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卷之作
作者:張蒲
第一章
能要人命的紅藿麻
袁輻第一次看見紅藿麻的時候,以為這種紫紅色的植物是美麗的紫羅蘭,差一點想跨進溝去采摘它。幸虧被一個聲音叫住,不然他死定了。
他站在劉家灣村口的路邊上,距離那條周圍生長著青翠毛竹的深溝大約五米遠,溝很長,一直伸延到村外的河壩,像一道護河堤。遠看那片覆蓋在竹林溝裏的紅色植物,非常的鮮豔,好似一條花畦隨風湧動。
袁輻猛地一回頭,見是房東的兒子三娃牽條老黃牛從遍布亂石的河壩上走來,一臉驚恐的樣子,上前就將袁輻推開。
“老袁,莫要去摸它!這是紅藿麻,紮你一下比馬蜂還厲害!”
三娃怯怯地望著那片紅藿麻,仿佛看見披著紅發的魔鬼一樣。
袁輻是在半年前從成都來劉家灣插隊落戶的知青,他對這個小山村的地皮還沒踩熱,甚至於麥苗和韭菜都還分不大清楚,當然不知道這種本地生長的紅藿麻有什麼可怕,便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說:“小三娃,你嚇唬我吧?”
三娃臉上嚴肅地說:“哄你我是你日出來的!你看我的牛都被嚇跑了!”小三娃頭上留著一片瓦,年齡不大,可說話像大人,挺老氣。那老黃牛掙脫他手裏繩子,撒著四蹄跑開了,好像嗅到紅藿麻的氣味,搖晃著尾巴去了村子裏。三娃便追牛去了。
袁輻這才曉得它有個美麗的名字,叫紅藿麻,先前一直未注意它。袁輻戰戰兢兢地仔細往溝裏察看,不敢靠近能夠把老牛都嚇得跑開的紅藿麻,生畏地站在溝邊。他驚詫地發現這種顏色如紫羅蘭一般豔麗的野生物種,渾身長滿寸許長的紅毛刺,那鋸齒形狀的葉片有手掌大,葉片和莖稈上密不透風地伸出一片絨絨的紅毛,吸足了溝裏潮濕的水汽,長得非常茂盛。
袁輻想,它定是有毒了,那麼就別去招惹它吧。
這時候,一陣悠揚的歌聲從寧靜的村子裏傳來,不是本地人吼唱的山歌,而是草原上的牧歌。袁輻抬頭一望,聽那歌聲知道是村裏的老知青薑貴銀唱的。他正要去找薑貴銀聊天。劉家灣就隻有兩個知青,老知青薑貴銀是六四年從峨山縣來的,比成都來的知青袁輻多啃了四年的包穀紅苕。
隊長還沒叫出工,閑得無聊的袁輻便轉身去村東頭拜訪薑貴銀。眼下正是地裏麥子抽穗油菜揚花的季節,坡坡坎坎上青油油黃燦燦的一片,盛產毛竹的劉家灣家家戶戶掩映在炊煙嫋嫋的竹林中。
袁輻循著歌聲走進一個堆滿著柴草的小院壩,薑貴銀正坐在破舊的草房前,一邊唱歌一邊編織著籮筐。聲音甜絲絲軟綿綿的,但很有韻味:“草原到北京呀要走多少裏,草原到北京呀要走多少路,跨上了紅愣愣的棗紅馬,穿上白生生的羊毛衣……”
袁輻記不起這首歌的名字來,覺得很好聽。他剛到劉家灣時,聽房東和在地裏幹活兒的老娘們兒七嘴八舌地講,薑貴銀這小子是個騷棒,愛跟大姑娘小媳婦打堆,用軟綿綿的情歌勾引人。袁輻想,這純粹是無稽之談。能勾引女人起碼得有一張英俊的臉蛋,衣著整潔的堂堂儀表,可是眼前這個薑貴銀臉麵黝黑,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補丁摞補丁,穿著一雙糊滿泥巴的麻窩子鞋,早已看不見知青的影子,像個地地道道的山裏農民。隻不過,長著一身健壯的肌肉,編筐織席的一雙巧手。袁輻近前向他打招呼:“薑貴銀,黃連樹下彈琵琶,你倒是苦中取樂!”
薑貴銀笑吟吟地起身,急忙放下手裏的籮筐,把屁股下的板凳遞給袁輻坐,問一聲吃過飯沒有?便轉身進屋去揭開鍋蓋拿出一塊熱氣騰騰的包穀粑,塞在袁輻手裏。袁輻知道他家窮得丁當響,家裏隻有兩口人,他爹是個老木匠,父子倆都是光棍。便說他在房東家已經吃過早飯了,把包穀粑送還給薑貴銀。
“袁輻,你是瞧不起我吧,不管咋說咱們都是知青,一塊粑有啥要緊?當然,知青有知青的不同,你的命比我好!”薑貴銀很尷尬地捧著那塊包穀粑說。袁輻聽房東清娥嫂講,薑貴銀的家庭成分是大地主,現在屋裏那個木匠爹並非他親生父親,是他家的一門遠房親戚。他的親生父親解放前是縣裏一個名聲顯赫的大地主,解放後被政府鎮壓了。六四年他初中畢業響應政府上山下鄉的號召,母親把他送到劉家灣過繼給老木匠當兒子。老木匠無兒無女,便收養了他。
兩人正說著話,忽然籬笆外麵閃現出一個年輕俊俏的女人,聲音爽朗地說:“客啥氣嘛?這麼香甜的粑,你們不吃送我吃!”原來是村後半坡上石匠劉東林的老婆柳小翠。這柳小翠可是青龍鄉數一數二的美人,白淨的瓜子臉,明亮的大眼睛,身材苗條,挺起的胸脯凸出一對圓鼓鼓的乳房,雖然被薄薄的一件繡花襯衣遮蓋嚴實,仍然給人一種滿送人眼彈指欲破的美妙性感。她肩上挎個背篼裝著鹽巴和煤油,像似才趕場回來。
柳小翠說著走進院子,袁輻和薑貴銀立馬被她的美貌吸住了眼球,呆呆地傻愣著。這位美人很少在村子裏拋頭露麵,一年四季難得見她下地幹活,不知她呆在家裏幹什麼,好像石匠把她管得很嚴。“小翠姐,你真是稀客呀!”薑貴銀感到手腳無措,竟不知道怎樣接待這位美人的光臨,一雙熱辣辣的目光盯著小翠豐滿的乳房,突然間心裏狂跳不已,包穀粑脫手掉在地上。
袁輻在瞧見柳小翠那一刻,感覺這位非常性感漂亮的女人有一種山村少婦迷人的風韻,特別是她胸前高聳的乳房像掛著兩顆熟透的水蜜桃,令人饞涎欲滴!便控製不住地想入非非了。
柳小翠察覺出這兩個知青娃被她的身姿撩撥得神不守舍,略帶羞澀地笑著說:“不老實,小心我拿鋤頭挖了你們的眼珠!”然後,撿起那塊包穀粑還給薑貴銀,“我家籮筐破了,我家那口子隻會打石頭,求你給我編兩隻行不?”其實,柳小翠也渴望得到年青男人的愛慕,她家男人得了病,那玩意兒雄不起來,而她卻羞於在人前講她守活寡的苦衷。
薑貴銀這才如夢方醒,紅著臉膛兒說:“小翠姐,你要兩個筐子有啥話說,能瞧得起我手藝,那是我的榮幸,保證送你最好最好的!”
柳小翠眼睛故意往天上望,然後,嗤嗤地笑著說:“你倆羞不羞,該娶個老婆了,不要叫自己太難忍,太難受!”說罷,搖著蜂腰肥臀走出了院子。
袁輻癡癡迷迷地望著柳小翠離去的背影,忘了自己還沒給柳小翠說上一句話。薑貴銀就拿籮筐撞他,笑著說:“袁輻,你是不是想……吃那兩隻桃子?”
袁輻搖搖頭說:“人家可是有夫之婦……”
薑貴銀卻說:“有夫之婦又怎樣,她守著活寡呢!”
袁輻是有色心而無色膽,他不相信薑貴銀敢膽大包天地去偷吃禁果。而薑貴銀從剛才柳小翠撂下的一句話裏,卻聽出了弦外之音。
綿綿的春雨下個不停,隊長劉天順安排村裏的社員夥到保管室剝包穀。剝包穀是掙軟工分,沒有誰不去。
保管室坐落在村子的南坡上,它是昔日的劉氏祠堂,一間寬敞的大廳可容納幾十號人開會。鋪上幾張曬席,再將去年秋收後晾幹在竹樓上的包穀棒子傾倒在席子中間,男女老少嘰嘰喳喳地圍席而坐,便可以進行剝包穀的工作了。
平時很難露臉的柳小翠,出現在人堆裏,大家交頭接耳地議論。議論她是因為她長得白淨豐滿太扯人眼球了,在全村一大群曬得黝黑、麵黃肌瘦的女人中間如鶴立雞群,嫉妒她的女人們便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柳小翠不屑跟她們一般見識,默默地坐在清娥嫂子的身邊,收起捏在手裏的繡花鞋底剝著包穀籽。她的針線活兒在全村的婦女中是第一流的。
而男人們的心頭,卻是巴不得把長得鮮嫩的柳小翠當香噴噴的包穀粑啃來吃了,尤其是年輕的小夥子,那貪婪的目光像餓狼一樣,忽明忽暗地瞟著小翠胸前高聳的乳房。雖然心頭像貓抓一樣癢癢的,卻是沒有一個有膽子湊近這位性感的美人身旁,去搭訕說話。柳小翠的男人劉東林可不是一般的石匠,他掄起二十斤重的大錘砸石頭像玩花槍一樣的輕鬆。而且,石匠身後還站著青龍鄉公社的社長,社長劉萬全是石匠的三叔。更叫那些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年輕人生畏的是,在村裏德高望重的五更爺是石匠的叔公大伯。五更爺的威望勝過村支書兼隊長的劉天順。五更爺捋著齊胸口的白胡子望天說,天要下雨了,劉天順便會點頭急忙叫收工。五更爺銜著三尺長的葉子煙杆說,某家娶媳婦,大家都去吃喜酒吧,劉天順便會俯首帖耳地順從,隊裏再忙的活兒也得放下。誰敢去打石匠老婆的主意?隻能飽一飽眼福。
薑貴銀和袁輻坐在一塊兒剝包穀,隔著曬席上堆得像小山一般高的包穀棒子,薑貴銀偏著腦袋,目光偷偷地瞅著柳小翠。那天小翠到他家去了之後,他便日夜想念著小翠,每天晚上做美夢,夢見自己咬著小翠那雪白豐滿的兩個桃子,酥軟甜美極了!
今天是個機會,薑貴銀想,即使得不到“桃子”吃,能夠撫摸一把滿足難忍的饞意,那也是一種歡快。他平時在地裏幹活兒跟年輕的女人打堆說說笑笑,從來沒生邪念想動手動腳,但是,他卻被柳小翠那極富性感的身體刺激得不能自製,很想偷“桃子”吃。去偷摸“桃子”的同時也是一種試探,看柳小翠心裏有沒有他。那天柳小翠臨走撂下的一句話,鼓舞著薑貴銀生出無畏的膽量和勇氣。然而,接下來的難題是,他如何才能偷摸到那兩顆“桃子”而不被大家發現?薑貴銀握著一根剝光籽的包穀棒子,去搓剝另一根滿籽的包穀棒,黃燦燦的籽粒滾入他放在懷裏的簸箕中。他眼光看看周圍的人,又瞧著曬席對麵的柳小翠。
柳小翠瞧見了他那雙暗藏火焰的賊眼,她不敢明目張膽地眉目傳情,故作正經地埋頭剝籽,一邊還跟清娥嫂搭幾句腔,顯得根本沒有注意薑貴銀。因為埋著頭,搭在背後的兩條粗長而油亮的辮子隨之便垂到豐滿的胸前,她手兒把辮子向背後一揚,一個含情的眼神便跟隨抬起的頭,巧妙而自然地送到了曬席對麵。
薑貴銀立刻領會小翠在暗送秋波,精神為之一振。
這時廳外的春雨漸漸下大了,屋簷口垂下嘩嘩的雨簾,流淌在地壩上,彙成了河。一些社員擔心家裏的草房漏雨,蓄藏著紅苕的地窖石板沒蓋嚴,紛紛往家裏走。薑貴銀一看機會來了,便端著簸箕不聲不響地走到小翠身旁坐下。他故意將手裏剝著的包穀棒子脫手,往小翠的懷裏拋去,好像那包穀棒子是他手搓滑了無意間蹦彈到小翠懷裏去的,緊接著他伸手去撲抓包穀棒子,一下觸摸到小翠圓鼓鼓的乳房。“桃子”摸著了,而薑貴銀卻毫無感覺,他緊張得麵紅耳赤,心想小翠如果一聲尖叫,社員夥定會把他當流氓打死!
然而,柳小翠並未驚惶地大聲呼喊,怔愣了一下,詫異地看他一眼,然後用那包穀棒子不輕不重地敲打他的賊手。那意思很清楚,你小子膽子太大了!
薑貴銀馬上縮回手,臉紅筋脹地說:“這包穀籽太硬,所以……小翠姐我不是有意的。”
柳小翠很想發笑,這小子膽大的表演倒是有勇有謀!但她沒能笑出聲來,臉頰泛紅地急忙移坐到別的地方剝包穀去了。眾人都沒注意到薑貴銀的舉動,望著廳外急驟的春雨霧一般地籠罩著山坡上的莊稼,說今年定會有個好收成。
薑貴銀大鬆一口氣……
有了試探的成功,薑貴銀就想進一步接近小翠。一連數天,他牽著家裏那隻母山羊,到小翠家周圍的山坡樹林中去,以放羊作掩護,希望再次見到出門的小翠。柳小翠的家在村後的半坡上,蓋的是青磚大瓦房,跟住草房的社員夥相比,顯示出石匠劉東林的富裕。隔著房後一道石坎,茂密的竹林裏麵還有三間大瓦房,那是石匠的叔公大伯五更爺的住宅。
薑貴銀不敢放縱膽子去小翠家叫門。他做賊似的趕著羊子遠遠地在田邊地頭轉悠,希望老天爺給他運氣,忽然見到小翠跨出門到自留地來摘菜,或是去河壩頭洗衣服,他就有接觸小翠的機會了。然而,他等到太陽落山,月亮升起,那半坡上的青灰瓦房門上始終是靜靜悄悄的。隻見炊煙繚繞,鴉雀聒噪,不見人影出來……
薑貴銀知道自己這樣做,是犯了大忌。他也想娶個老婆,但自己命不好娶不上。老木匠陳茂遠曾經托人去給他說過幾回親,他也寧願將家裏那隻雪白的母山羊,加上屋頭的壇壇罐罐都賣掉,備上花紅彩禮接個媳婦回來,卻未如願。人家女方家嫌棄他屋頭立著兩根窮光棍,連條豬都喂不起那還是其次,薑貴銀的親生父親是被政府敲了“沙罐”的大地主,現在的爹老木匠解放前在本地當過兩年偽保長,至今還戴著被群眾管製的帽子,如果女兒嫁到他家就會在人前永遠抬不起頭來。
薑貴銀很清楚自己是打光棍的命了。但他心頭又很想要個女人,娶不到老婆能和小翠相好一場他死了也甘心。
薑貴銀站在小翠家屋坎下的柏樹林中,抱著母羊的頭,仰望著瓦屋上那扇緊閉的格子窗,久久地不肯離去。山羊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思,一邊啃著地上的青草,一邊咩咩地叫喚……
此時,柳小翠在屋裏和五更爺的第六個女兒六幺姑一起繡鞋底。她曉得薑貴銀就在門外想約她見麵,卻不能夠邁出屋子。男人劉東林不許她出門,每天隻能坐在屋頭幹針線活兒,或者喂豬養雞。叫她沒必要下地去流汗水,那勞累一天才掙一角貳分錢的工分算個狗卵,他養活得起她。劉東林表麵上是個石匠,其實在公社一個建築施工隊裏當頭,掙的錢比他三叔社長劉萬全還多,長年在外修橋鋪路築水渠,回家住的時候很少。因為家裏放著個年輕美貌的婆娘,他擔心小翠紅杏出牆,便請叔公五更爺看管著小翠。五更爺一個老輩子,當然不能天天到他屋頭去盯著小翠,便喚六幺姑去和小翠做伴,名義上向小翠學習刺繡描花,其實是監視著小翠。小翠要出門得說出個理由,經六幺姑傳達報叔公批準,如果叔公沒點頭小翠出門了,回來叔公就要審問,手裏三尺長的銅鬥煙杆就要落到小翠身上。
柳小翠聽見窗外羊子叫卻出不得門,有些心慌意亂,繡鞋底的針幾次紮破手指,幾點鮮血染紅鞋底上的喜鵲。她本來對薑貴銀並沒有動心,隻是覺得他的歌唱得好聽。那天聽見歌聲走進他院子裏,她隨口說了一句話,是笑他和袁輻見著她發了性情,無意間自己竟也動了性情。她哪曾想到,薑貴銀吃了老虎豹子膽,在社員夥的眼皮下摸她乳房,當時心口怦怦地跳動。薑貴銀雖然動作下流,但她卻看出薑貴銀不怕惹火燒身的膽量和勇氣,是個血氣方剛的豪情男兒!柳小翠的心一下迷亂了,不安地躁動起來。而這種使她心馳神往身體發熱的躁動,男人劉東林卻從來沒有引發過,更沒有滿足過她對性愛的需要。
柳小翠不斷地回頭往窗外望,針線帶著鞋底掉在地上。六幺姑說,嫂子望啥呢?柳小翠說,天快黑了。六幺姑沒看出來嫂子春潮湧動,便放下鞋底去灶房煮飯……
月亮悄然地掛在劉家灣的東山上。今晚逢十六,月亮圓如銀盤。薑貴銀鬱悶地牽著山羊,來到灑滿月光的村外河壩上,眼望天空美好的月色,深情地唱道:“十五的月亮升上天空喲,為什麼旁邊沒有雲彩,我等待著美麗的姑娘喲,你為什麼還不到來……”
遠遠地從村口走來一個人影,薑貴銀以為是柳小翠,便歡天喜地迎上前去。殊不知,卻是穿紅運動衫戴綠軍帽的袁輻。
袁輻說:“薑貴銀,看不出來你手段十分高明!麵帶豬相,心頭燎亮!”
薑貴銀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你啥意思?”
袁輻說:“在用情歌勾引柳小翠吧?我如果把你摘桃子的事告到公社,等著挨批鬥吧!”薑貴銀一愣。隨後,袁輻又笑著拍他肩膀說,“我當然不會出賣朋友,但是我奉勸你懸崖勒馬,你再發展下去是要犯大錯誤的!想搞女人,我給你介紹個知妹?”那天剝包穀的時候袁輻瞧見了薑貴銀耍的把戲。他是好心來找薑貴銀提個忠告,柳小翠是有夫之婦開不得玩笑,比不得同下鄉的知妹可以蒼蠅(兒)耍螞蟻(兒),即便把知妹肚子搞大了也不要緊,去公社衛生院向赤腳醫生討幾片打胎藥完事。袁輻也喜歡漂亮的女人,但他心裏有分寸,石匠的老婆柳小翠盡管非常性感迷人,但那是個馬蜂窩蜇手,石匠家啥來頭?
薑貴銀說:“我跟你不一樣,生下來就背著一個大錯誤,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大的錯誤了!”一副冷然的表情。袁輻看出來,他似乎在幹這事之前已經把後果深思熟慮地想過了,要勇往直前地去追求柳小翠,不達到目的誓不罷休,不由得敬佩地向薑貴銀蹺起大拇指,說:“你哥子是條血性漢子!”突然,“哎喲”地叫一聲,抱著左腳倒在地上喊痛。
薑貴銀以為袁輻踩著石頭扭傷了腳,趕忙蹲下身來將他的左腳抱在懷裏細看,借助皎潔的月光,發現腳背上鼓起一個雀卵大的紅包,一根紅毛刺紮進肉裏,吃驚地問他去了哪裏?袁輻說他從村口竹林溝過來。薑貴銀便知道他定是不小心踩著了紅藿麻,說:“不要動腳,你被紅藿麻紮傷了!”曉得那紅藿麻有劇毒,比竹林裏的毒蛇青竹標還厲害,勝過瘋狂的馬蜂!薑貴銀迅速地抽出別在腰後砍柴草的彎刀,從漸漸腫大的紅包上撥出那根紅毛刺,然後拿刀劃破包塊,用嘴吸吮毒血,隨後把袁輻背回家。老木匠見狀急忙取來草藥,替袁輻敷上傷口,說幸好沒掉進溝裏頭,不然村裏就要給他辦喪事了。袁輻便問,為啥隊裏不將那毒草紅藿麻鏟除?老木匠說,不止劉家灣有,山裏的竹林和岩縫中到處可見紅藿麻,即便鏟除了很快又長起來,於是就沒人管它。遇著它要格外小心。
袁輻敷上草藥後見沒起作用,第二天整個腳杆腫大,慌忙趕回成都進一家大醫院治療。醫生說,多虧你那朋友當時把毒血吸去,再晚來一天就非得截肢鋸掉左腿。袁輻聽著大驚失色……
第二章
薑貴銀給柳小翠編了一對竹籮筐
夜裏柳小翠翻來覆去睡不著,如水的月光透過床前的格子窗,照著她難以合眼的臉龐。
柳小翠怪父親把她一生給毀了。她父親柳仲平是青龍鎮糧食倉庫的檢收員,六○年自然災害那陣,因為政府配給的那一點糧食不夠吃,全家六口人餓得頭暈眼花,便進山去挖一種叫艾蒿草的野菜充饑。一天夜晚,柳仲平值班看見一間倉庫的門沒有上鎖,便悄悄地進去拿了半袋包穀粉,全然不知這是有人設下的陷阱。回到家來煮了一鍋麵糊糊,全家老少正狼吞虎咽地吃著,忽然倉庫主任、就是現在公社的社長劉萬全,一腳踢開門,臉青麵黑地站在柳仲平麵前。小翠見父親嚇得發抖,而劉主任卻沒叫人來抓走父親,摸著她的頭和藹地說:“翠兒,吃吧別怕,沒有事。”當時小翠在鎮中學讀書,長得水靈靈的乖巧可愛,被稱為學校裏的一朵校花。大禍臨頭全家人傻了,柳仲平知道自己犯了盜竊國家糧倉的大罪,要坐牢房。可是劉主任卻一聲不吭,第二天倒還給他送來一口袋白生生的大米,把柳仲平搞糊塗了。劉主任叫他進辦公室,笑著捅破了窗戶紙,說他親侄兒劉東林快三十歲還沒娶老婆,要柳仲平把翠兒嫁給劉東林。那會兒小翠才十六歲,咋能嫁人呢,劉主任說,那有啥要緊,再過兩年翠兒不就是大姑娘了嗎?盜竊國家糧食的罪行被劉主任捏在手裏,柳仲平還有啥話可說呢?兩年之後,小翠長成一位在全鄉人見人愛的美人,被吹吹打打地送到劉家灣進了石匠劉東林的家門。
進了石匠家柳小翠才知道,劉東林比她大二十歲,爹騙了她!公公婆婆是個病秧子,灶頭上擺著三個藥罐,家裏一股子中藥味像開了個藥鋪。原來公公和婆婆得的是肺結核,整天咳咳吭吭還常吐血,三個藥罐占了兩個,另外一個是新婚男人劉東林的。在新婚之夜柳小翠就察覺到了,石匠對她一點也不激動,冷冰冰地睡在床上。原來他患上了先天性陽痿病,那玩意兒雄不起來,便四處求醫抓來補藥吃。可是補藥沒管用。柳小翠見屋後三個藥罐子倒的藥渣,堆得像墳丘一樣高!第二年公公婆婆相繼去世了,灶頭上的三個藥罐子隻剩下一個。劉東林便很少回家了,丟下小翠守空房,小翠整天望著那個空藥罐發呆。好在母親教會她繡花的手藝,小翠就在屋裏繡這繡那的,來打發白天和夜晚那漫長的時光……
柳小翠曾經向劉東林提出離婚。石匠上前就扇她幾個耳光,說道:“小翠,你生是我劉家的人,死是我劉家的鬼!當初如果沒有我三叔保你父親,你父親早就蹲大牢了,你們全家人都得餓死!你嫁給我是你福氣,家裏要啥有啥,不要喝著蜂糖水說是苦瓜汁!”石匠的家族有權有勢,在青龍鄉人人敬畏。小翠再也不敢提離婚的事。
天亮後,柳小翠一下想起明天是母親的生日,她必須回青龍鎮去,便到坎上向叔公五更爺說明出門的原因。五更爺坐在雕花楠木太師椅上吸著那根三尺長的銅鬥煙杆,點了點頭,小翠回娘家給母親拜壽,合情合理。
柳小翠欣然地轉回屋,帶上雞蛋、掛麵、白糖和臘肉,換上一件嶄新的桃紅色“的確良”襯衣,又戴上一塊上海牌鑽石手表,挎著背篼出門。
六幺姑正從坎上下來,羨慕地說:“喲,嫂子好漂亮,我東林哥真是有豔福!”柳小翠心頭恨死了幺姑,討厭這條小母狗一天到黑盯著她,可又拿她沒有辦法。
柳小翠出門後,忽然想了想,往村子的東邊走去。她來到薑貴銀家的籬笆外,朝院壩裏瞟一眼,見老木匠正抓把青草喂著羊子,沒瞧見薑貴銀的身影,便問:“茂遠叔,羊子長得肥呀。哦,那天我求貴銀編的筐子編好了麼?”老木匠抬起頭笑著說:“小翠,是去趕場嗎?我家那娃挑著紅苕早早地走了,你去問他吧。”
今天正逢青龍鎮趕場,沿著青龍河邊一條通往鎮子的蜿蜒山路上,人來人往,扛著竹子挑著紅苕,背簍裏裝著幹筍、核桃、板栗的男女社員夥,說說笑笑地朝鎮上走。
薑貴銀挑一擔紅苕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歇氣,身旁圍著村裏幾個嘰嘰喳喳的女人,她們把攜帶的幾斤青菜蘿卜和筍子、核桃放在他挑著的紅苕上麵,圖省力撿個懶。薑貴銀也樂意為她們效勞,盡管頭發上汗水滴答,衣服敞開,那古銅色的肌肉發達的胸脯像波浪起伏,仍舊一臉笑容地和女人們說笑著。別人將他當牲口看待,他似乎並不在乎。
遠遠走來的柳小翠,看到薑貴銀和女人們在一起,忽然吃了醋,本來想去跟他說幾句話,馬上改變主意,揚起頭大步走過薑貴銀麵前。
“小翠姐……”
薑貴銀急忙起身,丟開身邊的女人們,欣然地迎上前去。他盼星星盼月亮地渴望見到小翠,此刻意外地見到了,卻是笑著拿衣服擦著頭上汗水,不知道該說什麼。柳小翠也沒開腔,冷冰冰地看他一眼。薑貴銀一下機靈地替小翠取下背簍,然後將背簍重疊在籮筐上捆牢實,找到一個非常得體的理由,說:“放我筐上吧,還有十幾裏才到鎮上,你背著累。瞧她們都在搭我的車。”
柳小翠笑了:“你是牛?不怕累死你!”
女人們目光驚訝地盯著背簍裏的雞蛋、臘肉、掛麵,叫聲哎喲,石匠家硬是肥得流油呢,有命生在他屋頭簡直享福了,便七嘴八舌地說開,對柳小翠一身豔麗富貴的打扮,更是自慚形穢。柳小翠並不因此感到驕傲,說你們想去給劉東林當老婆我讓位,他保證你們頓頓吃臘肉白米飯。女人們都啞然了,曉得石匠的雞巴殘廢了,這在村裏已是公開的秘密,誰嫁給他等於斷子絕孫。
薑貴銀插不上話,便挑著一副重擔腳步穩健地行走。他想與小翠搭腔吐露出心裏的思念,可是在這種場合又咋能說出來呢?何況肩頭壓著百多斤重的擔子,他不斷地回頭去看小翠。
柳小翠也想和他說話,好不容易有出門的機會在這路上見麵了,然而受身邊人來人往環境的限製,她隻得把一個“我也好想你”用牙咬著。她從女人們背後的肩膀縫隙中,將“我也好想你”這句話用閃動的眼波,偷偷地傳遞給不斷回頭來看著她的薑貴銀。為了避嫌疑她不能走在人前和薑貴銀肩並肩地走。兩人的心裏都憋屈著,感到挺難受的。
薑貴銀的念想去了小翠那兒,腳下的步子便放慢,肩頭上壓著的擔子格外沉重,脖子也開始發酸。他不得不收回傳情的眼神振作精神,一隻手扶著搖晃的籮筐,另一隻手劃槳一樣地隨著有節奏的腳步擺動,挺起胸膛,健步如飛地往前走。
柳小翠看著薑貴銀雄健的背影,如舞蹈一般地挑著擔子飛奔,愛慕的心裏不禁春潮湧動……
趕場天的青龍鎮人山人海,薑貴銀到了鎮上後女人們便紛紛把各自的貨物拿走了。薑貴銀在供銷社門口擺開籮筐裏的紅苕,和前來買紅苕的人討價還價。他不知道啥時候小翠在街上遇著家裏的人被接走了,他又不清楚小翠的娘家住在哪條街,便在茫茫的人群中張望……
賣完一百斤紅苕,薑貴銀進供銷社稱了一斤煤油半斤鹽巴,要了五盒火柴,又替木匠爹買了一斤葉子煙。手裏隻剩下幾個硬幣,不敢在鎮上買塊饅頭吃,轉身返回劉家灣。
回去的路上,他遇見一個麻臉女人,那女人追上他也不答腔,從肩上取下裝著幾隻雞崽的背篼,非常霸道地放進他籮筐中。薑貴銀一愣,見是隊長劉天順的老婆劉玉英,心想,幾隻雞崽又不重,如何這般無禮地強加在他肩頭上,這是欺負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