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1 / 2)

自序

在我的散文裏,“影子”是個出現頻率很高的詞。由這個詞衍生出的還有“影像、虛影、暗影、投影、陰影、影跡、幻影……”等係列詞彙。對影子的描述和迷戀,幾乎構成我散文寫作美學趣味的核心。

有朋友還說,我的散文有一種“夢想”的氣質。按羅蘭·巴特對夢的理解:“夢使我身上常見且固有的一切事物開口言說”。我想他們之所以這樣認為,可能是我狀寫的事物總讓人感覺不真切,至少有一種與生活相隔的陌生感吧。那些“言說”的“事物”多多少少存在著一種“假想”的嫌疑。對此我不避諱。其實夢寐對應於現實,就像影子對應於實物一樣。夢想也是現實生活的投影。就是我所表達的情緒也多多少少有一種幻想的、遊離的、不真切甚至虛無的成分。像鳥飛過時一掠而過的影子,如果我們不能對自己的記憶保持足夠信心的話,我們完全可以懷疑它從來就未曾在大地上出現過。

我覺得美國文學的典型譬如海明威、福克納、惠特曼、德萊塞等人的作品,洋溢的是一種充滿熱情的、粗礪的、明亮的氣質,除了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我很難在上述作家的作品裏找到共鳴。我喜歡法國和英國的文學。我甚至覺得法國人的藝術趣味,與東方人有著相似之處。喬伊斯(北愛爾蘭人)的《都柏林人》是我枕邊經常放的書。我對細節和情緒的依賴,比結構和故事更有信心;對文字傳遞冷暖的敏感甚於修辭。一度我還曾經迷戀過前蘇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的作品,我記得我當年為了買到他的小說《日瓦戈醫生》,幾年來一直陷入到一種相思成災般的可笑境地。歸根到底,我發現我喜歡的作家,無一例外地流淌著異質的、陰鬱的血液。這種血液不是紅色的,而是藍色的。

我著迷於一種比含蓄更含蓄的表達。著迷於一種風度。一種風骨。一種溫良的文字肌理。就像花崗岩的紋絡:斑駁、凝固、豔麗但同時冰冷。

我喜歡一種半明半暗的情緒,文字是微響的火星,它短暫地擦亮,但不帶來持久的照耀。就像T·S·艾略特在《阿·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中所表達的“……正當朝天空慢慢鋪展著黃昏/好像病人麻醉在手術桌上;……”我沉迷於文字中的軟弱、滑動、沉靜的部分;其實可能與自己的性格有某種內在的呼應。

早年習畫的時候,不是很喜歡梵高、魯本斯、德洛克洛瓦之類畫家的灼熱和凸顯,而偏愛蒙克、懷斯、羅塞蒂、米羅、馬蒂斯、德加等畫家的陰涼和詩意。具體到作品,對那種有著狹長、尖銳、深重影子的作品有著病態的熱衷。譬如超現實主義畫家契裏柯的《一條街道的憂鬱和神秘》,一直是我很喜歡的一幅油畫,畫麵上略顯空曠和荒涼的街道,以及傾斜的天空下,帶弧形門窗的建築投下的一道道鋒利的影子,我覺得它覆蓋的暗色裏有種無望的深邃和未知的驚懼。另外有個(已經不記得他的名字了)美國畫家,他也喜歡描繪城市的場景,有的時候會在一條瀝青路麵的遠方畫一匹迎著夕陽的、帶著長長影子的馬,或者是笨重機器分割在路麵的交錯的影子,這種完全物質化的場景表達,有種提煉出現代人精神上的孤絕和貧困的意味。另一個美國鄉土派畫家懷斯,他筆下的影子,則通常借助衰敗的秋草、帶著縫隙的牆體、馬廄、鄉村教堂、衰老的婦人額前被風吹亂的發絲、哀愁的眼睫毛等等,表現出來。

我覺得隻有影子才還原了事物的實在性。隻有借助影子,事物才在黑暗中凸現出來。因此我們不能認為那些影子是完全空洞的、虛無的、一無所見的,隻有影子,才真正賦予事物以空間。而如果沒有空間,我們的文字會是多麼的扁平和沉悶啊!我喜歡在文字中結構一種半明半晦的空間感;如果情緒也是立體的話,我也願意這樣做,給予它以一種固體的、回廊般的建築感。你隻有把握了事物黑暗的部分,你才能去把握它光亮的部分。當事物趨向於沉默、凝固時,我們才能看清它,那些代表著事物本質的東西,才會翩翩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