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日記的主人應該叫作瀾,因為日記裏其他人是這樣稱呼她的。當我從字典上查到“瀾”字的字音時,我斷定這是女生的日記,心裏很是失望,以至於幾乎把它丟棄了。那個年紀的男孩子似乎隻關心男人的故事,對女人的故事不屑一顧。對這本日記失望以後,我很快又從雜物堆裏找到新歡——一摞很多年前某個春節母親親手剪的剪紙。而這日記本,就順便充當了存放剪紙的容器。當然很快我對剪紙也失去了興趣,日記和剪紙就一並被我遺忘在褥子底下了。
上初一時,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參加班級組織的新年聯歡會。我的積極可想而知。我想起了母親的剪紙,想照葫蘆畫瓢。母親的剪紙很精美,我自然無法畫出瓢來,卻無意中又把這日記發掘出來了。
這一次我一口氣將它讀完,不認識的字已是鳳毛麟角。其實並沒有真正讀完,因為最後的幾頁被撕掉了,所以日記裏故事的結尾,我也就不得而知了。多年以來,我一直為它編織著結尾,卻發現若要找到一個真正令我滿意的,似乎難上加難。
日記裏,阿瀾也該是上中學的年紀,他們那個年代,年輕人最好的職業似乎是“紅衛兵”。然而她不配,因為她的父母是反黨反人民的資本家“黑五類”。
當讀到瀾一把推倒批鬥父親的紅衛兵時,我一時間覺得瀾應該是個男孩子了。可當我讀到她縮在派出所陰暗的小屋裏流淚的時候,又覺得她一定是個女孩子了。對瀾性別的猜測使我煞費心思。
後來,瀾遇到輝,派出所裏一位年輕英俊的民警。此時我確信瀾是女孩了,因為輝深邃的眼神,瘦高而結實的身體,還有整潔合身的製服,無不讓瀾臉紅心跳。瀾暗暗地喜歡上輝,而輝似乎也應該是喜歡瀾的,因為他在夜裏偷偷為瀾送來吃的,後來幹脆擔著風險偷偷把瀾放了。
可瀾對輝卻毫無把握。瀾猜測輝已經有女朋友了。這是瀾有意路過派出所大門前時發現的。那個女孩叫作梅,
再往後的,我有些讀不懂了。可惜這隻是一本日記,並非一部完整的小說,所以作者花了不少氣力描述自己內心的感受,卻並沒有明明白白地道出前因後果。我隻好不停地猜測。瀾似乎越來越喜歡輝,卻越來越害怕見到他。我想或許是因為梅的關係吧?如此說來,輝就一定喜歡梅更多些了。我很為瀾惋惜,為什麼不去勇敢地麵對輝呢?為什麼不去努力追求幸福呢?說不定,輝也許會為了瀾而放棄梅呢?
那時,我還沒學會考慮道德和輿論的問題,於是就不自覺地站在瀾的一邊。
終於,瀾和輝又一次偶遇了。隨後他倆一同做了很多事,比如在細雨綿綿的日子裏遊覽紫竹院,在寒冷的冬夜裏沿著長安街漫步。
日記裏瀾對自己仍舊絲毫沒有信心。但讀到這裏,我已經堅信輝也是喜歡瀾的。我真不明白,瀾和輝到底在掙紮些什麼?在我看來,隻要兩人彼此真心相愛,任何其他問題就都不能算作什麼問題了。
然而輝卻總是偷偷把瀾藏在梅的陰影裏。而且,瀾對此竟然也毫無怨言。那時我堅信愛情是專一而萬能的。我先是懷疑輝的腳踩兩支船是由於瀾的家庭出身問題,而且瀾也提到,梅是公安局局長的千金。輝的形象因此在我心目中大打折扣。可後來,很多細節又不得不讓我懷疑,這當中還有更嚴重的難言之隱。以我當時初一學生的閱曆和想象力,實在無法近一步探討其中的奧妙。不過,我始終堅持著我的立場——我依然是希望瀾和輝在一起的。
我的困惑加快了我閱讀的速度。正如我所期盼的,在一個風雨之夜,當輝在家門前發現渾身濕透的瀾正等待著他的時候,他把瀾帶回了家,並告訴瀾他是愛她的。
輝吻了瀾。後麵是一行省略號。
我不知道這行省略號到底意味著什麼。看到它,我雖然禁不住臉紅,內心卻非常舒暢。
我的舒暢並不長久,很快就轉而變作更深的困惑,因為輝並沒有和梅分開,他和瀾仍舊在黑暗中生活。
瀾對輝的居所的描寫引起了我巨大的興趣,使我臨時忘記了困惑。屋子的格局和窗外的景物都如同我家,不過描寫中的房間是整齊潔淨的,而我家在印象裏從來都是破舊雜亂的。日記裏沒講輝是如何得到這套房子的,這個問題在我上大學時曾一度困擾過我,因為那幾年我始終不能習慣六人同住一間宿舍的嘈雜,而暗暗盼望著能夠像輝一樣得到屬於自己的房子。
後來,瀾病倒了,從日漸潦草的字體看來,她病得的確很嚴重。瀾似乎意識到了自己來日無多,她偷聽了醫生與輝的談話,卻沒把她偷聽到的內容記錄在日記裏。
日記到此為止,不知道被撕掉的幾頁是否寫著能被當作是結尾的東西,或許瀾已經病得太重了,沒辦法繼續寫了,撕掉的幾頁原本就是空白的。
於是這日記就又被我遺忘在老地方了。到我再次想起它的時候,我已經在讀高一了,那一年冬天,我認識了劉偉。他是個插班生,就坐在我鄰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