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3)

春節那天,我收到了父親的來信。

我原本不知道那天是春節,是父親在信中提醒了我。除此之外,他還告訴我北京下雪了。

信中夾了一張照片,照片中他笑盈盈地站在天壇公園的雪地裏。

父親的頭發居然花白得如此厲害。有些如同他腳下薄雪覆蓋的土地了。

信中沒有提到小蓮。可我卻突然有些感激她了。

我決定立刻打電話回家。在中國店購買的電話卡還未曾使用過。

但是電話卡上的號碼根本撥不通。可能是春節的緣故,通往中國的電話線路太繁忙了。

我沒來由地一陣心酸,抱著電話哽咽。

房東突然在樓上發出怪異的聲音。我知道,他又在喊我的名字了。我趕忙擦幹眼淚。

老人神情亢奮。他責怪我整個下午都占著電話,以至於他無法和他的護士聯絡。

我不知道他除了和護士聯絡還能和誰聯絡。我也不知道他每周七天除了我占用電話的這一個小時以外什麼時間不能夠和護士聯絡。

他卻不給我辯解的機會,立刻轉換了話題,問我何時為他做壽斯。

我回答說:I\"m Chinese!I donotmake Sushi!(我是中國人,我不做壽斯!)我的聲音有些高亢。

老人一臉沮喪。

我有些不忍。隨即補充說我可以為他做Chinesedumpling(中國水餃)。

他若有所思,目光呆滯,思想仿佛在另一個世界裏遊蕩。

我提醒他現在可以和護士聯絡了。他如夢初醒,拄著拐杖向電話機走去。

他的發比父親的更白,如窗外滿眼的皚皚白雪了。

我連忙轉身去取我的羽絨服。到了要去中國樓的時間了。

這一晚中國樓人聲鼎沸。我機械地沏茶,加熱水,傳菜,收碗碟,擦桌子,換桌布,再沏茶。

汗水和油跡把幾綹發貼在我的額頭和臉頰上。我的頭發已經長過了耳朵,到美國後還未曾修剪過。此時那上麵能聞到濃重的油煙味道。

如果我麵前有一條河或是一個湖,我真恨不得立刻跳進去,把滿身的油汗洗掉。

那一夜中國樓的招待生每人分到三百元的小費。老板娘居然破例給了我五十元。下班時,我偷偷為房東老人帶了一盒鍋貼。

我在盒蓋上寫上“ChineseDumpling,HappyChineseNewYear!”(中國餃子,春節快樂!),準備悄悄放在廚房的冰箱裏。

可當我回到住處時,老人卻不在家。他一夜都沒回來。

這一夜我終於打通了中國長途。父親的聲音很興奮。他問我身體如何。我說很好。我問他身體如何,他也說很好。

我問他心髒怎樣了。他連聲說好多了,讓我不要擔心。

我告訴他美國很好。生活很舒適,學習和打工都很輕鬆。我故意把腔調盡量放自然,把語速加快。我不想父親有機會對某個細節仔細盤問。

我講了很長時間。過後立刻忘掉自己講了些什麼。

父親告訴我偉常到家裏來,幫他買大白菜和換煤氣罐。父親欣慰地說沒想到我如此周到,臨走時把年邁的他托付給了偉。

我的呼吸有些不順暢了,上至鼻腔,下至每一根支氣管,似乎都在收縮。

父親又問我一遍身體怎樣。他的記性似乎也有些退化了。

我回答說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