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逝去的歲月 1.我的兩段生活
童年
許多來上海的遊人,提起上海,他們津津樂道的是東方明珠、世貿大廈之類的現代建築,然而我回想起上海,腦子中出現的常常是那些陳跡斑斑的舊房子和過去的生活。兩種形象重疊在一起,就像一張疊影重重、光怪陸離的照片,奇怪的是,浮到照片表麵來的,往往是過去。
我的童年,到六歲為止,是在湖北路和福州路之間的迎春坊裏度過的。它位於上海商業的心髒地區,出了迎春坊,沿浙江路往北,不過一箭之遙,就是永安公司和七重天,永安公司現在改名為華聯商廈,那時七重天已經叫上海醫藥公司了。那個地區的繁華給了我一種莫名的虛榮感,我畢竟是在南京路邊上長大的。我父親的商店在永安公司的西側,緊挨著它,那時叫華新公司,“文革”前夕改為金橋商場。前年我去看,房子早拆了,蓋起新的商廈,已經叫別的名字了。
出迎春坊的另一個弄堂口,就是福州路。解放前叫四馬路,四馬路的“野雞”是赫赫有名的,它作為舊上海的一個特產保存在上海的典籍中。後來我多次走在福州路上都想入非非,甚至在腦子中虛擬了那個年代的妓女飄然而至的戲劇。
我已經交代了迎春坊的周邊環境,現在來講那座房子,我不知道它建於何年何月,從我記事起,它已經陳舊衰敗了,但它仍然是那麼龐大、蕪雜,像一個蜂房。
它的一樓有東廂房、兩廂房、前客堂、後客堂、前腰房、後腰房,而二樓有同樣多的廂房、客堂、腰房。而每個房子又可能隔成幾間,住上幾戶不同的人家。所以,後來我必須同人掰著手指,才能真正數清那座老宅裏到底住了多少人家。
我知道,這座房子過去都是我父親的,是他做生意發財時買下來的,但他後來不住在這裏了,就一戶一戶租出去,起先他還是有控製權的,讓誰住不讓誰住,都是他說了算,到後來他的權力徹底喪失了。不過,我們住的還是這房子裏最好的房間。
我是由父親的第一個老婆帶大的,隻有我們倆的時候我叫她媽媽,可是當著生母的麵,我隻敢叫她大姆媽,不然我的生母會氣得鼻子裏冒煙。這樣,我很小的時候不得不學會見風使舵。大姆媽是一個善良的的忙女人,很瘦,纏過腳,她有著舊社會過來的太太的習慣,她會抽煙,會打麻將。然而,那時政府已經不讓打麻鬥了,在我的記憶中,下午,她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方桌邊,那間屋在底樓後半截,很暗,不到四點鍾,就要開燈,她一個人嘩啦啦地洗牌,摸牌,做牌,非常專心,一縷青藍色的香煙煙霧陪著她,半天對我說,和了。
或者說,沒和,就差一張牌。
大姆媽講過一個故事,讓我想了半天。她說,父親不知聽了誰的主意,做過一筆白糖生意,可是沒有成功,於是,大批的白糖沒有地方放;都堆到迎春坊裏來了,這還了得,幾條支弄裏都堆著一人高的糖袋子。還是賣不出去,夜裏就有人來偷糖,挖開一個口了,往小鍋裏往布袋裏扒。偷一點糖不算什麼,有了口子,白嘩嘩的糖就不停地漏出來,同古時候的計時的滴漏一樣,集腋成裘,那個時候的迎春坊,到處都鋪著一層白花花的糖,像霜,像雪,像河灘邊起伏的蘆葦花。這大概足迎春坊曆史上空前的奇觀,無數的螞蟻出現了。一大片接著一大片,這裏的人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螞蟻,他們懷疑隔著幾條馬路的螞蟻都爬過來了。黃螞蟻、黑螞蟻、紫螞蟻,大頭螞蟻、小頭螞蟻……什麼樣的螞蟻都有。如果下雨,那迎春坊的人的腳底下都是黏的,走路很不利落。聽了這故事,好些天我的鼻孔裏一直灌滿了甜絲絲的略帶腐味的氣息。
我覺得,住在迎春坊那座房子裏的人,真有點像螞蟻。我這麼比喻沒有半點貶低他們的意思,我隻是想說那種摩肩接踵的感覺,那種蠕動著的生活氣息。走進那棟房子,首先可看的景觀是爐子,不管這家人家有幾口人,哪怕隻有一個人,也擁有一隻煤爐。灶間不過五平方米,但至少放了。來個爐子,一隻隻緊緊挨著,每一隻的上方都懸一盞極小的燈泡,它放出的光隻能照亮這家人家的鍋子,遠一點就看不清了。等到燒飯時,灶間裏擠滿了人,走路要斜著身子,但一點都不亂,每人都專心照料自己爐子上的鍋,絕不會拿锘別人的油瓶。哪家人家吃點什麼,吃好吃壞,都在別人的眼皮底下,瞞不過半點兒。
放不進灶間的爐子就放在自家門口。走上二樓,幾乎家家門門都放一隻爐子,爐火正紅,或炒菜。或煮粥,隻聽“嘩”一聲油鍋響,煙火之氣彌漫在老宅龐大的肚子裏。有一點我一直很驚奇,多少年了,這麼多爐子天天煙熏火燎,卻沒有鬧過星點火災,可以說很有藝術。
迎春坊沒有樹,我怕記憶有誤,反複同憶,確實沒有一棵樹。前後支弄共六條,都沒有樹。這裏沒有綠色,隻有紅色、黃色、藍色、紫色,惟獨沒有綠色。如果有綠色,那一定是誰家的衣襖。樹的位置都被人占去了,樹種到哪裏去?
黃家姆媽住在二樓正房,她的臉白淨,老了眉目間還有韻味,年輕時一定足個美人。但這個美人的日子不順心,她先後嫁過兩個男人,但兩個男人都吃官司進去了,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守活寡。然而兩個男人都對她有感情,在生育方麵展開了比賽,一個“替”她生了五個,一個“替”她生了三個,都是她一個人拖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