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卷
蕭開愚
1960年生於四川省中江縣農村。現居北京。出版有《動物園的狂喜》、《學習之甜》、《蕭開愚的詩》、《此時此地》、《聯動的風景》和《內地研究》等詩文集。
蕭開愚詩選(9首)
一、舊作選(8首)
死亡之詩
那是一片白色的沙灘。
公路在一公裏外的山坡上
繞了過去。
沙灘上,陽光和鳥
分享一個少女。
這個美麗的少女的平靜固定著罪惡,
她被罪惡分三部分分割。
我認識她,
一個偶然的機會,在電影院的台階上
我知道了她的名字。
我想到過一些不可企及的歡樂。
山 坡
開滿野花,浮現在這個夜晚的
黑色砂紙上,白色的,黃色的
搖晃在吹拂而來的霧嵐裏,
鮮豔透明的水彩吹拂而來,
鳥兒們帶來了單調的晚會,
在風景畫中演奏,嗬,二胡聲音沙啞,
這樣的安魂曲會把她吵醒,
從野花的壓迫下站起,站起,
走回被遺忘占領的空間,
修辭學換掉了幾批嘴巴的客廳,
饑餓術換掉了幾道菜譜的廚房,
道德課換掉了幾打內褲的臥室,
她將重新攜帶寬容的沉默
來到這個蔥翠然而仿佛在移動的
籬笆旁邊,臉龐綻露痛苦的笑容?
山坡的地下潮濕是地球在出汗,
野花的根在骨腔裏蠕動,這些蛆蟲
爬行為了吃掉我依仗的最後的硬。
表麵上是死者繼續作出犧牲,
其實是生者再一次死去,
這就是美好的體製轉換。
請你回到山坡冰冷的汗液
和鬆弛的沒有知覺的自我控製中間,
反而可以作出判斷而不僅僅是忍受。
嗬 霧
山頭呢?房屋呢?人呢?
請不要再哈氣
請不要催眠今天
請不要驅趕,不要
請不要張嘴
請不要相信空氣的浮力
辜負了頭一次善意的渴望
辜負了伸出去的手
辜負了燦爛的麵孔
辜負了迷人的腰
辜負了保密太久的晨光
辜負了靜靜焚燒的道德
我潮濕的身體已經到達中午
我低熱的心思已經到達中年
我看著霧散進微弱的陽光
我穿行於塑像的叢林
我打開鉛字幾乎逃光的書
我勸慰小小的夢想
吃垃圾的人
炎熱難當我快步走上大街
又走進一條小巷,
一股風迎麵吹來,在拐角處,
在拐角處他彎身在風中
專心吃著垃圾。
他黏成一團的長發垂入藍色垃圾桶,
他的舌頭靈巧地
在一個瓶蓋上卷動。
他全身赤裸,
汙垢給他罩上黑底暗花的長袍,
從頭到腳,
從開始到結束我想起他來了。
1968年冬,一個夜晚
越過漆黑的南部丘陵
來到我家。他說:
“我走不動了。”
嗬,他是一個疲憊的戰士!
在剛剛結束的戰鬥中,
攻上太陽山低矮的山頭,
在山頂臨時廣播站熱烈地朗誦。
為什麼連夜逃走?
為什麼不在狂歡的營地狂飲?
為什麼步行比鳥飛還快?
為什麼睡得如此安詳?
他把死亡幸福地
描繪在他的身上,
他來自外省,
也許,來自另外的世界;
舌頭從蒼白的嘴唇線
微微吐出,一個消息
要轉告我們但他沒有,
他的屍體突然
平放在地板上,顴骨高聳。
漆黑的夜晚他葬入
黑暗的大地。
記憶黑暗的洞窟。
他叫什麼名字?
名字(和別的)於他有什麼用!
垃圾從桶裏伸出頭顱
花花綠綠供他享用。
他從垃圾中間抬起頭,
看見我,隨即
又把頭埋下,
舔一個罐頭筒的裂縫。
他是個天使?天使
來到了現實中?而我
告別了垃圾和吃垃圾的人
走啦,走進小巷深處。
1991.7.22
艾倫·金斯堡來信
親愛的,我跟你們國家的命運
——牡丹花——在一起。
我身邊躺著一個人,這麼軟弱,可是這麼有力。
他在我的眼睛裏找到了幾十幅《圖蘭多特》中
需要的布景畫。
他打量著,並試圖留住這些圖畫:它們像喉嚨裏的沉默
瞳孔裏的黑夜,和耳朵裏的政府,飄渺而緩慢。
啊,他的手臂舌!他的英語
帶著方塊字的棱角
有如一根山雞的金黃羽毛。
他低低向我耳中灌氣,
我像一隻發抖的就要爆炸的氣球。
他講了一串古怪的漢語,而我感到我坐在漢語的肥皂上
滑行在汙垢生活的泡沫中。
而我咀嚼這中國人吐出的菜渣。
在西安,李世民的首都,我參觀過
那些小小的山丘,時間的嘔吐物,
在八月的陽光下閃著陰冷的光亮。
我不明白曆史家為什麼給我們注射致幻劑,
而築墓的工人就像時間,驚訝於皇後(或是女皇)的美麗
並用墳墓抓住她。
我拒絕可卡因的幻覺,我現在抓住了一頭黑發的
中國人,他還說著我不懂得的漢語
百葉窗析進室內的光線
有著玫瑰的調侃的紫紅色
他的麵龐像是一截生嫩的蘿卜,
Allen,他說,聽起來像我說走調的漢語:愛情。
走調帶給我們多少歡樂!加裏?斯奈德,我的哥們
登上王之渙架設的樓梯,看見光在平原
綠色在山坡流淌,就像血液在北外禮堂凝固,溪水
從他嘴裏濺出。
新美學的幼苗昂揚著濕漉漉的頭顱。
啊,從舊金山的廣場我逃離了混亂迷信的
核彈頭:大麻和妓女的小腹。汽車在公路上
就像音符在線譜上。我跳著醉步逃離了
圖書館,我逃離
我聽見布萊克的老虎咆哮,從雲層,從海水,
從中國的上空。
我給長江寫詩,它奇特的轉折寬闊
(巨大的奇妙)像一位早期書法家
困倦時的惡作劇。
我在甲板上眺望兩岸的山峰,李白的山峰,
光禿禿的山上有獅子和猿猴。
李白!詩!神奇!
李白,給我一個節奏!一個韻!一排波浪!
我是一個淚汪汪的爆破手?一個歌星?一個布道者?
一個被戰爭遺棄的迷糊的自我主義者?
你們的社會在躍進,躍進。
英雄鋼筆,紅旗拖拉機。
煉鋼爐的火焰書寫報紙的標題,
新的醜樓推倒舊的醜樓,
親愛的,我是左派嗎?
我是同性戀者。我的聽眾已體麵地把我忘記。
我的靈魂裏沒有光。我的感情裏沒有和弦。
我的腿間沒有速度。
1968年,我願意是亨利?米肖,一個高級將領
1968年,我願意在天安門城樓上朗誦詩
我從東方回到美國
出版了《行星消息:1961—1967》
年過四十,不想去伍德斯托克,我是紅耶穌,我死了。
我在南加利福尼亞旅行,全部地投入生活。
我1950年就把自己發射出去了,我在所有的軌道上
而你們的道德觀使世界為之腿軟。
你們的饑餓使我們害羞。
你們的婚姻使我們淫蕩。
我,“我”,就是精神麻醉品。
我懷疑我去過東方。我懷疑我曾經吃素。
我離開了高速公路。
因為我厭惡我的聲音,
我為拋棄它直至嗓子嘶啞。
我愛寺廟裏講經的聲音。克製而虛無。
我願意回到中國,在江西北部
一個河畔村安家,買兩畝地,
釀一窖酒。
噢,克魯亞克早死。
親愛的,這封信到此為止。
他讓我燃燒起來,六十幾的老人
是一堆幹柴。
來吧,歡迎你!我樂意與你交換國家,
交換年齡和一切。
他不願意。他不知道漢語如何表達
我不在時的chagrin。兩年來他忘記了母語,忘光了。
我又將錯過一次機會,純粹地坐著。
我的母親就是白熱化地坐著
死去的。留給我一把鑰匙。
我將開啟
通向我……的小門。
了不起的他,啊,蠕動的皮膚,一塊真實的三明治
(讓我親吻你,中國的大地!)
來信!
你忠實的Allen Ginsberg
1990.1.2中江
下 雨
——紀念克魯泡特金
這是五月,雨絲間夾雷聲,
我從樓廊低看蘇州河,
碼頭工人慢吞吞地卸煤,
而炭黑的河水疾流著。
一艘空船猛響汽笛,
像虛弱的產婦晃了幾下,
駛進幾棵洋槐的濃蔭裏;
雨下著,雷聲響著。
另一艘運煤船靠攏碼頭,
“接住,”船員扔船纜上岸,
接著又喊:“上來!”
隨後他跳進船艙,大概抽煙吧。
輕微的雷聲消失後,
閃出一道灰白的閃電,
這時,我希望能夠用巴枯寧的手
加入他們去搬運濕漉漉的煤炭。
倒不是因為閃電昏暗的光線改變了
雨中男子漢的臉膛,
他們可以將灌滿了他們的全身的燒酒
贈給我。
但是雨下大後一會
停住了,他們好像沒有察覺。
我昔日冒死旅行就是為了今天嗎?
從雨霧捕獲勇氣。
天 鵝
——回贈臧棣
友人,你再看一眼,
它是修平根水宮的,但又不是。
很久前,它從
晨光脫穎,掀起恬然大波,
我未詫異,恍忽老友新訪。
有次,它穿落霞的婚裙,病態極了,
揮別過於丟失。
後來的江南和歐陸,
招攬或謝絕的地點,
甚或海麵、雲端,
突來的水的輕漾間,
它都是安穩的例外。
柴氏葉氏沒錯,
奉載之綠是真實的,
走紅飛白是道德的,
加起來就是美學的。
我很少看它,
很少想要看它。
它不是水麵閑逛的大理石,
不是香火單傳的默哀。
我見過,它醒著一隻,睡著兩隻;
高頸狐疑,霎時是象手。
2003.8.4於柏林
一次抵製
當幾個車站扮演了幾個省份,
大地好像寂寞的果皮,某種醞釀,
你經過更好的冒充,一些忍耐,
迎接的僅僅是英俊的假設。
經過提速,我來得早了,
還是不夠匹配你的依然先進,依然突兀,
甚至決斷,反而縱容了我的加倍的遲鈍。
這果核般的地點也是從車窗扔下,
像草率、誤解、易於忽略的裝置,
不夠酸楚,但可以期待。
因為必須的未來是公式揮淚。
我知道,一切意外都源於各就各位,
任何周密,任何疏漏,都是匠心越軌,
不過,操縱不如窺視,局部依靠阻止。
2005.11.18,車過山東的時候
二、近作選(1首)
《後憂斯遠辭》第八首
八
貧得不能出門,乞幾升米,
月初中外邪,昏睡五六日,
月前星宿失位,不知兆示什麼。
詳告:所服何藥,服了幾劑了,
近日症狀和反應是否好轉?
當此凋敝,避避眼下怨忿,
無窮的忠告箝在口中爛滅,
輾轉俯就,不謀就不謀吧,
我們衰顏暌隔,誼情徒然加劇。
我打發冗時的雜技多得很,
我掛念送去雁門的信,說不定,
兒子和劣蹇卡於雪泥無法動。
如同允水三見三伏,說不清它
是吞是吐,死亡不像雪崩觀瞻
而短促,不像半夏可以法製。
哎喲,這芬芳發揮了幾十年了,
不像陳茶積垢加厲神經,我鍾愛苦澀,
仿佛縹緲幽晦藏著極高與極深。
我藏進你的肝,成為你的腫塊,
你纖白的膽量過濾烏黑的問題。
我支持碎片,猶疑而肯定將你
穿戴和埋入,坡坎起來一峰青。
山體二十歲的嗓音入夜滴溜:
“我在你的脅下,有求必應。”
拖帶但是落後寡母和眉兒,踽行至太行
巒峽的殘棧的終點,霜紅包裹崖嶂,
我兩腿凝重而頸上雲蒸,動物的苦惱
給天色揭破而又悶住,我領教著
愛的刑法,撓撓更加渾渾,
砍削過的門檻這麼矮這麼實在,
齒剝你唯獨盤活的我的心。
果真你在,任我厚臉混球,
拳擊凸包和窟窿,你會包紮
逗你的鱗傷。你爛熟底朝天,
膿爪緊握鬼船的錨,沒完沒了,
沒有沒完沒了的贈答,驕墮地
睡過兩個年代就像惹禍的手帕,
有人要見我不見太自重了。
沒有中的那個沒有是我的
清早的內疚,比仁君還恐怖,
啊,客字了得,為了你,為了
僅此一次的契合,客觀但是
未竟,把我朝向已知囫圇。
思甚以至想甚,烏塗而自得
以至如斯可憐,老夫之眼癡,
兩個朝代輪番累人,找遍所有地方,
仍然尋找不到那個幽暗的位置。
我去過峨嵋和滇池,夜住琴台
和筇支,莽撞的青年和我練拳,
沒有盤纏,我隨手畫了一通招式,
眼存錯訛的老頭跟我辯古,我聽不懂
那些個方言,有的是時間,熬夜
考訂牛騎豬的傳奇,所想就是所害,
二十年不用牙齒一晃而過,
所謂歲月輕淡容納所謂呻吟。
吟歎就像做夢咋個管控,口味膠柱
鼓瑟來曆似的,重複迫使罵娘,
我團團轉,依靠腦癱碰準十字,
踏踏實實依附著名的龜兒子。
搶救老師爽快,代筆出鳥名,
倒像壞蛋斤斤計較正義,鎮惡幹嗎,
拖遝愚忠壞透死透的朝廷
並不沉溺饑餓——蛻脫氣虛,
或者貧則怨人,賤則怨時,並以
自怨墊底,人家玩亡國恨,
我扮演女孩子發泄一小會。
變性好呀,村口立刻透光,迎迓人來
如同夢見人往就落魄就醒來,
忤逆的解碼逆襲入扣的解脫,
可惜少了兄弟間贅語的津潤。
夢裏穿新衣接待,我們的言談,
我們繞開項目的交往,我揣摩到
組裝的身姿洋溢卷喉的臘味。
我們的眼睛貯存它羞見的圖片,
絕不發生的比幾乎發生的解恨,
謝彬造像,亭林跑路,今天的堰灘
導引舊日的流水,偏不信某人
同時在百十個現場速記,得穿越
到他的年份,目瞪百十個沆瀣。
孫悟空的毫毛據說管用,
肥腸裏的陰私豢養打假英雄,
隨你,你的病曆是你的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