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留得清白在人間
在一個波濤洶湧、沉渣泛濫的年月,許多塵封已久的往事都會被一些有心之人挑揀出來,放置在烈日下暴曬。在這些挑挑揀揀中,不僅吵鬧得許多英靈難以安寧,而且弄得塵土漫天飛揚,使得許多光彩奪目的形象沾染上了灰塵,逐漸黯淡下去。南宋愛國主義詩人陸遊,一直以來,令我們感到無限景仰,尤其當我們麵對他那些呼喚抗戰、恢複中原的黃鍾大呂般的愛國詩篇,我們不禁肅然起敬,這是對一位生命不息戰鬥不止的戰士的尊重。然而,一些在學術研究中標新立異者,總是在顯微鏡下挖空心思,企圖否定陸遊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他們拿出來的一個有力證據是,陸遊曾給寧宗時權臣韓侂胄草擬過兩篇文章,即《南園記》和《圓古泉記》。此事《宋史》有記載,韓侂胄在權勢赫赫、如日中天的時候,意欲籠絡名士。有一次,他家的一個叫“南園”的園子竣工,先請大詩人楊萬裏為其寫一篇文章以誌紀念,並許諾將以中書省的高官為報酬,不料卻遭到楊萬裏的拒絕,據說楊萬裏還悠然說道“官可棄,記不可作也”。韓侂胄感到很沒麵子,非常生氣,於是他找到了另外一位與楊萬裏齊名的大詩人陸遊,陸遊便欣然命筆,寫了《南園記》。
楊萬裏的斷然拒絕與陸遊的欣然援筆形成了強烈的比照。這同一件事情上的不同態度確實耐人尋味。於是,一些人聲稱,他們從這件事中發現了楊萬裏與陸遊對權力富貴的不同態度,也從中看到了兩人思想境界和人格的差異。朱熹雖然和陸遊是好友,但由於他和韓侂胄是政治及學術上的死敵,對於這件事他首先站出來說話了,他說,陸遊才能雖高,卻不務實,且與權貴走得太近,並得到權貴的提攜,以至晚節不保,盛名之下實難相符。言外之意,有點誌大才疏,結果為功名富貴所誘惑,喪失了士大夫應有的做人立場和原則。又由於朱熹的地位和聲望在元明以來扶搖直上,他對陸遊的評語也就最具權威性,漸漸深入人心。《宋史》給陸遊立傳時,就引用了朱熹這段話作為蓋棺定論。這些年來,傳統的敦厚之風漸熄,論人論事無不以駭人聳聞、尖酸刻薄為能事,於是就有人不顧一切,拿著放大鏡瞄中陸遊,置陸遊的愛國精神和事跡於不顧,把興奮點和眼球都集中在陸遊毛孔中的瑕疵斑點上,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找到了這麼一個缺口,便不遺餘力的進行誹謗和汙蔑。如果給權奸寫文章歌功頌德,無庸置疑是奸佞小人,是不折不扣的投機分子。問題在於韓侂胄是不是權奸,這就複雜了。韓侂胄為了邀功取寵,倉促北伐,導致兵敗誤國,給國家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損失,其責任重大,罪無可赦。實際上他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至於將其斥為權奸,是不是有些言過其實?在我讀過的許多有關宋代的史書都沒有對他作過這樣的結論。
在南宋的朝堂上,自始至終鬧嚷著兩種截然相反的聲音,即主戰與主和。韓侂胄是堅定的站在了主戰派的立場上的,他執政以後,堅信不疑的任用了像陸遊、辛棄疾等這樣一批主戰派人物。而朱熹恰恰是一個主和派,兩個人在南宋帝國的政治和軍事決策上截然不同,政見大異。所以,朱熹指斥韓侂胄為窮兵黷武、禍國殃民的權奸,從他們所持的政治立場看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但是,當我們仔細翻檢南宋這一段曆史,反思其中的一些細節和因果關係時,我們從中發現,韓侂胄能在南宋帝國久習安逸之後,毅然仗義複仇,搬詔伐金,在道義上並沒有錯。至於說到客觀上的失敗,原因就更複雜了,但最重要的一個根源就是南宋積貧積弱的社會現實所決定的,不能由韓侂胄一人來承擔。韓侂胄的不幸在於他的動機不純,而判斷又發生失誤,也就是說在錯誤的時間裏發動了一場錯誤的戰爭,從這個意義上講,他隻是一個失敗者,但決不是一個罪惡者,因此,將其斥為權奸確為不當。既然韓侂胄不是權奸,那麼,加在陸遊身上的種種罪名同樣也就不能成立。