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爵士的婚禮
幽靜的劍橋,城市就是一所大學,大學就是一座城市。2001年5月19曰,可稱得上暈這座著名大學城的一個特別節日——劍橋的名人英秀聚集於已有400多年房史的三一學院大教堂,還有從美國、中國香港、歐洲等世界各地專程趕來的近300名來賓。人文繁華,聲采燦然,等待著參加詹姆斯莫裏斯(James Mirrlees)和白霞(Patricia Wilson)的結婚典禮。
——婚禮辦到這個規模,就算有了國際色彩,不可謂不盛大,也說明這對新人是朋友遍天下了。但不是隨便什麼劍橋人結婚都可以使用這座大教堂,英國社會等級森嚴,連劍橋的草坪都分成院長的、院士的……普通人是不得進入的。新郎莫裏斯教授恰恰是屬於這個等級社會中的上層,他是三一學院的資深院士、英國財政部政策最優委員會委員、英國皇家經濟學會會長、英國科學院院士,同時還是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國際計量經濟學會會長,是1996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被英國女王賜封為爵士。
這樣一個人物的結婚大典,自然就使整個劍橋都有了一種節日的氛圍。連巍峨壯觀的大教堂平添了幾分柔和,在陽光中越發地色彩燦爛,氣勢輝煌。教堂前廳裏的老劍橋人牛頓、培根、桂冠詩人丁尼生等等的玉石雕像,顯得神情生動,洋溢著熱情和喜氣。盡管新郎如此的名高位重,可來參加婚禮的大多數外國或外地來賓卻是衝著新娘白霞來的。其中也有不少中國學者,大家議論著他們的結合,由衷地為他們特別是為白霞高興,有人說了一句中國的老俗話:“好人有好報嗬!”好人——當然就是指白霞。
話得從1981年說起,由當時的中國文化部副部長英若誠主婚,似乎是楊憲益、戴乃迭夫婦證婚,在北京首都劇場也曾為白霞主辦過一次盛大的“藝術婚禮”。導演淩子風給白霞穿上了電影《胳駝祥子》裏虎妞結婚時的那身行頭,插花戴朵,紅布蒙頭,身上墘滿五彩花瓣。新郎是在中國工作的德國人,長袍馬褂,披紅掛彩,按著北京4統的禮俗當躬則躬,當跪則跪。劇場內笑語喧嘩,鼓樂悠揚,如同在進行著一場別開生麵的演出。首都文化界的諸多名人和北京人藝的藝術家們,懷著一種友好的諧謔之情,參加了這一對“洋新人”的婚禮,一時曾傳為佳話。
因為,白霞在中國文化界的人緣兒特別好。這倒並不因為她的特殊身份或是性格特別的隨和。甚至恰恰相反,她常常會忘記自己的身份,該著急的事比中國人還著急,上邊跑下邊顛,調動國內外一切可以調動的朋友和力量。她的精力旺盛得不可思議,行動起來,纖細的腰身像鹿一般靈活柔韌,看不出她的雙腿倒扯得有多麼快,就是讓後邊的人跟不上,不得不經常地來上一溜小跑。有時她不懂得區分國情,不理解一些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敏感問題,撞了頭還不知道被什麼撞的。但她周圍的中國人看在眼裏,感動在心裏,不能不對她生出敬意。敬重她是真心為了中國好,骨子裏有股“中國意識”,或者叫“平民意識”。這也許跟她的出身和經曆有關……
她是蘇格蘭人,少年時期曾隨家人到澳大利亞生活過多年,後來搬到倫敦,幾年以後又返回蘇格蘭。這給她的印象非常深刻:活著就是移動,到處都可為家。白霞從蘇格蘭最好的大學——愛丁堡大學畢業後,到非洲工作了8年,為世界上的貧富差異之大感到震驚,真切地見識和體會到了什麼是貧窮和落後。她的特別之處是沒有厭惡和躲開,反倒培養出真誠的同情心和責任感。同時也開始對世界上另一塊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中國,心向往之。在非洲工作期滿後,經戴乃迭先生推薦,便應聘成了中國“文化大革命”之後的第一批外國專家中的一員。
我認識她是在1979年,我的一篇小說引起了大範圍的爭論,其中一家地方上的機關報連續發表了14塊版的批判文章,白霞卻組織人將它翻譯成英文,並在英文版的《中國文學》上發表。受她的影響,這部小說的法文版、日文版也相繼問世,我自然是心存感激。在北京的一次活動上見到了她,想不到她竟是那麼的年輕,一頭金發,留著普通中國婦女的發式,臉像嬰兒一樣細白、潤澤,身材苗條、柔軟,待人自然、熱情。以後她又主編、出版了我的英文小說集,我們也就成了朋友。
但,她在結婚後的第二年就離婚了。原因是曾參加過她們婚禮的一位中國電影界的名人,後來將一名中國女演員介紹認識了白霞的丈夫,不想這名女演員和白霞的丈夫相愛了,白霞便主動撤出。為此,中國文藝界的有些朋友總覺得對不住白霞。等我再去北京看她,她已經有了一個剛會走路的兒子,取名:羅瑞。白霞非常直率地問我能不能陪著她的兒子玩兒一會,她擔心隻跟著母親而沒有父親的孩子在心理發育上會出偏差。因此利用男性朋友去看她的機會,盡可能多地讓羅瑞多接觸成年男人。我無法拒絕一個母親的這種請求,中國人形容白霞這樣的境況常用一句話:“既當娘又當爹”。以後每次去看她,談完正事後就帶著她的兒子在北京友誼賓館的花園裏折騰幾個小時。
也正是為了兒子,此後17年都再沒有想過結婚的事。在中國工作了12年之後,因她的母親年事已髙無人照顧,同時也為了兒子的教育,白霞不能不又回到了英國。但她的“中國情結”已經深深地種下,無論到哪裏工作,她身邊總會聯絡著一群中國學者或留學生,凡有困難找到她,她沒有不幫忙的。這又談到她的性格,雖然她是劍橋管理學院的研究員,因其“交友三千”,活動能量便非同一般……
等到羅瑞一懂事,能夠自己乘飛機了,白霞就讓他回中國認父,利用每年的假期跟他父親在一起生活一段時間。這一點讓所有朋友都為她挑大拇指,一個曾受過傷害、看似嬌弱的女子,卻如此地理智和大度。當今年春天我在劍橋看到羅瑞時,完全不認識他了,髙大,英俊,全部功課都是A,卻將小時候學的滿嘴北京話忘得一幹二淨。他好像成了白霞的保護神,摟著比自己矮一頭的母親走到婚姻登記處,在整個婚禮進行過程中,她總是不離母親左右,說話不多,卻顯得成熟、懂事——白霞終於盼到了這一天,而且她這個自由的精靈,也找到了適合自己的港灣……
來賓們在教堂裏都坐好了,靜靜地等待著。十點鍾整,新郎和新娘手牽著手緩緩地走了進來,伴郎、伴娘和親屬們在後麵簇擁著。64歲的莫裏斯,身材欣長,才氣內斂,穿一身淺灰色的禮服,左胸別著一朵白色玫瑰。端重沉實,堅穩自信,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氣度風韻,令人稱羨。白霞也已五十歲出頭,謝絕了蓬鬆拖地的婚紗,身著一襲白色衣裙,顯得清麗典雅,儀態高貴。平時是那麼活潑機俏的她,此時略顯拘謹——恐怕沒有哪個女人,踏上結婚的紅地毯會不緊張!
婚禮在莊重的聖歌中開始,“聖哉,聖哉,聖哉!慈悲與全能,榮耀與讚美,歸三一妙身……”然後由前麵的神職人員率領大家共同祈禱。每個參加婚禮的人在進門的時候都領到了兩本書:一本是參加婚禮者的名單;一本是婚禮的程序,上麵印有聖歌的歌詞和祈禱詞以及新人的誓詞。隨後是誦經,接下來又是唱聖歌、交換戒指、新人宣誓……白霞語調輕細,一種發自女性的溫柔和信任,在極為安靜的大教堂裏彌漫開來。
聖歌再一次響起:“新郎新婦,今日成婚,同宣海誓,共證山盟。終身偕老,喜樂充盈……”最後,婚禮在祈禱聲中結束。新郎、新娘先退場,站到教堂外麵的草地上,準備和所有來參加婚禮的人握手或擁抱,以表達謝意。來賓在草地上排起了長隊,像等待著首長接見一樣,或者說像過海關一樣——他們兩個孤零零地站在草地中央,一次隻能接見一個或兩個人,其他人要等在十步以外。大家都很有風度,很有耐性,這種儀式本身就又增加了婚禮的神秘感。我當時有一種感覺,在這樣的教堂裏按照這樣的儀式結婚,氣氛太過淸肅,最適合功成名就的中老年人。若是新郎新娘太年青了,恐怕壓不住陣腳。
以後的程序就比較輕鬆了,來賓們可以自由組合,在草地上在劍河邊一邊聊天,一邊喝葡萄酒、吃小點心。凡參加婚禮的人,有個共同的好奇心,想知道這一對新人的戀愛過程,特別是莫裏斯和白霞這兩個都有點傳奇色彩的人,是怎麼走到一起的呢?但來賓中竟很少有人能說得清楚,大家又礙於身份不能去追問新郎新娘——英國似乎不興“鬧喜”,人人都彬彬有禮,男的唯恐不紳士,女的唯恐不淑女,這使整個婚禮就顯得隆重有餘,喜慶熱烈不足。
婚後,白霞和丈夫由於太忙,隻去蘇格蘭度了半個蜜月就回來了。周末請了三、四位平時難得一見的朋友到莫裏斯爵士的鄉間別墅去住兩天。莫裏斯駕車來接我們,他一身休閑裝,平實而隨和。但一坐到方向盤後麵喜歡開飛車,英國的鄉間公路很窄,汽車如同一陣旋風,呼嘯著掠動兩旁的樹枝,滾過麥田和草地。真難以相信,他一邊風馳電掣,一邊仍保持著一副恬淡自若的學者神態。
我趁這個時間趕緊向這位創造了一門學科——“福利經濟學”的天才提幾個問題。在他送給我的他的著作中,充滿深奧的數學公式,我問他,現代經濟學家必須都是數學家嗎?他回答:是的,數學是一切科學的基礎,也是生活的基石,人們在生活中每時每刻都離不開數學。我就是通過數學模式來分析現實,分析這個世界。盡管現實世界是由人的經濟行為在支持,可人的經濟行為是能夠用一係列的數學公式來模擬、來整理,以便理出頭緒和規律。人隻有一個大腦和兩隻眼睛,觀察是有限的。而用數學公式歸納、提煉和推導,則更準確,更接近真實。
我請他盡量用通俗的語言解釋一下自己的“福利經濟學”。他一時似乎找不到讓外行能夠聽得懂的語言……想了一會便開始打比方:經濟學就其本質來說是一門致用的學問,比如稅收。任何國家都有稅收,但不同的社會製度都有個最優的稅收率的問題,稅收多了人們沒有積極性,稅收少了不夠維持社會開銷,收多少稅才是最合適的呢?目前英國的這次大選,工黨之所以占了絕對優勢,就因為向選民許願說,要提供最佳的公共服務,卻又不增加稅收。稅,關乎著老百姓的切身利益……他忽然停了下來,可能覺得這樣解釋並不是自己理論的精髓,便打開汽車上的櫃子,從裏麵拿出一本中文版的《詹姆斯莫裏斯論文精選》交給我。我翻著書,才知道用學術語言給他的學說定義叫:“非對稱信息下的激勵理論”。準確地說,他是因對信息經濟學的貢獻而獲得了諾貝爾獎,信息經濟學已成為現代主流經濟學的一部分。1996年12月9日,他在諾貝爾授獎儀式上的講演題目是《信息與激勵:蘿卜和大棒的經濟學》。我請他用他的“蘿卜和大棒的經濟學”對中國的經濟走勢發表點看法。他說這個問題太大,隻能簡說。中國經濟麵臨許多特殊的問題,需要特殊的分析才能解答。恰如我已經指出的,激勵問題是所有經濟麵臨的一個核心問題,中國經濟改革要解決的似乎也是個激勵問題……
莫裏斯的別墅距離劍橋隻有半個多小時的路程,我對他的經濟學理論的好心還沒有得到滿足就到達目的地了。這是一幢14世紀的建築,全部木結構,橡木房檁,漆黑的草頂,上麵塗著厚厚的瀝青,外麵又罩了一層細密的鋼網”以防被大風掀起。英國人喜歡厚重的曆史感,房子越老越值錢。莫裏斯的這幢別墅已經列人國家的保護名單,自己不能私自維修或改動。別看房子外表這麼古樸拙重,裏麵的裝修和布置卻非常豪華,舒適,一切現代貴族能夠享受的東西一應俱全他們喜歡古老,並不是喜歡破舊和陳腐,喜歡的是這幢房子裏積累了600g年的舒服!
別壁後麵有9公頃的草場,在草場的四周分布著果園、樹林、養馬場、小湖、河溝,放眼看去,綠色開闊,樹木蔥鬱,層次豐富,氣象深遠。周圍有一種歌詠般的靜謐,清晨總是先被鳥的鳴叫聲喚醒……我真實地體會到了“爵士”這個貴族頭銜的內容。但不要誤會,這座別墅不是女王賜的,而是莫裏斯自己花錢買的。人需要象征性的東西,房子能使人達到心理上的認同感。住在這種優美而古老的房子裏,似乎正和莫裏斯爵士的身份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