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沉重的記憶

五十年前,不,還要更早些。天津的建國道還是一條很安靜的街道。現在,它已經變得非常熱鬧了。火車東站就在它的附近。每天,南來北往的火車,嗚嗚歡叫著,奔來奔去。行色匆匆的旅客,上上下下。要是遇到上下班時間,馬路上更是車水馬龍的,叫人看得眼花繚亂。

年長日久,老年人也許還記得,那會兒,建國道上有過一座帶小院的青磚瓦房,從大門口往裏看,可以看到台階上擺著十幾個花盆,種有:帶刺的仙人掌,粉紅的夾竹桃,血紅的雞冠花,雪白的茉莉花,大朵的白菊花……雖沒有太名貴的花草,倒也四季不斷。窗前還有一棵老榆樹,暮春季節,一嘟嚕一嘟嚕的榆錢兒掛得滿樹,引得蜜蜂兒嗡嗡直叫6

一九三〇年十月十二日,張誌新就出生在這個小院,七歲以前,她一直生活在這裏。

這是一九三六年四月的一個傍晚,誌新兄妹幾個,習慣地聚在門口,他們一邊玩著造房子”,一邊等著父親。

誌新的父親張筱岑,為人正直,好打抱不平。他早年曾迫隨孫中山參加過辛亥革命,他也是一個很有造詣的音樂老師。當時,他除了在天津女子師範學校任教外,同時在幾個學校兼課。

窗欞上的陰影加深了,馬路上靜寂得沒一點聲音。時候不早了,但父親怎麼還不回來?

“房子”造不成了,孩子們著急了,小誌勤無精打采地開始磨人了,突然,誌新眨眨眼,用清亮的童音喝了起來

小狗汪汪叫,

必有客來了。

妹妹誌惠趕緊拍著手,隨著唱道問聲誰叫門?

二哥把背一彎,故意憋粗了嗓門:

我是康不老。

誌勤也變得興致勃勃,她大聲問道您怎麼不進來?

二哥把眉頭一皺;

我怕小狗咬。

誌新小手一揮我給您趕跑,

二哥一豎大拇指:

這可真叫好!

月亮出來了,象一把彎彎的鐮刀掛在樹梢。春天的夜還是很涼的。

"士光,”母親不放心,在屋裏招呼二哥,“快把妹妹都領回來,看感冒了。”

“不,爸爸還沒回來呢。”

"別傻等了,你爸爸一準有事。”

孩子們遲疑著。

正在這時,路口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走近了,看得更清楚了,來人有三十四、五歲,細長的個兒,穿一身獵式西裝。但是,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硬底皮鞋踩在路麵上要比往常來得急,來得響。

“是爸爸。”孩子們歡騰了起來。

誌新第一個跑到父親跟前,她一把抱住了父親的大皮包,尖著嗓子叫道:“爸爸好,誌新給爸爸拿皮包。”

其它孩子也參差不齊地喊了起來“爸爸好!”

“爸爸好!”

往日這種時候,父親總是貓下腰,張開雙臂,同時把誌惠,誌勤抱在懷裏。然後,哈哈笑著,由孩子們簇擁著,走進小院。

然而,今天他隻是輕輕地撥開了誌新的手。

誌新驚異地抬起頭,夜色朦朧中,她看到父親的眉毛都豎起來了,兩眼圓瞪著,他在生氣。

父親衝孩子們擺擺手,便匆匆穿過院子,進到屋裏,一屁股坐倒在藤椅上,藤椅不安地“吱吱”了一陣。

孩子們都愣住了,誌新扒在門框上,緊張地望著氣得呼呼的父親。

母親從裏屋趕了出來,她端過一杯水,不安地注視著父親:“又哪兒不舒坦了?”

父親沒有答腔,隻是從皮包裏掏出一個信封,狠狠地往桌上一摔。

母親展開一看,眉頭跟著鎖了起來,她吃驚地抬起頭,問:“解聘!這是為什麼?”

父親氣惱地說:“還不是為了那件事。”

當時,誌新還無法理解父母的對話。後來,她大了,她才了解那時家庭遇到的災難的起因。

原來,天津女子師範學校校長李敬亭貪汙了學校經費,在全校師生中引起公憤,誌新的父親在校務會上當麵向李敬亭提出責問。李敬亭惱羞成怒,竟利用職權,把父親解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