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趙衛

書畫名苑

作者:王魯湘

在則日記裏,趙衛記下了某年冬天,他同幾位畫友雪後訪太行的經曆:“那不過是座山,很陡,像一堵巨大的牆。在它的懷抱裏,有村民們走出的無數小路,斷斷續續,但都通向山頂或山的那一麵。然而那天我們迷惘了,雪覆蓋了一切,沒有路。沒有路,便都是路。不約而同的,大家散開了,如同搶占製高點或是尋找丟失的什麼。這邊,可能是有人用炸藥崩過山,大大小小的岩石滾過後倚在一起,聰明的人便挨著它曲折上去;那邊,一排淺淺的野兔腳印,留在褪盡衣衫的荊刺下,眼明的人就沿著它攀登不止;膽大的,幹脆學著外國攀岩運動員那樣,不顧切地努力向上;也有膽小的,先跟在這位後麵,爾後又抬頭看看其他

所有人都很努力。那天我們步行了三十華裏。雪一直沒停。”

很顯然,當趙衛寫下這段經曆時,眼中畫友們雪中登太行的情景已經轉義為當下中國畫壇文化生態的一般景象。“那不過是座山,很陡,像一堵巨大的牆。”是狀說太行,但更是狀說中國山水畫的傳統,它就是這樣一個令人敬畏的存在。“在它的懷抱裏,有村民走出的無數小路,斷斷續續,但都通向山頂或山的那一麵。”這是傳統中的無數先人的路徑,正是這些密如蛛網的路徑,構成了許許多多的流派,雖然斷斷續續,卻清晰可辨,它們是翻山過嶺的熟途和捷徑,對登山的人永遠是個誘惑。“然而那天我們迷惘了。雪覆蓋了一切,沒有路。”奇怪!明明剛才還說“有村民們走出的無數小路”,怎麼轉句就說“沒有路”呢?果真如趙衛所寫,“雪覆蓋了一切”嗎?雪果然覆蓋了一切。但不是那個冬日的太行,而是八十年代中國文化的茫茫原野。“沒有路,便都是路。”趙衛這句話讓我們好生懷念那個迷惘的雪天!那不是真的迷惘,隻是不願意再走“村民們走出的小路”。為了獲得“都是路”的自信,首先就要有“沒有路”的武斷!正是這“沒有路”的共識,才閃出了趙衛畫友們搶占製高點的各家身段。在趙衛記下的“聰明的人”、“眼明的人”、“膽大的”、“膽小的”四類登山者中,我不知他將自己歸屬哪一類,依我看來,他是這四類之和。

的確,八十年代後期中國山水畫的語境就是“沒有路,便都是路。”在這樣一個語境裏,“不約而同的,大家散開了,如同搶占製高點或是尋找丟失的什麼。”很少有人再循著“村民們走出的小路”去爬那座傳統的大山了。在這樣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聰明人都明白,奪取話語權有多麼重要!恰逢文化原野大雪覆蓋,權威缺席,趙衛和他的畫友們不失時機地乘虛而入,搶占了八十年代後期中國山水畫的幾個製高點。在各自的製高點上,他們的話語,事實上形成了八十年代末直到九十年代中國山水畫壇的“權力”。

趙衛的成功,的確令人思索,令人玩味。(本文為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