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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通廳魏主任突然失去了聯係,他妻子哭哭涕涕地向朱廳長討說法。朱廳長曾和魏主任有約在先的,基於形勢緊張,除非被檢查院帶走,手機沒收,任何情況下都要保持通訊暢通。
而今天通訊不暢通了。
打破常規含有一種神秘的快感。
魏主任真糊塗,幹嗎去了呢?
魏主任每次彙報工作總是抑揚頓挫、躊躇滿誌,好像一個優等生,正在拿出老師要的滿意答案。魏主任的每一份請示朱廳長從不看就簽字,因為他知道魏主任是一條忠實的狗。
旁觀者都清楚,當事人總是不夠理性。魏主任的妻子和朱廳長希望魏主任突然喝高了,或者突然病重昏迷,甚至,突然車禍死了。在朱廳長看來,一個人墜入法網,和墜入情網一樣,就從活人花名冊上勾銷了,變成了白癡,不僅白癡,而且等同於死人,或被人當成案例搬到課堂上展覽。有一次魏主任不小心丟了手機,嚇得冷汗直冒,怕那黃色照片,約會的信息惹來麻煩。那時朱廳長才認識到,既便一條忠誠的瘋狗也有尋覓母狗的可能。他飛快地瞥了魏主任妻子一眼,那身打扮簡直不可一世,步履那麼沉重,看她走動,那粗壯的身板像泰山在移動。打心眼裏同情她家的床板。
朱廳長長夜難眠,聽到妻子挑釁似的酣聲,氣憤得想拿鞋子砸醒她。黎明終於像遲暮的老太太緩緩走來,小鳥煩人地吵鬧著。朱廳長皮膚蒼白,腿上稀疏地長著幾根汗毛,活像沒處理幹淨的豬蹄子。朱廳長頭昏腦漲,穿褲子時,一頭栽倒在地板上。CT檢查,腦及肝脾都有癌細胞轉移。關於平均壽命在81歲的目標,他是沒指望了。他被推進了重病室,也是從那一天起,他再也沒能回過自己的家。
疾病用它那魔鬼一樣的智慧,將朱廳長上上下下結實地調教了一番,也擊碎了那些精妙絕倫的借口,給他上了一堂生命之課——誰也別妄圖當生活的老師。
他還有重要的心事要了結,看到衛雄侍候在身邊,不由感慨命運的殘酷和生活的無情。他多希望看到衛雄駕駑那上百億的資產,成為社會精英,呼風喚雨,甚至光宗耀祖。
然而朱廳長仿佛一座逐漸倒塌的房屋,隻給後人留下一個絕望的靈魂。他真該向周總這個暴發戶致敬喝彩,他居然在這個偽君子冶遊的時刻,也來貪占朱家的後代,妓女般大膽展示從床上掙來的奢華。朱廳長隱約感到,他、周總和青樓女子竟有共同之處,有一種天然的聯係,三人同處一個族群,擁有同一種心態,足以做一鍋史詩般的燉雜燴——周總繼續飛黃騰達,妓女將持續床上的事業,而他卻隻能徒手抗拒即將到來的死亡。
朱廳長一直認為自己是生活的王者,卻也淪落到如此沒有尊嚴的地步。不由感慨命運的無常和上帝的殘酷。安排好兒子,也是指點江山的王道。他知道,謊話不用說千遍,隻要當事人相信,瞬間就成了真理。長期住院總會讓他心智困乏,滋生出某種空虛,甚至延綿不斷的厭倦感。他覺得除了他之外,似乎人人都擔心全球變暖、環境汙染、經濟滑坡,可人人又幸福又美滿,隻有他落落寡歡地困守在黑暗而寂寞的病床上。他知道在職場摸爬滾打過三十年的人,便無一例外地成了騙子。作為騙子之王,而且出於本能,不能讓一個好故事白白貶值。
他拉著妻子的手,雖然不相信將和妻子分離,但他決定向從前一樣,對妻子要有所交待,更要有所隱瞞。我以前愛過她,現在感興趣的倒是她的謊言和愚蠢。
誰能在這座墮落的房子裏出汙泥而不染呢?人世間便是這樣一座墮落的房子,然而,值得慶幸的是人生苦短,轉瞬即逝,在墳墓的那邊可能就是複活。
朱廳長的嘴巴一張一合的,像困在網裏的魚。他是那種連石頭都能弄碎的人,卻也有駕駑不了舌頭的時候。妻子以為他要交待後事,沒想到卻說起了衛雄。妻子最不能忍受丈夫提起衛雄的,她永遠不能接受丈夫和妹妹的私情,更不能當麵談論這私情的惡果。許多天來,這好像成了她心底的地雷,總怕什麼時候被踏響,自己被炸得顏麵全無,身碎萬片。你就帶著肮髒的故事進地獄吧。
夜燈的光波神經質地在天花板上蕩漾出一圈圈的漣漪。
她是來聽,不是來說的,幾個月來她一直逃避著這個當麵了斷的機會。
“燕燕,我必須向你坦白衛雄的事。”
“求你,別說了。”
“親愛的,說或不說我們都被騙了,我們都以為那孩子是你妹妹和他的戀人生的,其實不是,竟然是她從人販子手裏買來的。玉峰是齊台集團周總的孩子。”
郭燕燕比妹妹複活在眼前更驚訝、更吃驚。她拿不準是丈夫在開玩笑,還是死去的妹妹真的和所有人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丈夫的口氣卻匕首一樣鋒利,那雙油滑的眼波似乎預示著一個殘忍的計劃。
“她為什麼要買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