雄魚(總在一斤半至兩斤左右),從湖裏鉤上來(他臉色沉靜以至顯得有些麻木),然後手腳麻利地將魚係在樹的根部。好幾次,我都在那裏遇到他。

“我並不吃魚,我的老伴養了一隻貓——它的胃口卻很小;起初我隻是送人,後來我家對麵的‘來鳳魚館’到我這裏收魚,我以後就賣給它……我的孩子全在外地,而我老伴,是個啞巴……”

在我們熟悉了後,我們開始了交談。湖裏的魚(那些不幸者),經由他的手,遊上餐桌,滿足了包括我在內的眾多食客的胃口。危險,對湖裏的魚來說,無處不在,而它們,是否察覺?我看到那些從湖裏鉤上來的魚,睜著一雙永不闔閉的圓眼,嘴唇一張一翕地喘氣——但誰能聽懂一條魚的語言?

站在杏花樓對麵的蘇圃路看過去,掩映在綠樹裏的白色建築,依偎在波光瀲灩的南湖的懷抱中,像一個清麗、孤傲的少婦。一個舊時代的麗人。事實上,這個樓閣始建於明代,是為一個王妃所建。像大多數史書記載的女子一樣,是個操琴描紅、才智過人的巾幗。她保有的容貌、溫度,還浸透在斷碑、雕欄、植物和半明半晦的空氣裏……這樣一個所在,現在淪為大眾調情的場所,也許掛在枝頭的鸚鵡,也在發泄著橫陳在草地上的年輕情侶的不滿——我習慣走到遊廊下的陰影裏,腳下沁涼的青磚,給人的內心帶來的一種安寧,是在外麵的水泥路上感覺不到的。

除了這些:睡眠、閑逛、食物、偶發臆想……我並不知道我的生活中還欠缺什麼。一個生活在“生活”中的旅行者,足不出戶但“生活在別處”的夢想家,地圖和筆記,令他著迷。或許你可以這樣說,音樂和女人,同樣是好東西——有一次,我和你在一間酒吧裏,那個酒吧你常去(酒吧的經營者是你的一個固定的女友),在燭光製造的一種虛假的溫暖裏,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聽著感傷的音樂(而你用了一個詞:“要命”),那音樂顯然也是刻意為你所準備的。你說願意在這樣的音樂裏“拔劍自刎”(這個詞同樣具有某種打動人的力量)。我以為音樂的節奏它就隱匿在生活之物的肌理之中,而女人或對女人的幻想,並不能使我們的生活變得豐富和清晰。我迷戀生活中的儀式感,這種莊重的舉止可能因為它的對麵是個空洞、無趣的圖景,而顯得令人發笑——而我仍覺得,這是施以內心和精神的一個禮儀,它或許是對我們身體之外混亂、嘈雜、務實、媚俗的生活的一個微小的譏諷……

下羅

我對一本心儀的書的記憶,不會超出某個曾經叩疼心髒的地址。詩人都是帶有戀物傾向的族類,對紙張和詞語(如果詞語也具有物質屬性的話)的占有和迷戀,使他積重難返。十噸重的紙在本質上與一頁紙是沒有差別的,而詞語在對物象/情感的雕塑中,隻能使真相愈加模糊。詩人都是活在自己的夢想裏,或者說活在自己虛構的現實裏。“我們應當承認夢想是現實的組成部分,虛構也是我們現實的組成部分”(巴爾加斯·略薩)。下羅是本市北郊的一片學校、莊園、經濟開發區(雛形階段)的總稱。某種正在向城市過渡的城市/農村的邊緣地帶,機器的齒輪和稻蔬的根須相混血的片區。建於上世紀60年代的破敗的工廠、在滾滾飛揚的塵土中出沒的公交車、廉價的帶簡易家具的出租房、某種在米勒或庫爾貝的油畫中出現的風景中的農人、眾多的已融入郊區氣息的在校生;某座水泥橋下,新辟的到達潯陽江畔的高速公路,帶著鐵青的、充滿速度感和工業氣息的威嚴,從兩邊的紅壤丘陵之間穿過,奔跑的貨車帶來某種撕裂感的聲響,持久地在曠野上激蕩。

除非哪個好事的攝影愛好者的捕風捉影,幾年以後,這裏的風景已被刷新,變得麵目全非。也許它會在你的夢裏出現——頑強地掙脫“今天”賦予它的武裝、外衣、線條,恢複出它本來的“古老”麵貌,成為現實的另一種延伸。我懷疑我追憶夢境的筆,隻能到達夢境以遠的地方。前些天我坐車從那座校園的門口經過,校園似乎已變得相當陌生,而門前這條通往國道的路,看上去根本就不是從前的那條。經濟開發區的巨大版圖裏已種植下切實的工業作物,產業鏈條的枝蔓上生長著電子產品、機器部件、快餐食品、塑膠管和彩屏手機……城市喧囂的馬蹄已徹夜回蕩在曾經的茶樹林。

我曾經作為庫爾貝筆下某個風景中的人物,出現在曠野低地的黃昏。在那座年齡普遍低於我的校園裏,進行著每年二次的暫短學習。在(經常變換的)教室裏,榨取幾位行將退休的教師的剩餘價值;要麼就是年齡與我們相仿的剛走上工作崗位的年輕人。那時尚在贛江以西的某個鄉村學校裏渡著苦悶的青春,斷不會想到幾年以後居然被這城市的某個機構相中,從下麵調上來。有時,會在學習鬆懈的時候,坐公交車到市區去逛街。城市在頭腦中還完全是另一種概念。完全是那種縣城裏才有的黃泥路,依然頑強地生長在這城市交通的根係中。公交車裏幾乎都是年輕的學生,我混跡在他們中間,雖然也可算作他們中的一個,其實是一個有著固定收入和被某片環境圈定的成年人。我以一種局外人的感受來打量他們,總之,心情的弦音永遠無法調到一個準確的音階上去。車廂裏的青年男女,幾乎都是成雙成對的,竊竊私語,交臂擁抱。而我像個可笑的老古董,或貿然闖入的陌生人,壓抑著內心的不安、緊張,羞惱地將臉貼在隔著塵土輕揚的窗玻璃上。中途要經過一片墓地。這片墓地,看起來比我們的縣城還要大,貼著白色瓷磚的墓園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的鬆林裏。不計其數的亡靈安歇於此,使這片山林顯得肅穆森嚴,路兩邊的鬆柏也高聳、密集了許多,使車廂內的光線突然地顯得幽暗一些。剛才還在淺吟低唱的喉管,現在都仿佛凝噎無聲。我每次經過這裏,內心都似乎受到強烈的震蕩,腦子裏則不期然地湧現出瓦雷裏《海濱墓園》的詩句:

這片平靜的屋頂上白色的鴿群在遊蕩,

在鬆林和荒塚間瑟縮閃光……

日子就像這陌生的公交車,駛過青春晦暗的街道。我的魂魄留在縣城的鄉間,而軀體短暫地寄居於這城市的北郊。有一個膚色微黑的年輕的外語老師,姓江,正處在戀愛的初始階段,經常心慌意亂地在鄉間的某幢宿舍樓裏等待樓梯間出現的熟悉的腳步聲。山間的夜風代替他的手指叩擊著她的門板、窗框,在她的夢境裏總是湧進“下羅”這兩個完全陌生的字眼。半夜裏,她被山風驚醒,撳亮燈,披頭散發在床上坐起來,拉開抽屜,看到他從那個城市的北郊(黑色的印戳壓著郵票背麵他嘴裏的粘液——她了解他的這個習慣)寄來的信箋。這是她收到的他的第一封信。此前,他們整日在一個學校,除了幫他收信、寄信,他還不曾給她寫過任何一封信——其實她心裏暗暗地已有些不滿。這封從“下羅”寄到“南嶺”的信,隻有薄薄的兩張紙——她已經反複地讀了好幾遍。現在她又展讀了一遍:

“我不得不寫到今天的這場雪。這是我以往從未見過的最大的雪。我擁被坐在沒有暖氣設施的宿舍裏,呆了一個上午(今天上午沒課)。他們在打牌;雪增加了我對你的掛念……我對這裏的一切沒有好感,人憋得就像缸裏的泡菜。我想起了我們之間總是易於發生的爭吵,已經多少次了我在心默默地說:停下來吧,讓我們好好想想……現在,我發現,我是愛你的,多麼不容易——要說出這句話來。而現在我卻感到輕鬆了……”

其實我一直刻意在回避一個細節,也許她從一開始就是我寫作這篇文章的基調,或動機。在另一所相距我學校幾公裏的校園裏,我的一個朋友在此呆了好幾個年頭。很多年以前我們就很熟了,此後,一直在用書信加深著對方的敬意和友情。有一天,她來了,出現在我宿舍的樓下。而我完全像是始料不及。正是那個大雪彌漫的下午,她披著一身的雪花楚楚動人地站在雪光裏,像燒灼的詞句,熱烈,克製。我們在學校對麵的小飯館裏對飲,隔著冬天的寒氣和視線中的雪花回憶往事,然後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她的學校。在那裏她為我買了一雙皮手套——後來遺失於另一個冬天。

從我學校步行到她那裏需要40分鍾。我們從小飯館裏出來,在那座淩駕在高速公路上的水泥橋上,談到了今天的生活。真不敢相信,當時她所預見的我的生活,與現在沒有十分之一的偏差。我一切安好,駛上了一條迅捷的生活快車道。而她亦然。從她學校返回來的時候,我又在那座橋上稍停了一會兒,吸了二根煙,眺望了一會兒郊外的夜景,心裏猜想著幾年後這裏的變化,竟與今日也不差分毫地相吻合。

秋天的馬拉鬆

我居住的這個城市,是個沒有秋天的城市,夏日炙熱而持久,但轉眼之間便進入沉沉的冬日。秋天,就像粘合在河水與斜坡之間窄小的堤岸,總是為兩種事物所掩蓋:青草、雪。通常,我喜歡沿著峭拔的枝幹,把目光放牧到高遠而湛藍的晴空——這在我居住的城市是很難遇見的——一年當中它總是遮蔽著灰色的粉塵。當母親抖落著窗外晾曬的衣物上的顆粒,就像我讀過的某位抒情詩人寫的“霜在落”。這也孕育了本城居民分裂的、焦躁的情緒特征。如果秋天不至於這麼短暫,生活的節奏也相對地慢一些——他們臉上蘋果般的光澤也會呈現得更久一些;空氣也不盡是油汙和漂浮物,而是樹葉幹燥而溫暖的氣息,和水果甜膩的、芬芳的氣味。

秋天短暫,因而尤為叫人留戀。而我在秋天的生活,又是怎樣的狀態呢?我像隻鼴鼠,既不完全呆在一處,但又絕不走遠。我將所見、所思記錄下來,但對於別人,又有什麼用?我在白天的房間踱步,像個偷窺者注視著對麵封閉的陽台——哦,當我說出“陽台”這個詞,就像說出時間和愛情。多年來,我的半孤居的生活狀態,使我總是渴想著對麵陌生人家陽台後麵的內容。仿佛那是一個情欲的漏鬥,在半空中,承載著一個窺視者的目光中的沙粒。

我在屋內,一句在樓下突然尖叫的女聲,可能引起我的興奮並舉頭眺望;對麵的住宿樓裏,兩個老太太隔著陽台拉著家常,使我經常陷入她們的談話之中。但這些,對我的生活來說,完全可能是無關痛癢的,但我就被這些“非我”的生活的碎片編織的衣裳包裹著,在其中想象和呼吸。我那樣急迫地期待著對麵樓棟裏陌生人的歌聲的響起,他是個喜歡唱俄羅斯民歌的人,每天晚上都要在我對麵的房間唱上一段,現在,那個房間一連幾天漆黑一片,他去了哪裏?我卻無心去打理自己生活的危機,對種種為明天預設的病詬視而不見。

在列維坦筆下,秋天獲得了一種恒久的魅力。如果我能像列維坦一樣,煥發出秋天所有的活力和高貴的熱情,我還指望生活中的其他什麼呢?但這個風景的締造者——雖然以印刷物的形式,為我複製出十九世紀俄羅斯壯闊的秋天。但依然不能滿足我這個幻想者,對這個城市的奢望——它照例幹癟、貧寒和蒼白。秋天瘦弱不堪一握。有一次,我們來到景德鎮附近的村莊瑤裏,那仿佛是大地上的最後一個村莊,存在於幾百年前的建築那樣和諧地與自然融為一體,秋天紅黃的樹葉搖曳於黑瓦白牆之間;肥碩的紅鯉魚像沉靜的書生遊戲著造物惠贈的清澈的溪流和時間。我們站在山頂,聽見內心的呼喊:

我們呼喊的不是秋天或者呼喊本身,而是另外一個人的名字。我們大聲地呼喚它,直到自己的臉上熱淚盈眶。

蘇圃路

朋友們,通常我並不喜歡夜晚出行,但近來情況似乎在發生變化。這個城市夜晚的柔軟觸角,正在吸附我身上冰凍在腐葉和岩層下的熱情,使之煥發出某種活力的熔漿。比鄰城市廣場的蘇圃路,並不因為廣場的拆遷、改建,而減損絲毫充分享樂和怡然自得的逸致閑情。最有品味的咖啡店是在這裏,坐在靠窗的位置,可以將東湖和百花洲收入眼底,長相艦麗的侍者、闊葉的新鮮欲滴的熱帶盆景、淡雅的窗簾和桌布、白鋼琴和電影名曲,讓人疲倦、沉入。往前走百餘米,是一片價格低廉但環境尚好的排擋,金黃的啤酒泡沫在夜晚的燈光下升起,那些開懷的翟碧者遲至午夜還不肯散去,紅色的十像細魚在窗外穿梭,再過半小時,顧客通常換成了美容院的金絲雀、柳浪聞鶯的紈絝者。那是蘇圃路與民德路的交叉地帶,屬 這城市神秘、暖昧、燈火橘詭的部分。

當寫作的熱情喚醒幾個不再年輕的年輕人,使他們從憤世嫉俗和百無聊賴中拯救出來,確切地說,是從身心漫無目的的滑翔中掙脫出來,他們開始迷戀上那家咖啡店。至於咖啡的味道是否正宗,無法甄別,因為他們過去是排擋店和茶樓的常客。茶樓本來也是很好去處,隻是因為每座茶樓無一不被甩牌的聲音和土著的言語所充斥,那環境其實是為他們所不容的。其實,咖啡店也並非清淨之所。有一次,他們像慣常一樣坐在那位置,每次都是這樣,一次長聊之前,是短暫的沉默和對呼吸的調整,交談還沒開始,就聽到一個女人大聲打手機的聲音。大意如此——日前本市某迪廳發生了一次流血衝突,一方有人(大約與該

女人關係密切)用毛瑟槍擊斃了另一方一個人,警方已迅速介入,她在援請電話那端的高人出麵。他們的目光都似乎停留在那個可怖的流血現場,手持瓷具的指頭微微抖動,長久地啞默無言,像是一個熱血賁張的當事者。

雖然通常你看到的是帶有小資情調傾向的青年男女,是壓低聲音的愉快交談,某種深陷回憶的表情停滯的臉,是流布著進口香水的空氣裏陌生眼神潮濕(或迷惘)的相觸。冬天是適合聊大的季節,而室內的溫度已人為地設定為春天,厚重的大衣像從身上剝落下來的羽毛,反襯著輕輕走動的曲線畢現、苗條自信的身體。在這個城市裏,他們獲得了騎士的美稱,隻是不見他們的手臂間牽著嬌媚可愛的年輕異性,因此他們又自稱為無馬騎士。其中一位總是牛仔裝扮,衣領還滾著白色的毛邊,被兩個同伴戲稱為“牧羊人”。這個個子高大、表情憂鬱的男子,倒是偶爾留著基督一樣的胡須。

另一個習慣穿一件紅色茄克,下麵套一條黑色休閑褲,語氣激昂,動作誇張,同伴稱他“飛翔的小鳥”

是的,城市的夜晚至午夜已顯得低沉而迷人,也空氣也似乎在播散著某種馨香。絢麗的燈火輝映著湖岸建築的樓群,貼著水泥欄杆擁抱的情侶們並沒有感覺到時間在臂彎中的消逝。

“而我們確實有些老了”,穿牛仔裝的那位不無感慨地說。他的瘦長的女性般纖細的手指伸向了桌上的“三五”牌香煙盒——永遠微笑的女侍者己換上第六個煙灰缸。交談是漫無邊際的,夜晚留下了一堆話話的唾沫,一堆香煙的灰燼……出了咖啡店,徑直前走幾十米然後左拐,是一個公園。他們走進去,發現裏麵遠比想象中熱鬧、喧囂,燈火明亮處,老人在跳一種既古董又新潮的交誼舞,雙卡錄音機裏的磁帶,磨損度仿佛他們的牙齒。音樂的聲音很大,這是他們所需要的。駐足旁觀的是一些年輕的費解的臉龐。他們走上蘇堤,冬天錐骨的寒風,不能驅趕幹枯的枝條嚴享受(份額外)愛情的人們。他們競找不到可以歇腳的地方。夜晚紫霧氤氳,人間燈火製造出一種雲蒸霞蔚的幻象。他們如在空中。

“我最近一再地陷入到故鄉縣城的回憶之中。在縣城後麵的山上,我挎著女朋友在那裏漫步。那是偷情者的樂園。守林的老人在失去他的權利後,一再抱怨那些年紀不輕享受非分之愛的人所喪失的羞恥感。我經常看到一對父子,父親已很老了,兒子有智障。我讀中學的 時候,就在山上看到他們,不說話,席地坐著抽煙。多年以後,我已經成了不同女孩的男舶友、一個女人的丈夫、一個女孩的父親……而他們倆個還在縣城後麵的山上,席地坐著抽煙那個年紀同我相仿有智障的兒子看起來沒什麼變化,他的父親亦然,仿佛跟我經曆的是完全不同的時間。”

……

“我希望在某些時候(甚至從明天開始)就開始表現出我對這座寄居的城市的熱愛。你們知道的,我經常坐火車回去看我的老婆孩子,她們也生活在像你說的那樣的縣城。火車慢得就像部老爺車,殘破不堪,卻毫無退休的意思。我每次回去坐8313次,回來時坐8314次。有一回,我剛在車廂裏坐定,就進來一群手拿樂器的黑衣人,從他們粗糙的被日光強烈傷害的臉上手上可以判斷他們的農業背景。他們坐下以後突然就愉快地高聲地唱起歌來,歌聲有一種震撼而溫暖人心的力量。一打聽,才知道他們是鄉間基督徒,正去往我要到達的縣城,給一位亡故的教友送葬……

你們不知道,在這列火車上,有多少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他們遠比你們寫的散文、小說有趣、生動……”

城市在夜晚不可挽回的坍塌,像夜晚在談話中的沉落,那些需要被琴聲搬運的心髒,已空出了位置,等待光亮的黎明去填滿。“我們應該回去了……”他們知道,渴求的東西今晚仍不能到來。那是什麼?誰也無法知曉。

夏日守望

我在夏日,喜歡出汗和幻想。我還喜歡在傍晚沿著江邊的馬路散步。白晝的漫長,使我總期待著夜晚的來臨,期待那份陰涼,和那種迷亂的、虛無情緒的到來。在南昌,隻有夏日的夜晚,才把這個城市內含的美,真實地呈現出來。這是一種洋溢著世俗的、但也差不多等同於快樂的美——沒有小布爾喬亞的精致、矯情,也沒有後殖民主義的狐媚和放蕩。這裏是北方以南,又是南方中的北方,種種交彙的方言、文化、習俗,形成了它一種混血的氣質——這注定不屬於高貴,同時也擺脫了教養和由此帶來的緊張感。我的一位善於描寫當下生活的作家朋友,有一篇小說:《老酒泡人生》,我以為極精彩地概括了這個城市的氣息。在夏天,它散發出的享樂主義的、淺薄的樂趣尤為濃烈。

我喜歡這個城市。尤其喜歡這裏的夏天。它讓我獲得了一種寫作的願望——不是履行在稿紙或鍵盤上,而是醞釀在一種情緒裏——當我這個夜行人,一次次收獲著虛無和等待歸來,總是強烈無比地產生著一種表達的激情。這種激情有時竟會幻化成一種極為冰冷的、刻骨的絕望!哦,我已經在這種自我滿足或自我傷害的情境中生活多年。

而平靜溫馨的鄉間生活已使我不堪忍受。我已經完全喪失了在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鄉小城生活的能力。去年底,回老家小住了一段時間,原以為會很享受這種被親情包裹的氛圍和緩慢的生活節奏,計劃每日傍晚拖著妻兒在縣城的大街上悠閑地漫步——然而,我錯了。過去的朋友們忙於蠅營狗苟的生計,女兒拋下了我們,自顧在泥濘的房前屋後摸爬滾打,妻子大呼小叫地跟在她的小屁股後麵,我完全成了一個孤獨的人,而精心挑選帶回家的書,根本就未曾打開過。縣城冬天的夜晚漫長而漆黑,我痊愈已久的失眠症又卷土重來了!

騎自行車趕一段不近的路,然後混跡在某座裝潢考究、消費不低的酒吧裏,消磨到深夜,爾後又騎車回去,這曾經是我在本城的一個隱秘的嗜好。已經有那麼幾年了,我在這個城市過著一個仿如外省人般的生活,而現在,我卻像被一個強硬的點,給焊接在這個城市了。我常去的那家酒吧,在一座摩天大樓的頂層,坐在靠窗的位置,可以俯瞰贛江兩岸的夜景——至少它在那種時段是壯麗而輝煌的,夜景燈、霓虹燈、汽車的尾燈、船燈輝映著一個虛幻迷人的世界。我每次要廝磨到燈花凋謝以後,而我那時的心情已與窗外的景致一樣幽暗、荒涼。醉在城市的深夜,耳邊縈回著張國榮淒清、迷離的歌曲——這是一天情緒的高潮,它將我舉向無望和呼告的巔峰……

適度的絕望和憂傷,或許對寫作是無害的。借助文字的觸角,我試圖尋回失去的魂魄和瓦解內心的黑暗。文字的虛幻色彩,使自己永遠對這城市保持著假想和錯位的認識。其實我知道任何借助文字的拯救都是徒勞的,它隻是延長著自己對世界的耐心。

在城市高樓頂端獲得的緊張和絕望感,會在黃昏的湖邊得到緩解。單位附近有個公園:東湖、柳岸、花洲、遊艇、行人,每日一成不變的景致,恰好滿足內心混亂之後對一種靜謐、秩序的圖景的期待。湖麵的微風使皮膚上的汗水結晶為鹽;它搖晃著柳枝,將年輕的美麗女人眼睛裏的驕傲吹散——讓你迎麵走去,承受著激喘的呼吸,假裝若無其事,而又在內心暗暗祈禱:那份專注而轉瞬即逝的柔情……在假山的背後,情人們擁抱著對方的身體,甜蜜地親吻,而我觀望著,猶豫著,走向了亭子裏唱戲練琴的老人們。

在老人們中間,我內心深藏的對愛情的渴求,變得無謂和可笑。我吃驚地看著那些嘴角鬆弛的肌肉製造出的高亢曲調:仿佛出於自覺,它不斷往一個高度攀升——生命在這時呈現出某種固執。我當然也聽到那些空洞的嘴裏發出的笑聲——它們和樹葉互相摩擦、撞擊的聲音仿佛沒有什麼區別。這是一種可以讓人心慰的笑聲,它接近於無聲,然而,在這笑聲裏,我的心還是受到了某種悸動。

湖區的夜晚延續著白天的沉靜,然而,它似乎要比白天顯得更喧鬧一些,更明亮一些,在花陰樹影的草地和遊廊,我漸漸感覺不到遊人的存在,內心的節奏仿佛完全融入靜美的湖麵和植物的呼吸裏。在這裏,夜晚不是成為白晝的背麵,它像一種自然的擴展和延伸。我的遊走和觀望,像是出自對內心的撫慰和詠歎。而我無法背對的寫作,是上帝賜予的意外歡樂,與靈魂狹路相逢的陷落和掙紮。它讓我在弧形的夜空下,回望著漫長的青春的沉睡和噩夢,湧動著莫名的感念和悲愴……

路上的人群

路上的人群,有著同樣驕傲的心房和善良的願望,但比那些固定在某片閑適、優裕風景的人,顯得更卑微、堅韌和隱忍。我常在路上觀察那些同樣遷徙在路上的人們,能夠輕易地聞見他們身上不同於常人的氣味。對於環境的依賴和惰性,恐怕是人的天性使然,除非是浪漫主義的行為藝術者,腦子裏總是充滿著“在路上”的狂熱細胞,對異地、流浪的渴望甚於生命和錢幣。極少有人不願意舒適地呆在某地,而熱衷於做自己身體勤勉的搬運工。但事實上,大量的人是在路上移動著,邁著他們並不輕快的腳步,不是出於浪漫,而是因為生活。

因為生活還存在著種種的不盡如意、艱辛、貧困和壓抑,許多人還是期待著通過對遠方的投奔,來改寫自己的境況。這種對前程未卜的生活的熱切期待,遠遠超出了知識分子對所謂的未知探尋的興趣。這是很顯然的。沒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凸顯了“生活”的重要性。對於一個富有者來說,誘惑來自於成倍數增長的欲望,而對於一個窮困者,那是因為要時時麵對更為艱難、殘酷的現實的砥礪。對於我們這種端坐在窗明幾淨的辦公桌前的公職人員來說,我們總是樂觀地看待了自己的生活,盤算著每日的收成,心滿意足地俯瞰著大街上忙亂的世界,在片刻間獲得了一種君臨般的優越感,看不到我們的生活裏的危機和病詬。

2004年我在經曆著一場內心的恐慌和憂鬱。其實生活平穩而自足,並無紊亂的跡象。正是這種看似安逸的生活,在吞噬著內心的敏感、柔軟和善良。已經多少次了,我路過城市大街的地下道口,對灰發蓬亂、衣衫襤褸者伸出的青筋密布、黝黑瘦削的手,視而不見;當女兒回望著這醜陋的乞兒,我卻用手掌將女兒的臉別過去。在生活中,我的心已變得堅硬和麻木。

我已經習慣了對麵的臉孔,在一成不變的生活中,學會了忍受、虛偽和息事寧人。然而,我還是感受到了內心的不安和困惑。那些路上的人們的臉龐,像夜夢中自我湧現的花朵,讓我重新看待了自己的內心和生活。

在這個種滿樟樹的南方城市的車站,每年春運期間,大量的農民工遲滯在車站廣場,像黑壓壓的來自田野的麻雀,他們擁擠在一起,以與廣場之外的人區別開來。離開熟悉的田野,出現在城市的車站,顯然使他們內心的自信和活潑受到極大損傷,他們用猶疑的目光掃過車站不遠喧嘩的鬧市,即便他們的目標是更遠處更大的城市,但在這個小城,他們還是誠惶誠恐地接受車站管理人員的斥責,對一切逆來順受,俯首帖耳。當終於可以站起身來,隨長長的人流移進候車室的時候,他們的臉上是驚喜和驚恐相互交織的複雜表情。遠處的生活充滿著誘惑,但更多的是風險,像命運一樣無從把握。假使可以的話,他們倒情願永久地蹲在這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