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為無字碑尋找碑文的戰俘(1 / 3)

非常經曆

作者:莊程彬

引子

眼下,雖然才剛進農曆四月,可地處亞熱帶的翠屏島,中午驕陽似火,氣溫已高達三十六七度。在大蒸籠似的海灘上,躺著一個臉色刷白、氣若遊絲的人,多處傷口像小孩嘴似的翻翻著,還在涔涔地淌血。別看胡子拉碴的一寸多長,但一細瞅,竟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小夥子。圍觀的人們在猜測:這是情殺?還是毆傷?那個人感到傷口像有無數的蟲子在裏外亂拱,鑽心地疼。腔子裏火燒火燎,一張嘴,舌頭像把木銼,刷刷地直響。本能地囁嚅著:“水……水……”一個老太太奓著膽,慢慢地往他嘴裏滴了點水。人,真是不可思議,就是這麼幾滴水,竟使瀕死的他漸漸地恢複了神誌。眼睛緩緩地打開了一道縫兒,天,還是那麼藍,雲,還是那麼白,那雲彩一會兒像海濤,一會兒像船地變換著。看到這“船”,“倏”地一下子,他猛然想起奪船失敗了。繼而又迷惘了,自己為啥沒被弄死?咋又回到了這碼頭旁的海灘上?絕望也隨之而來。在南朝鮮巨濟島的戰俘集中營裏,雖然遠離故鄉數千裏,可畢竟山水相連,一旦有機會,就是爬,也能爬回去。而今,被弄到這大海相隔、天各一方的台灣,想回去,恐怕也隻能是南柯一夢了。如今傷成這個樣,已寸步難行,又一文不名,早晚也得是個孤魂野鬼,與其在被人們當做怪物似的觀看、議論中消亡,何不速死?

他對圍觀的人哀求道:“求求各位好人,幫幫忙把我順進海裏吧!下輩子就是變驢變馬……”還沒等他說完,人群裏就躥出來個年輕人,指著他大罵:“辛寒,你早就該死了!不就是想投海嗎?我成全你。”那個被叫做辛寒的人似哭又似笑:“阿成,謝了。”說完就閉上了眼睛等著。阿成哈腰就要扛起辛寒。“慢著!阿成,咱們漁家信的是菩薩,供的是媽祖,隻捕魚撈蝦,可從不殺人害命啊!”說話的人六十來歲,五短身材,由於經常吹海風,皺紋過早地爬滿了他的紫赯臉,一雙眼裏充滿了慈祥。他剛蹲下要和辛寒說話,被暴怒的阿成拉起:“阿順叔,他差一點弄得咱船毀人亡,還搭扯他呀?”說完就要拽阿順走。阿順連哄帶勸地推著阿成說:“你先上船等著我。”阿順複又蹲下,撫摸著辛寒的傷口說:“孩子,別怪阿成下手太狠,你也太傷我們的心了。”辛寒無言地點了點頭。“孩子,要記住,好死不如賴活著,眼下辦不到的事,有菩薩和媽祖的保佑,沒準兒啥時候它還就能成呢。你信不?”辛寒艱難地點了點頭。阿順掏出了兩遝錢,說:“這一遝是你的工錢,那咱也忘了留給你了。”掂了掂厚厚的另一遝錢,說:“這些錢足夠你療傷了。”阿順見辛寒想要推托,不容分說都塞進了辛寒的兜裏。阿成、阿順和辛寒雲山霧罩的一番話,把圍觀者都造蒙了:他們是敵?還是友?

一 海灘邂逅

國軍團長萌鄉情

阿順剛要轉身走,一個身材魁梧、國字臉、劍眉高鼻大嘴的中年人迎上前來,客氣地說:“這位老大,能否賞光,到那邊一敘?”阿順手搭涼棚抬頭看看,見離出海的時間還早,遂同那個人走進了茶寮。

兩人寒暄落座後,阿順呷了一口茶,便娓娓道來:“半個月前,那個叫辛寒的年輕人,說是從海那邊過來的,因為和長官鬧翻了,被趕出兵營,無處可去。哀求非要到我的船上來白幹活兒,白吃飯。”那中年人用杯蓋撥著茶末微笑著問:“你就答應了?”“哪兒呀,一見他長毛拉撒的挺瘮人,又不知根底兒,哪敢哪?”“那後來他咋又上了船呢?”阿順吧嗒吧嗒抽了幾口煙,說:“這年輕人太會來事兒了,每天,我的船一靠岸,他就搶著卸魚,完事兒就走,既不要工錢,也不吃飯,一晃兒連幹了十多天。阿成幫著哀求,我也天生心軟,就讓他上了船。”

那個中年人讓跑堂的又續上一壺碧螺春,給阿順斟滿後又問:“那他現在咋又渾身是傷,撂到了海邊呢?”阿順未曾開言先歎了口氣,狐疑地看了看那個中年人,反問道:“你為啥要打破砂鍋璺(問)到底呢?”那人一臉真誠:“在下是以賣字糊口的。方才我旁觀好一陣子了,聽你們的話,看你們的神情都怪怪的,這其中必有好故事,寫進小說裏,準都得搶著看。”阿順將信將疑地問:“真的?”那人笑道:“莫非你看我像個密探?”阿成吐出了一口煙,搖了搖頭,話接前茬又講了下去:“辛寒一上船,就把船當成了自己的家,人又特靈,不管啥活兒,一點就通,一會兒也不閑著。我和阿成隻落下個開船和下網了。不光阿成怕他走,我也有心長留他。不瞞你說,我沒兒子,就一個閨女,還沒定親。若能招他為婿,不光女兒終身有靠,我也老有所依了。每逢風平浪靜時,我就教他開船。”那中年人朝辛寒躺著的方向望了望,回頭對阿順說:“想招他為婿,你可知他是哪兒的人?”阿順笑了笑,說:“知道。那辛寒平時像個悶葫蘆,可有一次酒喝高了,就侃開了他的老家,特逗。”“咋個逗法?”“他說那地方的冬天,大雪能把房子埋上,說什麼腳底綁上了兩塊板兒,都能攆過快馬。還說赤手空拳能逮住傻麅子,野雞能自己個兒鑽進灶坑裏。你說玄不?”那人說:“一點也不玄。”“你咋知道?”“我的老家也那樣啊!”“嗨!備不住你們還是老鄉哪。”“那敢情好了。”“哎!你們老家的大閨女真的也叼個二尺半長的大煙袋?”那個中年人點了點頭。阿順又問:“三九天撒尿,真的能凍成棍兒啊?”說著兩個人一齊大笑起來。阿順見辛寒的話大都得到了驗證,不由得心馳神往起那個冰天雪地的世界,自語道:“這麼說,那個合江省倒比咱這兒還好混哪!”一聽到“合江”,啪!那個中年人手中的茶杯竟然掉到了地上。突然的響聲,關閉了阿順的話匣子,愣愣地盯住那個人,那個中年人也意識到失態了,驚喜而又憂傷地自語:“這可是海外他鄉遇故人哪!”阿順急問:“先生,你也是合江的?”那人點頭不語,深深地吸了幾口煙,在那繚繞升騰的煙霧中,仿佛看見了妻子倚門而望的淚眼,好像聽到了一雙兒女在夢中呼喚著爸爸,眼中淌出了幾滴清淚。假如當初他接受了三江人民自治軍的收編,那麼,今天他就不會在孤島上孑然無親了。

阿順接著在講:“這陣子正逢魚汛,天天都滿艙而歸,我的腰包鼓了,心情也好,要領他去剃頭刮臉,再買些衣裳給他換換。可他卻說,算命的說他眼下有血光之災,就得這副模樣才能躲過。”那中年人搖了搖頭說:“怕沒那麼簡單吧?”“果不其然!辛寒把我這艘改造的機帆船都摸透了,就下手了。昨晚上,是個月黑頭,天黑得像鍋底,沒風沒浪,也就是開出四五裏地吧,辛寒竟像個惡鬼似的衝進了駕駛艙,手掐著寒光閃閃的尖刀逼著我和阿成,讓一直往前開,我問他開到哪兒去?他說海那邊。我說這條船不行。他吼道,不行也得開。阿成掄起鍬就要和他拚命,他‘嘩’地一下子裂開了懷,腰上綁著手榴彈,狠歹歹地說,不聽他的就拉環。當時我是血招兒也沒有哇,隻能按他說的吆喝著阿成猛加煤。”

阿順喝了口茶,才又接著說:“進入渦流區,船開始顛簸起來,辛寒一手勾著手榴彈的弦兒,一手持刀,幾乎要頂到我的脊梁上。我趁船往浪尖上爬,見他用拿刀的手擦汗時,猛一加全速,把他閃得靠在舵艙的後壁上。阿成回手一鍬就把辛寒拍倒在地,撲上去騎在他身上,死死地按住他能拉弦的手,我也衝上去搶下了刀。一看那手榴彈哪,差一點兒沒把鼻子給氣歪了,原來是教練彈。已經紅了眼的阿成奪下刀,就在他身上亂紮了起來。還別說,這個辛寒就是有抗勁兒,愣是一聲沒吭。我一見他渾身血糊漣的昏死了過去,忙喝住了阿成。天蒙蒙亮船靠岸時,就把他撂在這兒了。要是能有人救他最好,若是沒人救他,那就全靠媽祖的保佑了……”

“黎團長!”一個兵走到那個中年人跟前,敬了個軍禮說,“師部來人了,請您回去。”阿順一驚:“怎麼,您是……團長?那……那剛……剛才?”那個黎團長友善地拍了拍阿順的肩膀,詭譎地說:“剛才,你是啥也沒說,我也是什麼都沒聽見啊。”順手掏出幾張新台幣,放到阿順麵前的桌上說:“交個朋友,買點好葉子煙抽。”阿順看了看錢,又看了看黎團長,伸出的舌頭半天也沒縮回去……

這個黎團長,原名叫李玉鈞,偏巧也是合江省勃利縣人。當年奉蔣委員長之命,與謝文東、李華堂、張雨新等多股中央胡子(流落為匪的國民黨軍隊)一起和人民自治軍(後並入四野)逐鹿三江平原。他本想極力地效忠委員長,無奈蔣家王朝是無可奈何花落去,於1948年秋天,奉命從青島登船,先期到達台灣,駐守在翠屏島上,為自嘲去國之痛、別鄉之羞,取諧音改姓“李”為“黎”(離)。

方才他聽了阿順的講述,又勾起了魂牽夢繞的鄉情,更為辛寒的剛強、果敢、機智、執著所折服。覺得這個小老鄉是個非常之人,他身上必然還有許多非常之事,如果將他收在身邊,細心地栽培,必會成為一個非常好的貼身護衛。遂做出了連自己也不可思議的決定:將昏迷中的辛寒帶回了團部。

二 劉喜蒙冤

為尋仇韓昕參軍

辛寒在團部裏昏睡了一天一宿,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寬敞明亮的病房裏。這是哪兒?我又是咋來的?怎麼臉上精刺溜的?伸手一摸,啊!好不容易蓄長的亂發和長須被剃了個精光,驚悚和不祥“刷”地襲上心頭。有了蓬頭垢麵的偽裝,自己是流民辛寒;還原本來麵目,就是戰俘韓昕,眼下必是島上的通緝犯。我不能坐以待斃。韓昕咬牙要翻身爬起,但周身的劇痛使他又一次失去了知覺。

蒙矓中,韓昕聽見有人向病房走來,急忙扯過褥單蒙在頭上,並做好了最壞的準備。“黎團長,您看這褥單遮著臉,他一定是醒來過。”說話的是穿白大褂的年輕軍醫。“小華佗,你真是妙手回春哪。”黎團長一麵稱讚軍醫,一麵在病床前彎下腰輕聲地呼喚:“辛寒,辛寒。”韓昕奇怪:這個什麼黎團長他怎麼會知道我的假名?他們把我弄到這裏要幹什麼?可自己眼下手無縛雞之力,隻能在“昏迷”中靜觀其變了。

小華佗用聽診器檢查後說:“脈搏與呼吸都已恢複正常,隻是失血過多,還很虛,多補點糖,會慢慢地恢複健康。”一邊給他往靜脈裏推注葡萄糖和盤尼西林(青黴素),一邊問黎團長:“您真要……”“他若願意,就讓他給我做貼身護衛。”“可您並不知道他的根底呀!”“就憑他是我的老鄉,這一條就足夠了。”“團長,萬一將來他……”“即或他是塊石頭,我也會焐熱的。”

這兒和“規勸所”也許不是一把連兒,要不,那個用豬尿脬包著的證言和頭發,咋會能原封不動(仍被血漬粘得牢牢的)地給掖在枕下?他們對自己唯一的可查之物竟不搜驗,可見其何等坦蕩?不因其汙而給拋棄,又是何等的尊重?由此可見這裏不是魔窟,隻要以辛寒為名,給這個黎團長當上了貼身護衛,就不必為了躲避搜捕再疲於奔命了。有了暫時的避風港,一個多月來緊張得快要崩潰了的神經立刻鬆弛下來。方才那一聲久違了的老鄉,勾起了剪不斷、理還亂的鄉愁。

不怪算命先生說韓昕命硬,三歲喪母,七歲亡父,成了挨門乞討的小花子。他是個朝鮮族孩子,漢話說不全,常常是三根腸子閑著兩根半,要不是菩薩心腸的劉媽媽收留了他,早就曝屍荒野了。從此,他不僅有了哥哥劉喜,還有了媽先前收養的妹妹羞雁和弟弟常樂。

隨著年年達子香的花開花落、歲歲楊柳的吐芽飛絮,小哥兒四個都像三伏天拔節的高梁呲呲地往上躥。喜子哥成了眉清目秀、文雅博學的小學教師;韓昕濃眉大眼、膀大腰圓,成了拿得起,放得下的莊稼把式;常樂頑皮伶俐,幹啥都能使俏勁兒,隻是個子小了點,人們都說他是讓心眼給墜住了;也許是山川的靈秀都鍾情於羞雁吧,她出落得唇紅齒白、彎眉俊目、瓜子形臉蛋上的酒坑裏盛滿了永遠淌不盡的笑意。哥兒三個都戀上了羞雁,可羞雁卻選擇了當年用五鬥小米懸賞從洪水裏救出她的喜子哥。韓昕強掩暗戀之情,在心底真誠地祝福他們。可那個常樂卻總想橫刀奪愛,一次趁沒人,竟對羞雁霸王硬上弓,要先將生米做成熟飯再說。偏巧被韓昕撞見,打得他鼻青臉腫,常樂從此離開了家。

喜子哥思想開通,剛一開始刮大風(土改),就主動獻出了人均多餘的十坰好地和浮財,被縣裏評為開明的糧戶(富人),又架不住土改工作隊長王沂生的一再動員,兼做了農會的財糧(會計)。不知道喜子哥是不該當這個財糧呢、還是成親的日子犯了說道?反正從那兒開始就厄運連連。撈水桌(正式成親的頭一天)的那天,偏就趕上了依(蘭)勃(利)樺(川)三縣駐軍副司令孫方友反水,有槍的土改工作隊員和基幹民兵都集中到勃利縣城平叛。區裏又送來通知:鑽進刁翎深山的中央胡子李玉鈞,今夜要趁虛搶掠集結在鳳山村的軍用物資,王沂生連夜親自押車秘密轉移。

三星晌午歪時,中央胡子薅下了過油的大鍋,把喜子哥橫放到木頭柈子正在熊熊燃燒的鍋腔子上,頃刻間,衣服就烤糊了,腰上起了大泡,泡又不斷地被烤爆,接著淌出似油又似水的液體,和傷口上的血一同烤成糊痂嘎,蜇辣辣地疼。劉喜強忍著自出娘胎沒有過的痛楚,仍是那句話:“不知道。”李玉鈞掐著腰,腳跳木墩兒,用馬鞭指著劉喜喝道:“劉財糧,軍用物資鼓搗到哪兒去了,你這個財糧不知道?騙鬼呀!”“啪啪啪”地,又鞭下如雨。見劉喜還是不吭聲,陰鷙的副官田玉滿說:“把他老媽和新媳婦也架上大灶去陪他。”麵對啥事都能幹出來的土匪,劉喜既想保護媽媽和羞雁,也想給車隊轉移多爭取點時間,隻得以進為退地說:“三哥,我給帶路還不行嗎?”“嗨!早若如此,哪能傷了老一輩磕頭的情分呢?”轉怒為喜的李玉鈞親手從鍋腔子上扶下了劉喜。

待韓昕給南屯三叔送席回來,聽說喜子哥已領眾匪奔向了北廟嶺,急得捶胸頓足,他料定喜子哥已選擇了一條不歸路,隻恨自己不能夠去替他。

韓昕所料不錯。不到半個時辰,土匪的騎兵就在北廟嶺下的陷馬塘攆上了車隊。眨眼間,十個人和二十四匹馬,都變成了沒有生氣的一攤肉。軍鞋、幹菜、軍糧都成了中央胡子的戰利品。匪兵們嗚哩哇啦的怪叫和狂呼,聲聲都撕裂著劉喜的心。麵對這始料不及的慘劇,如果王沂生要在麵前,劉喜非得一口吞了他不可:“你要是說車隊走北廟嶺,我就是被烤成肉幹兒,也不會把土匪領這兒來呀!現在你也死了,我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叫我怎麼去向鄉親父老們剖白?又如何去麵對帶我投身革命的鄭秀大姐?”想到此,萬念俱灰,一頭撞向山石,昏死了過去。本想重重犒勞劉喜的李玉鈞被鬧蒙了,連呼“怪事”。副官田玉滿說:“人家王山東子(王沂生的綽號)根本就沒信著他這個大肚皮的(當時對地主、富農的稱呼)崽子,可他媽的這小子偏又對窮棒子真心保國,對咱又說了假話。今晚上劫獲成功是他媽的一出錯中錯!”氣得李玉鈞抬手就要對劉喜補槍,田玉滿陰陽怪氣地說:“還是讓窮鬼們收拾他吧。”

漆黑的後半夜,鳳山村的大街上響起了瘮人的鑼聲。匪兵舉著火把,馬上馱滿了戰利品,架著還在昏迷的劉喜,呼喊:“劉喜給國軍帶路有功,李營長給他誇功遊街了。”李玉鈞也扯著破鑼嗓子喊道:“劉喜是我的好兄弟,誰要敢難為他,我決不輕饒。”“啪啪啪”地放了三槍後,把劉喜孤零零地扔在了十字街頭,率領匪騎兵又躥回了深山密林。

陷馬塘慘案震動了全省,縣裏派來了專案組。劉喜、羞雁和當時在房山頭撒尿的“哈拉巴”,雖被分在三處,卻異口同聲:“王沂生臨走時,告訴劉喜說為圖近,走南廟嶺。”可一個是當事人,一個是妻子,不能采信。另一個則是要飯的,何足為憑?隻有王沂生才能說清楚,可又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為了慎重,先將劉喜押在村上的笆籬子(監獄)裏。

王沂生被晨風吹醒後,被打柴的人救到四十裏外的臨時戰地醫院。羞雁聞訊,一路小跑趕去。哪曾想剛才還能說話的王沂生卻突然失語了。羞雁跪在病床前哭求他寫出真相,王沂生稍一猶豫,手就顫抖得拿不住筆了。羞雁知道他是不想擔責任,指著他的鼻子罵:“王山東子,你哄人上房,又撤梯子,見死不救,準不得好死!”大失所望地哭著回了村。時任區婦聯主任的鄭秀,也是專案組的成員,聽了羞雁的哭訴後,攆到佳木斯陸軍醫院,可那個王沂生卻帶著傷,軟磨硬泡地隨著原部隊南下了,僅帶回“王沂生無語言障礙”的證言。縣委決定:利用一切途徑再與王沂生聯係,劉喜繼續在押治療。可是沒過三天,縣委郝書記調走了。新來的禚書記是軍人出身,專能打硬仗,就是辦事憑感覺,又習慣於一言堂。韓昕毛了,一天晚上,他把站崗的民兵灌醉了,背起喜子哥就要跑。劉喜堅決不走,說:“一逃,這叛徒的罪名就鐵板釘釘了。要相信人民政府決不會冤枉好人。”同是兄弟,時任農會副主席的常樂,卻在暗中煽動死亡者家屬,頭頂血書跪在縣政府的門前請願:不槍斃劉喜,堅決不下葬。觀者如潮,齊聲助威呐喊:“堅決鎮壓叛徒!血債血償!”禚書記義憤填膺,無視縣委中多數人的不同意見,以“劉喜為土匪帶路,造成慘案,土匪為其遊街誇功,事實清楚”為由,為平息民憤,穩定局勢,批準對劉喜立即執行槍決。

韓昕聞訊後,忙找到時任農會主席的石鐵商量。石鐵甘願承擔擅自放人的罪名,讓韓昕帶劉喜走。“走?”劉喜說,“今後將全是共產黨的一統天下,能逃到哪兒去?”韓昕說:“村裏不行,咱就鑽山;這兒不行,就奔上江;關東不行,就去關裏;急眼了,就蹽到老毛子(蘇聯)那兒去。”劉喜說:“我寧可被冤殺,也不能人不人、鬼不鬼地苟且偷生,何況也不能搭上石大哥呀!”在牆上寫下了“嶽飛於謙乃吾師,一片丹心天地知”以明誌。

劉喜臨刑前,將羞雁、韓昕的手合在一起,使勁地搖晃著:“小昕子,我可把媽媽和羞雁都托付給你了。”嘴唇咬出了血的韓昕,狠命地連連點頭。劉喜如進課堂似的,平靜地走上高坡,清了清嗓子說:“路,是我帶的,造成了令人心碎的慘劇,不怪有的人恨不得要吃我的肉。可這絕不是我造的孽,那個我最敬重的王隊長,他就是不肯出來說實話呀!這,我也認了。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鄉親們,要相信大糧戶的孩子,也有鐵心跟黨走、肯冒死掩護同誌的呀!我隻有一個心願。我走後,墳前要立塊無字碑。”

“無字碑?”有人不解,有人驚愕,紛紛在交換眼神兒,互相探尋著答案。“對!無字碑。武則天曾經立過,她是想千秋功罪任憑後人評說。我不敢和她相比,隻求將來能在這碑上,刻上本來就該刻的字,拜托了。”說完,一個深深的鞠躬禮。槍響了,劉喜死了,羞雁暈過去了,石鐵哭了,常樂笑了,不少鄉親流淚了。韓昕鐵心了:非當兵不可。隻有參軍才能升官,若當上了八府巡按那麼大的官兒,他王山東子就是鑽進了耗子洞,挖地三尺也能給摳出來。

劉喜被殺,羞雁也就名花無主了。全不管人家心裏苦得賽黃連,保媒的就差沒把劉家的門坎子給踩斷了。常樂也放出話來:這輩子是非羞雁不娶。

媽媽忍悲含淚地左思右想,最後心一橫,牙一咬:讓雁子和韓昕成親。雁子膽小,被一句“不答應,往後別管我叫媽”就製服了,盡管還在哀哀地哭。可沒曾想韓昕那麼擰,說喜子哥的冤不雪,死活也不跟雁子成親。媽媽一氣之下,絕了食。最後,在眾多好心人的說合下,娘倆都退了一步,韓昕答應成親,媽媽讓韓昕參軍,但是得在走之前給懷上孫子。

夜裏,韓昕夢見一條又粗又長的毛毛蟲,在脖子上爬來爬去,癢得鑽心。他伸手抓住就要撇,啊?怎麼變成了辮子?這不是羞雁那條又黑又亮的辮子嗎?見四外沒人,如獲珍寶似的,捧在鼻前使勁地聞。正聞著,冷丁地過來一隻貓,叼起辮子就要跑。韓昕一邊往回搶,一邊喊:“還我的辮子。”“給你。”羞雁說著就把辮梢輕輕地塞到韓昕手裏。“激靈”一下子,韓昕徹底驚醒了,手中的辮子儼如燙人的火炭兒,急忙撒手。自從在灶王爺前磕頭(簡易婚禮)以來,兩人一直是按約睡兩個被窩。昨天媽媽找羞雁興師問罪來了:“昕兒要當兵,我也依了,可你們不能給我整蓋蓋兒搖哇!過幾天他就要走了,要是懷不上孫子,我饒不了你!”羞雁委屈又羞怯地哭著說:“他強得十頭牛都拽不動,媽吔!你讓我一個女孩家咋個上趕子去懷?”“這我不管,反正再不動真格的,明天我就上尼姑庵,眼不見,心不煩。”死逼無奈,她才羞答答地用辮子來撩撥韓昕。

韓昕有生以來還沒這麼零距離地接觸女人,緊張極了。他怕自己無法自製,忙小聲商量:“雁子,不是說好了的麼,明是夫妻,暗是兄妹,快回你的被窩裏去。”可那一向靦腆、文靜的羞雁不僅沒回去,反而把頭拱進韓昕的懷裏,一條腿也箍在他的腰上。這一拱、一箍如同撞到了按鈕,青春之火“騰”地燃遍全身,能膨脹的部位,在瞬間都振奮到了極致。信念的長堤就要潰於一旦了。韓昕不愧為鐵血男兒,在這“裉節兒”上,硬是揮劍斬情,恢複了理智,一邊搬下羞雁的腿,一邊勸道:“別這樣,別這樣。”羞雁淚如開閘,紛紛地滴落在韓昕的胸脯子上,再順著兩肋浸入到了新褥子。“媽那邊立地剜坑要孫子,你這邊又非要冤屈不雪不圓房,夾在你們中間,你說我該咋辦哪?”韓昕深情地給羞雁擦去眼淚說:“好妹妹,等喜子哥昭雪後,咱給媽生它一炕。”“可眼下不給媽懷上孫子,你走了,我咋交代?”“你是媽的貼心小棉襖,一推二哭三耍嬌哇……”

往日如昨,媽媽、雁子,七年來,你們還好嗎?如今,王沂生的證言雖已拿到了手,可又咋能拿回去給喜子哥平反呢?想到這裏,韓昕這個硬漢子已是淚眼婆娑了。

三 蒼天有眼

沂生臨危交證言

竹韻茶莊坐落於翠屏鎮最繁華的十字街口的路北道西,是個拐把子式的平房,朝東臨街的鋪麵是青磚灰瓦,專賣各種茶葉、茶具,麵南臨街的鋪麵是竹瓦、竹牆、竹門和竹窗。簷前是竹瓦覆蓋的寬闊長廊,室內外擺著十幾張竹桌、竹椅,桌上青一色是竹碟、竹壺和竹杯,整個建築布局、裝潢自成一格。人們在這兒不僅可品茗聊天,觀賞街景,且可免費看報。茶的氤氳,紙煙的雲霧繚繞與談天說地的笑語交融在一起,顯示出生意的火爆。

一個中年女傭買完茶從廊下匆匆而去,引起了茶客們的議論:“這個呱呱鳥今兒個咋蔫兒蔫兒的?”跑堂的邊給茶客們續水,邊神秘地說:“她家的主人廖營長被遣散了。”“因為啥呀?”“把人給規勸死了唄。”“咳!不就是死了個人嘛,耗子來月經——多大點事啊。還能把個營長擼了?”跑堂的四外撒目了一圈後,神神道道地說:“你知道死的是誰嗎?”見眾人搖頭,接著說:“他叫韓昕那可是保密局手中的一張王牌,還指望讓他上聯合國呢!”坐在牆角低頭喝茶的韓昕,聽到這兒不由一愣,見沒有人注意自己,跑堂的還在神侃,為了了解自己的“生死”,隻好繼續裝聾作啞地低頭品茶。

被吊起胃口的茶客紛紛急切地問:“韓昕到底是幹啥的?咋這麼主貴?”“他呀,是誌願軍戰俘營裏的大頭目;還是大陸戰俘自願來台的唯一的中共黨員;要是他能在萬國會上說出共產黨是如何獨裁、怎麼殘忍,那可比原子彈的勁頭大多了。”“哎!跑堂的,你咋知道的這麼多?”跑堂的指著一摞報紙說:“全在這上邊呢。”茶客們紛紛搶看報紙,有人竟搖頭晃腦地念了起來:“中央日報訊:自由世界的勝利,戰俘營中的中共地下黨副書記韓昕欣然來台。”“哪啊!你看這兒,民生報說韓昕大鬧了碼頭歡迎會。”“哎!再看這兒,民言報說中共戰俘韓昕不為官、錢、色所動,自焚而亡。”一個茶客摔了報紙說:“給官不當,給金條不要,不是犯傻嗎?”又一個茶客接著說:“這也不稀罕,那也不圖,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韓昕究竟是怎麼想的?這些茶客恐怕是永遠也不會明白的。

說實在的,韓昕當初參軍目的很單純:摳出王沂生,給喜子翻案。後來,在部隊的培養下,當軍魂附了身,他逐漸變成了一個自覺的戰士。每次衝鋒,他總是第一支離弦的利箭;每次阻擊,他總是根打不斷、炸不飛的釘子;每次肉搏,他總是一頭橫衝直撞的瘋牛,曾多次受傷,屢立戰功。二次攻打四平時,他和同村的百占貴冒著槍林彈雨把迫擊炮架到一座三層樓的陽台上,炸毀了敵人的碉堡群,為突擊團打開了通道,被提為排長。解放天津時,他率領一個尖刀班,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後半夜,潛入敵人外圍的炮陣地,清一色用冷兵器消滅了守軍,憑借自小上樹掏雀的本事,給炮膛裏灌進了沙子,然後照原樣給罩好了炮衣。黎明時,敵人一開炮,幾十門炮全都炸了膛,他所在的部隊第一個攻進了市區,他又被提升為連長。盡管戰事倥傯,但在作戰的間隙裏,腦際揮之不去的影子卻總是那個王沂生。但是,中國這麼大,戰場又那麼多,人海茫茫,要想找到王沂生那不是像大海撈針一樣嗎?嗨!還別說,真就芝麻掉進針鼻兒裏的那麼巧,遇上了。

淮海戰役,在合圍邱金泉兵團的急行軍中,韓昕意外發現王沂生正在河對岸指揮部隊跑步前進,頓時把一切都置之度外,抹身就要蹚過河,撲上前去揪住那個切齒難忘的“仇人”。突然,防空號響,十多架敵機鋪天而來,戰士、擔架、民工、馱馬紛紛臥倒。敵機連投炸彈帶機槍掃射,河兩岸霎時煙霧彌漫,嗆得人們睜不開眼睛……待空襲過後,山河變色,人馬移位,哪裏還有那個“眾裏尋他千百度”的王沂生?由於在空襲中擅離職守,他受到黨內嚴重警告的處分。

在安東誌願軍入朝的誓師大會上,他驚喜地再次發現王沂生就坐在十一排。接受了上次處分的教訓,他沒敢輕舉妄動,可總部首長和各軍、師代表的講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不用聽也知道,就是狠狠地打擊美國佬唄。視線牢牢地鎖定在王沂生的後腦勺,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他在眼皮底下溜掉了。急得心都揪揪成了一個團,掌心裏全是濕溂溂的汗水,好歹熬到散會,他恨不得一步就能躥上前去薅住他。可是,散會的人流如潮,兩排坐椅間,僅能容人一個挨一個地向前挪動。眼睜睜地看著走在邊道上的王沂生,就要從他的視線裏消失了,衝動令他再一次忘乎所以,躍身一起就跨到椅背上,一邊扒拉戰友的肩膀,一邊喊著“借光”,直奔王沂生而去。由於行為突兀、反常,被兩個頭戴大沿帽、身穿白製服的警察牢牢地強行給架住,並戴上了手銬。

待團長聞訊把他從“公安”的手裏接回時,卻被取消了入朝資格,韓昕如牛一般地慟哭起來。惜才如命的團長深深地懂得韓昕,在首長麵前好話說了幾笸籮,才落得個必須端正思想,降級使用,戴罪立功。韓昕敬完軍禮後,急忙按番號飛奔王沂生部隊的駐地,以為這回是十拿九穩了,不料,王沂生所在的師,在半小時前,就隨著彭老總連夜入朝了。

有了這次慘痛的教訓,他再也不敢刻意地去尋找王沂生了。可不刻意,偏偏就又碰上了。

四次戰役,已是營長的韓昕在棱條山阻擊戰中,因腹部中彈受傷,被抬進防空洞中的醫務所。正在輸液時,又抬進一個重傷員,填表的護士問醫生:“三點水加個斤字念啥?”“沂蒙山的沂唄。”“啊,他叫王沂生。”一聽王沂生仨字,韓昕像安了彈簧似的,撲棱一下子就坐了起來,連針頭都沒拔,點滴架也被拽倒了。護士聽見響動,一看韓昕的手腕鮮血直淌,怒喝:“韓昕,抽的什麼瘋?不及時輸液,你會送命的。”說著就要按倒韓昕。韓昕則像一頭受了傷、發狂的熊,把護士扒拉了一個趔趄,幾步就躥到王沂生的病床前。盡管麵前這個人臉色蒼白,胡須老長,處於昏迷狀態,可那寬寬的額頭,高聳的鼻子,尤其左臉頰上月芽形的疤痕,都昭示了他就是那個該千刀萬剮的王山東子,揮拳就要猛打。然而他的手卻被醫生死死地攥住了:“韓營長,這個王團長在418高地上,率領全團死守了三天三夜,雖然陣地被削去了一米多,可愣就沒後退一步,為大部隊的合圍贏得了寶貴的時間,他是擔架隊從死人堆裏扒出來的。難道他沒有死在美軍的炮火中,反要死於你的拳下嗎?你們之間究竟有啥不共戴天的仇恨?”韓昕盡管眼中在噴火,但麵對呼吸已經極端困難的王沂生確實下不了手,可又怒氣難平。抽回的手狠狠地砸向床頭,喊著:“他該死!”昏迷中的王沂生被震醒了,一見因為憤怒而五官幾乎挪位了的韓昕,艱難地對醫生擺了擺手:“別攔他,我是該死。如果他能狠狠地揍我一頓,我反倒會心安些。”王沂生的話和韓昕的暴怒把在場的醫生和護士全造蒙了。韓昕咬著牙說:“老子跑遍了大半個中國,腳跟腳地又攆到了朝鮮,為的就是找你。”王沂生平靜地說:“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說錯了,你參軍應該是為了保家衛國,抗美援朝哇!”已近失去理智的韓昕喝道:“他媽的,王山東子!你少給我上政治課。我就問你,當初你告訴喜子哥是走南廟嶺?還是北廟嶺?”王沂生艱難地說:“這也是七年來不斷地折磨我的一塊心病。”“別假懺悔!快說事發後,你為啥連躲帶溜,裝癱作啞地不說話?”“這些年來,我一直為當時不敢承擔責任,沒有及時給劉喜同誌洗刷罪名而愧疚。”“光愧疚頂個屁用?喜子哥已被當做叛徒給冤殺了。這是誰造的孽?”“是我。該死的人,也該是我。”韓昕又揮拳重重地砸在床頭上:“難道你就想讓喜子哥永遠地背著黑鍋嗎?今天,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王沂生悔愧地點了點頭,示意護士把他的包拿了過來,哆哆嗦嗦地掏出了一張用豬尿脬包著的紙,上麵寫著:“事發前,我告訴劉喜同誌圖近,走南廟嶺。劉喜帶領土匪奔北廟嶺,是為掩護車隊轉移,他是個革命的好同誌。王沂生1951年4月10日。”王沂生又斷斷續續地說:“可惜最近一直忙於戰鬥,還沒來得及將它寄回國內。”此時的韓昕已淚流滿麵,捧著這來之不易的證言麵向祖國的方向,聲嘶力竭地喊道:“喜子哥,王山東子到底說實話了。媽媽,雁子妹,喜子哥的墓碑終於能刻上烈士二字了……”他正在喊著,忽聽醫生和護士悲愴地呼叫:“王團長!王團長!”王沂生麵帶一絲微笑,安詳地走了。麵對這個來自南泥灣身經百戰,把一腔熱血灑在異國他鄉的勇士,韓昕已徹底原諒了他因一念之差鑄成的大錯,想鄭重地敬上一個軍禮,可還沒等手抬起,他就暈倒在王沂生的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